过山 第17章 第十七章

“没有，怎么了吗？”

朱宵灯心上的大石才算是落了下来，她抚一抚胸口道：“太好了……你能不能答应我，不要留你真实的名字和地址？虽然我支持你去，可是我真的挺怕咱们两个暴露身份。我们历尽千辛才过上正常人的生活，我真的不想再被人当作异类了……”说完她眼圈一红，滴下泪来。

实际上朱宵灯想说的是：要是被陈怡竹和周婷知道你有可能害她们陷入险境，她俩的家长肯定会不惜采取最为极端的手段来阻止和报复你！恐怕到时候你和我都保不住小命。

朱宵灯不想吓到她，山里出来的女孩子怎么可能经得起死亡通知书式的提醒？

蔺桷一听原来是这样的小事，很干脆地答应：“宵灯你别哭，我听你的就是。不过既然不能用我的真实姓名和地址，那该怎么写才能保证收到票呢？”

朱宵灯看到蔺桷为了门票心急火燎的样子诸为反感，自然而然地忽略了蔺桷的恳切，但她警告自己绝对不能因为冲动而把事情搞砸，便假作贴心地说：“我都为你想好了，就留雀研所为地址、‘小木角’为收信人，我爸爸会帮你带回来，这样就能确保没人能查到你的真实身份。”

蔺桷听了连连称是，这真是个既满足了自己的愿望，又保护了好友**的绝世良策。

“可是，”蔺桷忧道，“我见郭子聪的时候总要露脸的呀，就算我用了假名，脸也会被人记住的。”

朱宵灯之前根本就没有考虑过这一层，因为按照曹迩遐的计划，蔺桷是不可能有机会接触到郭子聪的。她只好胡编了一个建议：“不怕，你到时候戴上帽子。”

“要是他要我取下帽子怎么办？”蔺桷犯难了。

“那你就说只能让他一个人看见你的脸，侧过身子取一半不就行了？”朱宵灯不耐烦了，极尽努力才克压住语气里的厌恶。

蔺桷完全没有察睹到朱宵灯的内心活动，想来想去只好按她说的办，郭子聪一定能理解自己的苦衷。想到这儿，她又开心地笑了。

朱宵灯转开话题和蔺桷闲聊了几句，蔺桷想起一件事，羞怯地说：“那个，戴青叶和他的同学——就是上次用羽毛球打到我眼睛的那个男生，你还记得吧？他们两个想要请我吃饭道歉，也请你一起去。”

朱宵灯嗤地一笑：“你最近的男人运真旺啊，一会儿见偶像，一会儿会情郎。”

“别笑我了，你到底去不去。”

“我不想去。”朱宵灯说的是真心话，她没空陪这些“屁孩儿”玩恋爱游戏。

蔺桷以为她在开玩笑，便使出撒娇的本领扭住朱宵灯不放，最后才让她勉强答应，时间就定在见完郭子聪之后。

殊不知她的亲昵动作对朱宵灯的不满情绪纯属火上加油。朱宵灯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故作惊讶地说：“呀！我要上课了，先走了啊！你记得去见郭子聪的时候小心点儿！”说完撒腿就跑，根本不给蔺桷回应的机会。

朱宵灯一边跑一边暗自怨恼，其实她也搞不清楚为什么会对蔺桷失去耐心，莫名其妙而来的意燥心烦让她对自己的人品产生了些许怀疑。

“我对姐姐和小桷的态度，变成了只求她们谁也别来找我、别来烦我、别整天要求我做这做那、别给我找麻烦。”朱宵灯试图自我剖析，“我现在只想和毛方质他们交往，他们的学识见闻和财力都非普通人能及，我喜欢和他们说话。”

朱宵灯发现自己越来越讨厌和弱者来往，她已经厌烦做一个保护者，实际上她希望成为一个被保护者。

“就像小时候被姐姐保护一样。”朱宵灯被心底的声音吓呆了。

她不敢继续深思，她隐隐害怕最后会发现自己也是弱者的一份子，这是目前学业友情恋爱运都顺风顺水的她所拒绝承认的。

她如约向姐姐和曹迩遐汇报战况，先告诉了朱字水，才打给曹迩遐。

“这次多亏我出马，她一定会根据我们的计划来行动，接下来就看你行不行了。”

曹迩遐在话筒那边哼哼哈哈了几声，仿佛不方便说话。

朱宵灯问：“你有BP机或者手机吗？我以后好联络你。”

“没有，你就打我这个电话。”

朱宵灯有点着急：“万一，我是说万一情况有变，我又找不到你该怎么办呢？”

“那就是天意了。”

“那怎么行！至少这一次一定不能出错。我有一个多的BP机，没到期还能用，我先给你，等蔺桷回来了你再还给我。”

“也行吧。”

朱宵灯去邮局把BP机给曹迩遐寄去，一个星期后他收到了。

“这下总算可以放心了。”朱宵灯为自己的机智无比骄傲。

自不必说蔺桷在见面会的头天晚上在床上扭头蹬脚多么兴奋，这回她没再请朱宵灯给她化妆，也没有借漂亮衣服，全因她谨记承诺。

“一定要低调，不能惹人注意！”蔺桷反复告诫自己。

青春期的女子谁不爱美，谁不想在在意的男性面前展露出状态最好的一面呢？灰姑娘也要靠华丽的衣服、鞋子和豪华的马车来包装才能赢得王子注意，谁又会把目光集中在一个笼着旧衣服的普通女大学生身上呢？

在和朱宵灯谈心前，她曾无数次幻想该以何种面貌姿态站在郭子聪的对面。那无数次中，没有一次是以灰头土脸的方式登场。可是为了保护宵灯、保护自己，她不能任性。

“只要能够见到他，我就谢天谢地了，就算他笑话我我也不生气。”

见面会于周六晚上八点在市中心的室内体育馆举办。蔺桷早上六点就起来摸摸搞搞，明明也不需要任何打扮，她还是坚持洗头洗澡，把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用搪瓷饭缸子接满滚烫的开水把衣服熨平整，最后拿废牙刷沾上肥皂，把鞋子上的泥点儿刷洗干净。

瞎忙了大半天居然还不怎么饿，中午就托冯锦给她打了一碗素面回来吃了。

洗好碗刚没一会儿，楼下的宿管阿姨便叫她去接电话。她猜一定是宵灯，接起来，却是“嘟嘟”的忙音。

“是女生打来的吗？”蔺桷问。

“是个男的。”阿姨笑眯眯地说。

蔺桷绕头一想：“难道是戴青叶？他知道我们宿舍的电话号码？”不过这栋楼里只有一部公用电话，想打听到很容易。可是她却不知道戴青叶的电话，座机也没有来电显示，无法回拨过去。

“可能是商量吃饭时间？算了，等我今天忙完了再找他。”

下午四点，她把写给郭子聪的第二封感谢信取出来夹在课本里以免弄皱，放进书包里准备出发。

当她踏出宿舍大门的那一刻，身后有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一直伴随着她，直到她当晚重新踏回这里。

曹迩遐当天早上四点多，就根据朱宵灯给的地址摸到了蔺桷的宿舍楼。他信步走了几圈，探巡哪个位置既不显眼又便于观察大门的出入情况。所幸据朱宵灯描述，蔺桷宿舍的窗户并不和大门口同一朝向，所以不必担心被蔺桷看到他藏在附近。

春日的天气还十分寒冷，曹迩遐被冻得全身发抖、牙齿打颤。

“我要是冻死在这里就厉害了，肯定能上社会新闻头条。”曹迩遐暗自好笑。

他心里有数，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姑且不提他是灵芝人，在体育系里天天跟狗一样被教练训得结结实实，哪会轻易被这点儿温度打垮呢？

为了度过煎熬的每一分钟，他开始幻想自己是一个守在心爱姑娘楼下的小伙子。

“要是写成一首歌，是以恋人的身份、暗恋者的身份，还是间谍的身份呢？”曹迩遐一边紧盯宿舍大门，一边优哉游哉地想。

“不，我要以猎人的身份来写。”他突然转变思路，“就像现在的我。”

他想起那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禁不住回头再次张望：“想捕住我的人，在不在这附近？”

周围来往的人逐渐增多，已经过了七点，一些学生背着书包走出来，似乎是赶去上自习。

曹迩遐没有发现第二个跟他一样鬼鬼祟祟的可疑怪人，不过他并不特别在乎，如果他是一个做什么事都如履薄冰的人，那就不可能具备成为伟大艺术家应有的基本素质了。

肚子提醒他该吃饭了，他从包里拿出准备好的干粮和水随便哽了几口，整个就餐过程他的目光一刻也未曾离开过大门口。

“说不定我还挺适合当侦探的。”在同一个地方待了这么久，曹迩遐丝毫不觉疲倦。他喜欢观察人类，他为每个进出的人杜撰了一个简短的故事以获取灵感。

可是他深知今天任务的重要性，就算在最想拿出纸笔来记录谱子的时刻，他都忍住了。

“蔺桷啊蔺桷，你可是唯一一个让我心甘情愿放下谱曲，一心一意只注视你的女人。”曹迩遐笑着打了一个寒战。

就这么等啊等，终于在他吃完简单的午饭之后有点打瞌睡了。他刚站起来走了两步，马上便被几个路过的女生指指画画。他在这里待的时间太长，已经引起了别人的注意。

“我的妈，希望她们别去告诉老师和保安，要是把我抓走的话就糟糕了！”曹迩遐有点慌张，他除了一直守在原地，另外还能去哪里呢？

一层细汗浮上额际，他更加坐立不安了，心中骂道：“她怎么连中午饭也不出来吃？会不会她根本不在寝室？”

此想法一经萌发，把他自己吓得魂飞魄散。万一是真的，要怎么办？

不远处有一个书屋，他一边盯着宿舍大门，一边溜过去给朱宵灯打了个电话。此时此刻，他真喜幸朱宵灯有一部手机。

“喂，你好，请问哪位？”

“是我，”曹迩遐抑低声音，“我到现在为止一整天都没看见她的人影儿，她到底在不在宿舍啊？”

“你有没有好好看啊？会不会是你走神看美女，就错过了？”

“别开玩笑了，快想办法确认一下。”

朱宵灯这才重视了：“我给她打电话。”

“不行，你不能联系她，以免多生枝节。”

“那我还能怎么办？要不然只能这样，我姐有同学和蔺桷住在一层楼，让她去帮忙看一眼？”

“不好，不能让外人参与进来。算了，你就捏住鼻子打个骚扰电话吧，她一接你就挂断。”

“能给她打电话的女生还能有谁？宿舍阿姨一说是女的，她就知道是我。”

曹迩遐焦头烂额道：“你告诉我号码，我来。”

记下蔺桷宿舍的电话号码，趁着短时记忆还没消失，他飞速地按下那串数字。

“喂你好，找哪位？”宿管阿姨毫无感情的声音传来。

曹迩遐收拢下巴，拉紧声带：“你好，我找207的蔺桷。”

“等着。”

他听见话筒放下的声音。宿管阿姨声如洪钟地喊蔺桷下来接电话。

曹迩遐全神贯注地听着话筒那头的动静，眼睛依然紧盯宿舍大门进进出出的每一个人。

一阵跑步声由远而近，是蔺桷和宿管阿姨在打招呼。

曹迩遐立刻挂断电话，心也随之放下。

书屋老板对这个神神叨叨的男同学多看了好几眼，引起了曹迩遐的戒备。他付完电话费之后选了店里最昂贵的一本教材买下，老板紧巴巴的脸这才放松下来，向他投以和蔼的目光。

他假装翻看书籍，慢慢地踱步回到蹲点的地方继续执行任务。

下午四点多，蔺桷的身影终于出现在那个令曹迩遐头晕眼花的门口。

“哼，你给我记住，我迟早要报复回来。”曹迩遐在心里咒恨。

等到蔺桷走出二三十米，他甩腿尾随了上去。捕猎行动正式启动。

“她倒很听朱宵灯的话，打扮得这么不起眼，让我省了好多事儿。”

蔺桷的脚程很快，曹迩遐因为想要保持安全距离，几次在转弯时差点跟丢。

“还挺刺激的。”曹迩遐逐渐兴奋。

周六出门玩的人特别地多，等蔺桷挤上公交之后，曹迩遐才随着杂乱的人流进了车厢。她在车尾，他在车头，曹迩遐现在长得高，只需每到一站，时不时偷偷转过去看看她的头顶还在不在原处就可以了。

去市中心的路线有好几条，蔺桷因为害怕转车时坐错车，上车后专门问了司机该在哪一站下车，曹迩遐不知道这一点，只能跟着她盲走。

“要是她迷路的话，我就赚大了。”

蔺桷何尝没有考虑到这一点？这也是她提早出门的原因之一，曹迩遐的美梦注定落空。

一个小时后，蔺桷顺利找到市体育馆的所在之处。方圆百米摆满了郭子聪见面会的宣传桁架，墙上张贴了密密麻麻的海报，有一些已经被撕走了。小贩在门口广场上售卖荧光棒、海报、哨子、印着郭子聪照片的T恤衫和小吃饮料，到得早的歌迷一个个打扮得时髦又亮眼。

蔺桷不停歇地东张西望，在劈天盖地的宣传氛围感染下，她的心跳加速全身冒汗，脑子也晕晕乎乎的。

站在不远处的曹迩遐看着她细细拭摩海报上的郭子聪，讪笑一声：“她真是单纯得可怜。”

时间一点点过去，广场上等候的人越来越多，蔺桷注意到有好些人身着同样的外套，外套上印着“郭子聪全国歌迷会”的字样。有个看着像领队的人拿着一张纸在点名整队。不一会儿来了一辆小车，领队和几个男生从后备箱里搬出几只大纸箱，回到集合的地方分发物资。

歌迷会的每个人都分到了不少好东西：写有郭子聪名字的灯牌、大支的荧光棒、统一定制的发带和饰品。从他们聊天中听得出好多人是特地从外地赶来的。

蔺桷羡慕极了：“原来这就是歌迷会，我也好想加入！他们得花多少钱来买飞机票和火车票啊！一定非常非常喜欢子聪吧！”

蔺桷一听到买东西就本能地精打细算，她羞惭自己对郭子聪的爱在这些狂热的歌迷面前一文不值。

“等我毕业挣了钱，也要像他们一样！”她默默念许。

曹迩遐冷漠地看看蔺桷，又看看那些形形色色的歌迷，只觉得肚子好饿。劳心劳力一整天，他的体能消耗得比平时训练还快。

他拿出包里最后一点干粮吃下，要不是怕她在人群中消失，他真想去小吃摊上吃个酣畅淋漓。

天色渐暗，蔺桷突然远离人群。他提高警惕追了上去。

她只是去厕所！

他看到她出来之后，站在路灯下从书包里拿了点儿什么东西往嘴巴里塞，隐约是个馒头。

曹迩遐的心软了。他为自己不久之后要做的事有一丝难过。

其实就在朱宵灯姐妹第一次打电话找他商量的时候，他就警悟到事情的严重性，当下就向学校请假打车回到家，从床与墙壁之间的缝隙抠出手机，开机立即按下重播键。

“喂！师父，我有一个同伴可能要暴露在你们手里，你得帮我拦住。”

被曹迩遐叫作师父的男人名叫闾节，现任渡音娱乐公司艺术总监，当初就是他慧眼发掘了郭子聪和曹迩遐两颗新星。在他的心里，曹迩遐的才华可谓数十年难遇。拥有他，不仅能够使渡音一跃成为国内最顶尖的唱片公司，还能令自己在音乐史上留下姓名。

——以发掘天才郭子聪的名义。

所以闾节对曹迩遐有特殊的怜惜和偏爱，他深知搞艺术的人很容易恃才傲物，何况是像曹迩遐这样真正的天才青年艺术家，因此无论他平时提出什么不合理的要求，只要是在协议范围之内的，他都用心竭力地满足。

这个协议，就是成为郭子聪的影子。

闾节为此常常得罪公司高层，他们根本不在乎一两个音乐家的死活。闾节苦口婆心地想让他们知道不是谁都能代替曹迩遐，他是唯一的。

闾节听到曹迩遐上喘下气的声音，知道不是小事：“怎么了？哪个同伴？”

“嘿嘿，是跟我走得很近的同期病友。好死不死的，她就是郭见面会要见的那个灵芝人。”

“这么巧？”闾节也吓了一跳，“现在什么情况？”

“目前还好，她还没给郭回信，我想请你介入，帮我拦住她的信。你亲自伪造一封回信，然后找人代替她上台。”

闾节沉默了一阵，说：“你也知道我素来只管业务这一块，宣传之类的都是另外几个老总在负责，这个事情很微妙，实话实说，我不敢保证搞得定。”

“师父，你平时虽然一心只做音乐，可是上头那些事儿，我想你多多少少有所耳闻，就连我也猜得出他们想干嘛！现在事情越搞越大，你总不能把自己人也坑进去吧？你必须得帮我这个忙，否则以后我也会连带着暴露，聪明点儿的人顺藤摸瓜一揭露，咱们都得玩儿完。你还记得我上次跟你说过陈怡竹的事吧？”

“知道，我跟高层也说过。那个小姑娘做得很明啊，上一场子聪的演唱会她还坐前排去了！后来有人告诉我，她找人牵线去后台见了子聪，没说几句就想套他的话，幸好后台乱糟糟的，子聪很快就脱了身。”

曹迩遐笑了：“她是真厉害！有意思！”

“你也别操心，上头自然有人去收拾她，具体的就不是我有资格打听的了。高层们说让你有事及时汇报，别捂着。”

“我这就是在及时汇报啊！干脆你就挑明了跟他们说，你一个人扛容易出纰漏。”

“那倒也是。”

“总之你得打包票一定解决。”

“你小子别要挟我，安安分分等我给你回信，明天这个时候给我来电话。”

曹迩遐第二天再次联系了闾节。闾节告诉他公司高层都知道他的麻烦了，商量后同意了他的提议——由职务最高的一位出去打了一个电话，回来才正式拍的板。

闾节告诉曹迩遐，公司会安排专人与蔺桷对接，一切如常地把门票寄给她，上场的人会换成另外一个已经与公司合作多年的女歌迷。

“她可靠吗？”

“可靠，并且易于掌控，还对子聪忠诚不二。你放心，这么好的机会摆在面前，傻子也不会拒绝。”

曹迩遐带着轻松的心情，在第三天到朱宵灯的家和她们姐妹假意商量以博取信任。跟踪蔺桷的任务由他来完成最完美不过。

他混糊中想起初次在病房里遇见郭子聪的场景。除去病友这层关系，他们两个一见如故是因为彼此对音乐的狂热。

郭子聪的长相身材出类拔萃，就算是正在病中，也依然吸引了众多医生护士姐姐们前来嘘寒问暖。他从小就学习跳舞唱歌，精通多种乐器，他的梦想是成为歌手，而他也的的确确是棵好苗子。

曹迩遐其貌不扬，小时候只短暂地学过笛子，兴趣是作词作曲。他拥有的天赋，比郭子聪浑身加起来的才能还要高出数十个等级，不过他从来没告诉过任何人他的爱好，只把日积月累攒下来的作品全部埋藏在书柜的深处。

郭子聪率先向曹迩遐袒露心声，又小小演唱了几曲。曹迩遐颇受震撼，不久于世的他，冲动之下吐露了长久以来的秘密。

两人同患绝症，在世上存活下来的时间已然不多，干脆约好一起实现最后的梦想。

他们一个写、一个唱，趁着护士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溜出去录音，然后广投作品，并附上他们身体状况的说明。

最后，只有渡音娱乐发出了面试邀约。

录取的条件是他们两个必须一个在明，一个在暗。

公司提出的条件教曹迩遐懵掉的脑袋轰然作响，等他确认一双耳朵没有听错之后，满口早已尽是唾骂和鄙夷之语。他的自尊自傲绝不允许他接受这样龌龊的交易。当他就要拂袖而去的时候，工作人员告诉他公司有独家渠道可以救他的命。他停住脚步，松开了握在门把上的手。

签下协议之后，郭子聪便先一步去了雀研所。完成治疗之后，他回到公司接受了密集的高强度训练。郭子聪的各方面条件好得离谱，再加上他自从身体机能恢复正常，整个人精神大作、冲劲十足，很快便达到了唱片发行的标准。

曹迩遐到今天为止，再也没有踏进过渡音的大门，他所得到的，仅剩一部存有闾节电话号码的手机。

闾节亲自为他打造了一间非常隐秘的音乐工作室，还聘请一流的音乐家远程教他作词作曲和乐器。闾节在生活上也把他照顾得妥妥帖帖，从曹迩遐获得的第一笔酬劳开始就为他操心理财投资，如今他的财产已经达到惊其可观的数字。

曹迩遐对闾节的知遇之恩永世难忘。在郭子聪的团队着手为他制作第一张专辑时，曹迩遐把此前已完成的作品挑了一些交给闾节，闾节认为只要稍作修饰就可以收录。

高层却要求曹迩遐在一周以内，以绝症患者的心情交出二十首歌备选。曹迩遐给了他们四十首。

闾节欣喜若狂，当下就把曲子给了郭子聪，让他以自己的名义交给公司下属的音乐团队。

所有的人都被震惊了。当初不少业内人士断言郭子聪只适合走偶像路线，而他的创作天赋却证明其堪称本国五十年一遇的奇才。

渡音娱乐当时已经颇具规模，而超级新星郭子聪一经推出就大获全胜，连带吸引了无数年轻人前来毛遂自荐，在短时间内雄霸了国内顶尖的唱片公司之巅。

曹迩遐走在学校里，走在大街上，甚至躺在病房里，满耳都是郭子聪的歌。

“我写的。”曹迩遐提醒自己。

他陷入对社会的极度不认同之中，又因为当下仍需要住院治疗，身心遭受了人类和死神给予的双重折磨。

失去作品和失去生命的感受一模一样。

在那一年里，他反反复复质问自己为什么要签下出卖灵魂的协议，也反反复复追问闾节为什么要对他和郭子聪的命运做出如此残忍的安排。

“你信任我吗？”闾节问他。

“我有得选吗？”

“那好，我告诉你，我真的不知道。”

曹迩遐信了。他从闾节的声音里听出他的无奈、他的同情、他的怜悯。

“迩遐，虽然我不知道公司为什么要这么做，可是我想有的事情不知道反而是一件好事。你再想一想，你现在有了活下去的机会，还怕有生之年摸不清真相吗？”

这段话烙印在了曹迩遐的脑中。

为了不引人注目，他被安排到在郭子聪结束治疗之后的两年再进入雀研所。多亏信念支撑，否则在这之前，他几度想要了结这条没有灵魂的烂命。

当他从医生那里得知雀研所是一个面向全社会的公开医疗机构时，他知道他和郭子聪被公司狠狠地耍弄了。郭子聪从来也没有试图联系上他告诉他这一点，反而绽露出如鱼得水的绝佳状态。

怒火中烧的他，从那天起立誓一定要查出渡音娱乐愚弄他的真实目的。

他从雀研所的病友中着手搜罗消息，经过旁敲侧击，他发现他们拥有一个共同点：非富即贵。

他察知到雀研所极少接纳像他这样普通家庭来的孩子，他联系上闾节，报了几十个名字让他帮忙查探。闾节反馈过来的消息虽然有限，也已足够证实他的猜想。

当他发现同期的蔺桷不在此列时非常意外，于是明里暗里想要接近她。然而蔺桷对所有人表现出了强烈的防备和排斥——除了朱宵灯。

他又委托闾节打听蔺桷同病房其他三个女孩子的信息。陈怡竹这个大财团千金的信息比较公开，她似乎从来没有想过掩饰出身。朱宵灯则来自普通家庭，她的爸爸当年也参与过阿刻索的研究，来这里治疗很合理，也无怪乎蔺桷和她最亲近。

只有周婷的来头一点蛛丝马迹都摸不到。

这四个人的组合，在雀峡生命研究所中绝无仅有。

也不知是身体一天天变好，还是四个女孩子引起了他的兴趣，曹迩遐信心百倍，认为可以从中获得寻找真相的突破口。

当他真正和蔺桷搭上话之后很是失望，她只是一个眼皮子浅薄的农村女孩。

“不过她喜欢我写的歌，还算有点品味。”曹迩遐按捺不住想逗逗她，便上去和她聊了几句。

“真是个无知又可怜的人。”曹迩遐结束谈话之后作出评价，“不过笨有笨运，她竟然因为追星而捡回一条小命。”

打那之后，只要是陈怡竹安排的活动，曹迩遐都积极参加。陈怡竹看起来是个纨绔子弟，整天只知道吃吃闹闹和狐朋狗友找乐子，其实心眼多得不得了。他对她产生了防范之心，在老钟那里的饭局上，暗示她他也不是好捉弄的。

这一冲动之举惊动了对方，被陈怡竹不知用什么方法识破了他和郭子聪的秘密。纵然他平素潇洒无惧，也被吓得连续几天长夜难眠。

这也提醒了他陈怡竹绝对有更不可告人的大秘密。从那以后，他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慎而又慎，绝不与闾节以外的人讲一句真心话，走在路上常会猛一回头查看是否有人在跟踪他。有一两次，他几乎确定真的有人躲在暗处，虽然那人闪得很快，还是被他认出是同一张脸。

他既惊惧又激动，歪打正着由此产生了源源不断的创作灵感。大幸目前工作室暂时安全，他抓紧机会藉由这股心情又写了好几十首曲子。

其中一首，今天晚上就要作为见面会的新歌首度公开发表。

到了检票时间，人们陆续进场，蔺桷也随着人群涌了进去。

曹迩遐不担心跟丢，因为他的座位特意安排在蔺桷的后方，以便于他随时行动。

“她的替身早就彩排过了，到时候会直接从后台上场。你放心吧，保镖不会让你的朋友靠近舞台，她再哭再闹也没用，比她疯狂十倍的几个忠实歌迷每场都会来，他们的阵仗那么大也摸不到子聪的一根汗毛，保安们早就司空见惯了。我跟子聪打过招呼，他知道怎么做。”闾节考虑得很周全。

所以其实曹迩遐并不需要什么“行动”，只是他不亲自来一趟实在是不放心，何况还要回去跟朱家姐妹交代经过呢。

闾节问他：“你真的要去吗？”

“我也不想去，看着郭，我心里难受。”

“我懂。”

这是长久以来曹迩遐破天荒鼓起勇气来见郭子聪，来听他唱歌。

蔺桷的座位安排得很靠后，离舞台远得不能再远了。座位位于正中间，想从左右离席需要经过十多个人，进出极是不便。

她因为过于激动，并没有发现有何不妥。进场之后她又喜又怕，喜的是马上就可以上台感谢救命恩人，怕的是太过紧张会露怯出丑。

曹迩遐戴上鸭舌帽和口罩默默地坐下。前方过分朴素的女孩凛然端坐在椅子上，在她的周围满是穿得花花绿绿、叽叽哇哇闹成一团的歌迷，这画面就像丑小鸭闯进白天鹅的世界一般格格不入。

他替她尴尬，真想提醒她放松肩膀自在一点。

蔺桷的目光很快被舞台所吸引，一次也没有回头看过身后的人。

曹迩遐揣度她莫不是在幻想自己等会儿怎么上场、该说些什么话吧？

周遭一直闹哄哄的，刚才在广场外统一行动的歌迷会成员在人群中尤为扎眼，凸显出了其他观众的杂乱无章。

舞台上已经布好了乐器，偶尔有几名工作人员上来整理物品。曹迩遐也是第一次观看现场，对接下来舞台上将要发生的事情一概不知，和蔺桷别无二致。

蔺桷没有手表，她向旁边的人打听时间，还有二十分钟开场。她决定先去上厕所。

曹迩遐见她忽然起身，心中一提，虽然旁边已经坐满了人，也只好请他们让一让。

跟了半天发现她又是去厕所，曹迩遐咕哝道：“真麻烦。”

女厕门前已经排出二十几米长的队伍，男厕却进出自如。为了不暴露自己，他只能站在远远的地方陪着蔺桷一起排队。

他靠在一排栏杆上看着龟速前进的女厕队伍，赌定蔺桷不可能凭空消失，便伸一伸胳膊腿儿来放松心情，竟给他撞见一楼大厅发生的有趣一幕。

前排观众是从一楼入场，曹迩遐所在的后排是从三楼入场，他自高处可以全全俯瞰入口处的每一个人，包括盛典在内。

盛典之所以那么醒目，并不是他帅得有多么突出，而是他正举着话筒在采访两个女孩，旁边还有一个摄影师扛着硕大的设备，这阵势想不引起他的注意都不行，何况现在距离开场时间已经很近，大家都急着进场，没空在大厅里游荡。

“他也在这儿，世界真小。”

蔺桷那个傻姑娘还在呆呆地排队呢，要是提醒她“你的梦中情人来了”，她的表情一定很精彩。

采访时间很短，盛典和摄影师很快消失在了曹迩遐的视野。他曾听说盛典是记者，原来是娱乐记者。人们对娱乐记者的看法很有偏见，总把他们和“狗仔队”画上等号，认定他们为了爆料可以无廉耻、无道德、无底线。

曹迩遐也是这么认为：“他的长相不比郭子聪差，想挣钱不如出道算了。”

目光回到蔺桷身上。终于轮到她方便完，两人一前一后回到座位。

为了炒热氛围而特别设计过的舞台灯光让蔺桷目眩神迷、一派神往。此时光束转暗，有经验的老歌迷这才开始此起彼伏地激动尖呼，因为这是即将开场的信号。

在周围人的带动之下，曹迩遐也被感染了。他当然不是期待郭子聪的出现，而是这热烈的氛围太具煽动性，每个人的心都酷似要秘会情人般地小鹿乱撞，他觉得很好玩。

前方的蔺桷仍乖巧地戴着帽子、抱着书包。她身体前倾，脖子好似大白鹅般伸得老长，做出殷切盼望的姿势。转眼，陈列在舞台上下左右各个方位的几十束灯光同时发动，出现在大家眼前的是已经各就各位的乐手，他们在亮灯的同时，激情地演奏起了一段澎湃华丽的音乐。所有的人都在卖力地嘶声大叫，挥舞手中的荧光棒。

曹迩遐冷漠的心被震动了，他一刹那感受到了现场演奏的魅力。乐手以排山倒海的气势演绎他的作品，将原作者全身的鸡皮疙瘩焕然激发。曹迩遐眼眶湿润、十指发麻，他的脑袋充血、身体颤栗，陌生的感觉让他欣喜又惊诧。

前排歌迷会的成员像一群老师，教会和曹迩遐有同样感觉的矜持歌迷如何宣泄情绪。

那就是放声咆叫。

响亮的声音冲破屋顶为乐队呐喊助威，也呼唤着郭子聪快快登台。

曹迩遐一开始还有些放不开，他认为一个大男人这样叫喊有失体面，过了几分钟之后，他终究耐不住要学一学他们的癫狂。

然而他突然记起此行的任务。一旦叫出声，难保不使蔺桷回头，那样就前功尽弃了。

他艰难地压抑住内心的澎湃，只能在心底再三感谢乐队的精彩表演。是的，他们演奏的每一段曲目都是出自他手。

蔺桷如同精神分裂似的挥舞着双臂呜哇大叫，又因为太过用力而频频破音。曹迩遐在后面目睹全程，笑得直不起腰。

乐手们在完成一段激烈的演奏之后戛然而止，舞台上的灯光又熄灭了，场馆内鸦雀无声。观众个个瞪大了眼睛恨不得变成猫，试图看清黑暗舞台上的一星一点。

平地一声爆响，一溜儿冷焰火沿着舞台边缘翕然喷发。就着光线，观众们发现郭子聪已经伫立在了舞台中央，人们的嗓门顿时被他调动至了顶点。

鼓手率先敲打了四下节拍，紧跟着，郭子聪和乐队其他乐手正式拉开演出。

开场的是郭子聪第一张专辑里的一首节奏较为轻快的歌。

曹迩遐冷眼瞧着舞台上那个陌生又熟悉的人。他们不可能再成为朋友，他不知道郭子聪心里怎么想，至少他把对方当作了叛徒。

尽管如此，他还是不得不承认郭子聪是他作品的最佳演绎者，就算郭子聪没有掠夺他的作品，他依然会选择由他来演唱。不过，他是不曾、也不会对任何人坦白的。

蔑视、嫉妒、愤懑、酸楚、无奈和投降的感觉在每一首歌的创作过程中裹缠着他，每次听到广播里播放、路人哼唱的时候，它们都会再次挤绞他的心脏，让他痛不欲生。

他一面后悔来这里观看獐头鼠辈意气风发的表演，一面又依依享受这让他肾上腺素疯狂分泌的演出氛围。

在复杂情感的交织中，他恨起了蔺桷这个蠢货。要不是她，哪会有这些破事儿？

郭子聪演唱的老歌不多，见面会不是演唱会，主旨是宣传新歌。他连唱了三首新曲后，上来一名主持人开始了你问我答的环节，话题逐渐转至新歌的创作过程，最终目的当然是宣传他的新专辑。

“又有三个孩子死了。”曹迩遐动了动嘴唇。

郭子聪巧舌如簧，歌迷们一会儿为他曲折的创作经历心疼不已，一会儿又被他的幽默逗得心花怒放，集体中邪般毫无保留地献出身心。

在主持人的引导下，他谈起《当代乐坛》上的专栏。他感谢歌迷的支持，承诺一定会好好地把专栏做下去，保持和歌迷近距离交流。

主持人道：“我来代表广大歌迷们提一个问题，大家都对某一期的一位歌迷来信非常好奇，请问你知道我指的是谁吗？”

郭子聪笑了：“在座各位应该都知道吧？”

“小！木！角！”有人尖利地喊出那个名字，划破了观众席上原有的安静。

人们哄笑着地呼喊“小木角”，一遍又一遍，越来越整齐、越来越有节奏，乐队还煞有介事地配上了鼓点。

主持人笑道：“看来大家对她非常熟悉啊！你们羡慕不羡慕她啊？”

“羡！慕！”观众们个个情真意切。

“那大家以后要加倍努力给我们子聪来信哦！”主持人鼓励道，“接下来，我们就邀请这位神秘的小木角上场，大家欢迎！”

观众席灯光昏暗，舞台上一片明亮。场下掌声雷动，每个人都想瞧一瞧这个幸运儿到底长什么模样。

曹迩遐的目光早已死死钉在蔺桷的后脑。他预判她将立刻跑向舞台，还会因为操之过急在昏暗的光线中踩空楼梯摔断鼻梁。就算她顺利下去了，训练有素的安保人员也会悄无声息地把她拖离现场，仿佛抬走一只垃圾袋一样轻松隐秘。

然而蔺桷定定地坐着，宛如一尊风吹浪打岿然不动的石像。

曹迩遐犯了嘀咕，此时越是安静，待会儿就越是疯癫。

“小木角”缓缓走上舞台，她穿戴朴素，长发垂腰，眉目清丽，手里抱着一束野花来到郭子聪身旁，眼中的泪水滴滴答答滑落满脸，真是我见犹怜，让人忍不住想为她轻轻拭去。

她看起来拘谨但不怯场，激动却不失仪态，最最心怀嫉妒的观众也被她软化了。

主持人作出好奇的样子问道：“你好，请问你就是大名鼎鼎的小木角吗？”

姑娘收了泪，羞腆地颔首，眼睛偷偷瞄向郭子聪，一与他四眸交接便羞得缩回目光。

“你手里抱的是什么花？”主持人把话筒递给她。

她纤长的手指捏住了麦克风，温柔而深情地说道：“这是我今天去家附近的山坡上采的野花，我认为它们最能代表我的人生。我就像野草一样，被火烧尽之后迎来了子聪这股春风，是他让我重新绽放生命！我要把它们送给我的偶像，我的救命恩人。”说罢，她鼓起勇气向郭子聪迈进一步献出那束花。

台下本来一片寂静，观众中有一个人带头大声鼓掌，其他人也紧随其后，掌声久久不能平息。

蔺桷的身体歪了一下，像在操场上被足球踢中脑袋的过路人。

曹迩遐本能地想去扶住她，但片刻之后她重新打直了腰背，甚至站了起来。后排观众接二连三斥责她的无礼，他们正看得津津有味呢！

蔺桷背起书包迅速拨开挡住她的一双双腿窜了出去，观众席上的惊喊怨骂声一时不绝于耳。

曹迩遐纵使早有预备，也没估到她能这么敏捷。他立刻追了出去，当他向最边上的观众道歉的时候，跑出一段路的蔺桷身边出现了一个人影先他一步堵住了她。

曹迩遐松了口气，他着实不希望蔺桷落得一个被保安轰出去的下场。

然而这口气还没松到底，他的胸廓又骤然紧缩。

“这人是谁？”

只见蔺桷顿了一顿，那个人甚至没有用力，便如同小孩拖行玩具汽车一样，毫无阻力地牵着她的手从侧门消失了。

曹迩遐在最后一霎认出了他，从牙缝里蹦出两个字：“盛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