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见明有些不明所以,他连忙将鬼魄攥入手中,回身看着无声对峙的二人,一时竟倍感茫然。
只见沈清单膝跪地,身边围着一圈天枢阁的弟子关切地扶着他,看向他们的眼神都变了味。而沈清自己手上还死死抓着弓箭,弓弦还紧紧拉着,身子都在微微颤抖。
“陌大哥,这鬼魄你不毁也就罢了,为何要交给一个外人!他虽是谭意然的友人,但这又与你何干?”沈清的声音沙哑,却每个字都清晰地落入谢见明的耳中,“若是嫦空姐知晓了,估计罚你几百鞭都不够吧,毕竟陌氏的寒星苑,可是规矩最为严格的宗门。”
“谁人不知,你千凌剑侠要退隐江湖,连陌氏宗主之位都不想要。既然如此,你不想要这份功,我替你拿了,还能告诉天下修士,你陌千凌是个拔刀相助、为友两肋插刀的善人,何乐不为?”
随即,沈清毒蛇似的阴寒目光竟落到谢见明身上,倘若没有陌如清挡在身侧,估计下一秒,对方就能召集那群弟子把他的皮剥了然后丢去喂鱼。
“沈清,你我之间,只是同窗罢,并非友人。”陌如清的声音顿时覆上一层寒意,如同他剑身弥漫出的寒雾,“我的事,与你何干?”
“那他呢!”沈清不甘心地反驳,“一个外人,看上去最多算个散修之人,连正统仙门的出身都没有,也与你毫无瓜葛,可你又为何偏偏要去挡那一箭!”
“倘若我们仍处于翠林山中,你说这话,我并不会反驳。毕竟,是你父亲求着我来协助你除妖,我们之间可没必要闹得那么难看。”
语毕,陌如清却反手把剑调转方向,直直指向沈清:“你说的不错,他的往事,的确与我无关。”
“可他现在是我的人,你伤他,岂不是拂我的面子?”
这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让谢见明根本挪不开眼。
一边是成为仇人的昔日好友,一边是曾刀剑相向的竹马冤家,十年前曾站在同一阵营上的二人,如今却背道而驰,甚至为了他差点大打出手。
要是他们知道这幅壳子里的人就是让他们恨得牙痒痒的鬼主,那岂不是当场气得吐口老血?想想就好笑。
正这样想着,却突然听见谭意然喘着粗气,气喘吁吁地跑了出来,抱着食盒,颤颤巍巍地挡在沈清的弓箭面前,整个人都畏手畏脚的。
尽管说话磕磕绊绊,声线也颤颤巍巍的,但仍旧豁出去一般大喊着:“沈公子,手下留情!请、请不要伤害阿无兄!”
“你知道的,他是我的友人,更何况,还、还与陌公子相识,自然、自然是好人!虽然他身为邪修,却为民除害,之前就是他在河岸边救了我,我这才没有落入河妖之口。”
“邪修?”沈清原本就阴沉的脸色垮得更加厉害,“该不会是在翠林里面,那个疯疯癫癫、还四处添堵的人吧?”
顿时,空气陷入寂静,只剩下谢见明逐渐加快的呼吸声。
陌如清瞧了他一眼,似乎是在等他作出抉择——究竟要不要承认这个身份?
瞧着谭意然那傻里傻气的模样,谢见明扶额,有些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谭意然竟还是如此天真烂漫。
明明和陌如清他们一样,已是而立之年的人,这为人处世的能力却同孩童般稚嫩,一点也藏不住事。
不过,他也的确没资格说别人,毕竟谭家家大业大,兄妹俩活得烂漫点,倒也无碍。
但他不解的是,谭意然身为谭家大公子,为何会带着他妹妹一起来到这桃坞镇,还屈身当起了船夫?
可已经没有时间再给谢见明思考这些细节,再不回答的话,沈清对他的怀疑会更深。在战斗中下意识的呐喊本就可能让对方起疑,与其遮遮掩掩,不如就顺着谭意然的话,认了这身份。
不然到时候真打起来,他和谭意然可能不仅逃不掉,还要被卷进风暴中央,那他还怎么一人一扇走天涯?
只可惜,苦了他这一身全新的行头,本就是换来躲避万千追杀的伪装,谁知竟被旧识拖了后腿。
这下是不想承认也得承认了。
拦下陌如清手中抬起的沢寒剑,谢见明对着他摇了摇头。陌如清略微不满地收了剑,眼神却死死盯着对面,那青蓝剑穗似乎也在替他鸣不平,随着动作摇摇晃晃的。
谢见明将青竹斗笠摘下,朦胧的薄衫也跟着褪下,他面露微笑地对着沈清颔首:“小仙人,几日不见,如隔三秋啊。”
沈清听到他这话,拉着弓弦的手松了下来,眉头也紧紧皱起,表情变得十分凝重,妄图透过谢见明的一字一句解答他的所有疑惑。
“我如此思念你,可你竟说我是个添堵又无礼的家伙,我好伤心啊。”谢见明抬手将扇子藏好,顺带用宽大的衣袖遮住半张脸,装出一副无辜又哀伤的神情。
沈清并未接话,谢见明便继续道:“既然谭兄已经替我说出身份,那便没什么好藏的了。”
“在下阿无,是个杂门散修,江湖号称——青竹客。”
这话一出,不仅是沈清一人的表情变化一瞬,就连谭意然都转身对着他露出惊讶的表情。
毕竟,自从谢见明在茶馆传播了青竹客的传说,一瞬间,整个桃坞镇都在揣测这位大仙人是何许人也,尽管故事的真实性有待考证,但的确是传开了。
因此,无论是去除妖的沈清等人还是在市街里的谭意然,多多少少都听到了一点。
可这青竹客竟是邪修之人!这让沈清不敢相信:“不可能!什么青竹客,全都是那群说书的瞎编的鬼话!”
谢见明却只是轻轻甩甩袖子,袖口处露出丝丝微弱的鬼气,仿佛故意在挑衅对方:“小仙人不用害怕我会做些讨人嫌的事,毕竟我虽不是名门出身,但最基本的礼节我还是懂的,不屑于抢你们风头。”
“只是,这鬼魄的确是陌公子帮我取出的,功劳邀不到我头上也就罢了,那陌公子呢?这未免也太不公平了吧。”
此话一出,天枢阁的弟子们皆瞳孔地震,他们万万没想到一个散修竟敢大着胆子对着沈清说这般放肆的言语。
毕竟,沈清作为天枢阁宗主的亲生儿子,尽管修为并不如同期的陌如清等人厉害,可也是勤勤恳恳练出不少本事的,对上一个散修之人,简直轻而易举。
可沈清却没有如之前那般被愤怒和屈辱指使行动,而是笑出声来,那笑声如同指甲刮毛墙,听得人心里发毛,仿佛在讥讽他们:“陌大哥,这些邪修可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啊。想当年,谢见明化为厉鬼,挑衅仙门百家,下血色战书,你虽不在场,可我不信你不知。”
“谁知这人,会不会成为第二个无悔鬼主呢?”
“他们这种白眼狼,会把你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沈清最后的话语略带着些威胁和诅咒的意味,可陌如清只是沉默地凝视着他,并未多言。沈清也自知这就是对方的答案,在气力恢复些许后,他起身拍拍衣服上的灰,重新扬起头颅,在众人的恭维下,转身扔下一句:“几周之后,千仙盟大会召开,所有宗门共同商讨无悔鬼主复活之事。”
“陌大哥,我希望那时,你还能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不染一丝尘埃。”
说完,他纵身一跃,带着一众弟子离开。
待谢见明和陌如清回到地面后,谭意然连忙上前一把抱住谢见明,眼泪差点糊了满脸:“阿无兄,你没事可真是万幸!”
“这沈公子看着年纪轻轻,却是沈家当之无愧的宗主继承人了,出了名的惩恶扬善之人。尽管修为在我们那一堆人里,和我一起排倒数,却肯日日夜夜练习,是个能吃苦的人。”
“能从他这个暴脾气手下逃脱,也是多亏了陌公子搭救,不然啊,我们想走都走不了。”
谢见明听得一愣一愣的,只茫然地点点头,敷衍地附和着。
“谭兄褒奖了,阿无怎么着也算我半个盟友,维护他,我义不容辞。”陌如清将剑收回剑鞘,“劳烦你之前招待阿无了,我之后会多给食楼资助和宣传的。”
“哦对了,谭兄的食楼,玉林间的包厢布局我很中意,能从厢门口直接望到食楼大门,对于我这种人而言,很方便。下次,我定多带些人来,给你拉生意。”
谢见明能感到自己背上的双手一顿,攥着食盒的手指逐渐收紧。怀中的人仿佛化为石像般一动不动,就连呼吸都轻了几分,许久都没吐出一句话。
缓了好一会儿,谭意然才苦笑着开口:“是啊,毕竟是阿爹唯一留存的遗产,要是不保护好,我可就没脸下黄泉去见他了。”
“家妹身弱,又逢家道中落,我这当哥的要是不多留几个心眼,怕是早已和家妹一起下落不明。到时,要是无人替我们收尸,让我们横尸荒野,那我们怎么办呢?”
最后那句话,谭意然说得很轻很淡然,可落在谢见明的耳里又是变了种意味。
先前的疑问似乎都有了答案,谭家的落败让谭意然不得不带着他的妹妹一起逃亡,在此借着谭父唯一的遗产生存,甚至还当上了船夫。他所撒下的拙劣谎言,也是出自于自保心理,恐惧自己的家庭再次受到伤害。
可问题是——谭家也曾是仙门里不可或缺的一大势力,相比于权,谭家则是以钱为著。在当年与谢见明对抗时,那群仙士们的食粮、法器、药物等,几乎全是谭家供给的。短短十年间,繁盛的谭家就落魄得只剩下一间小镇食楼,怎么想也不至于。
怀疑的种子一旦埋下,就难以拔除。
更何况,谭意然不仅害谢见明身份暴露,还朝他撒了谎。不管出自于什么样的心里,这都让他无法再轻易相信对方先前说的每一个字。
毕竟,谁知道那些口口声声的思念最后会不会成为刺向他胸膛的刀刃呢?
这也更让谢见明感到可悲——曾经最天真的同窗,如今竟学会朝他撒拙劣的谎言。尽管这并非罪不可赦,对方也心怀苦衷,可也足够令人心寒。
这十年间,原来早已物是人非。
逐渐松开怀抱后,陌如清发了话:“我得带他回寒星苑安置鬼魄,先行一步了,谭兄。”
“嗯,去吧,我也快离开这儿了。”
谢见明终于没忍住开口,语气里带上些急切:“你要去哪儿?”
谭意然却笑了,笑得牵强,令人胸口发酸。那模样仿若被风雪压枝的寒梅,被折弯了腰却强撑着抬起高昂的头颅,试图让自己不那么狼狈。
“去哪儿都好,要是还有幸能与阿无兄再见,那便是命中注定的缘分啦。”他瞥了一眼陌如清,眼神意味不明。
“那时,请别怪在下自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