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光影涌动,陆云笺站起身,只见四野一片狼藉,尸骸遍地。
如此混乱喧嚷之景,传入她耳中,却静若一片无边无际的黑。
破月妖狼给予她异于常人的卓绝目力与耳力,让她能见常人所不能看清的,能听常人所不能听闻的,如此十余年,她早已习惯了能察觉许多细微之物。
如今目力仍在,甚至似乎更为敏锐,陆云笺被不远处炫目灵光晃得不得不眯起眼,耳中却空空荡荡,再没有半点动静。
她静静立了片刻,也没能习惯这样突兀而可怖的死寂。
直到身后之人离自己不过几步之遥时,陆云笺才倏然察觉,回过神来,下意识抬手去遮挡脖颈上的伤口,手却先一步被来人握住了。
陆云笺讪讪地将手放下,心中猜到他要说什么,先一步道:“方才他以自身作奇焳之用,我一时心绪不宁,才让他得了手。没什么事。”
裴世面色阴沉地扫了一眼地上的尸身,将怀中最后一点捣碎的药草按在陆云笺伤口处:“都在这了。别再受伤。”
陆云笺没辨出来他说的是什么,只得心虚地在他略显苍白的唇上轻吻一下,而后转身走向地上的尸身:“带他一起走吧。我想给他留个全尸。”
说着上前几步,正欲将季衡的尸身扶起,却忽觉头顶一凉。
陆云笺蓦地抬头,见一只高大逾丈的黑影扑将下来,她下意识闪身避开,季衡的尸身却瞬时被夺了去。她正欲去追,却见金光一闪,那抹黑影霎时身首异处。
陆云笺上前扶住季衡一条手臂,然而几只大妖却像是瞧准了这具尸身似的,接二连三地来抢,衔住季衡另半边身子便往远处逃,眼看骨肉分离,陆云笺不得已撒了手,几只大妖拽住季衡的尸身便逃,刹那不见了踪影。
陆云笺举步欲追,然而那几只大妖行动极快,一时竟不知逃往了何处。
她茫然地扫视四周,却寻不到半点踪迹,也辨不明它们逃窜的方向。
陆云笺下意识抬手,想去摸一摸双耳,手抬到半路又放下,双耳却先一步被另一双温热的手捂住了。
金色灵流涌入双耳,然而疗愈的效果却微乎其微,几乎毫无效用。
陆云笺辨清裴世在唤她,唤了很多遍,可她一遍也不曾听见。
“方才你说想给季衡留个全尸时,东北方八丈之外有三只大妖,西北方五丈上空有两只大妖。若在往常,不待它们靠近,你就可以将它们全部解决。”
陆云笺蹙眉看他。
裴世闭了闭眼,指尖金光起,粲然金光流转如萤火,组成了一行悬浮的文字,写的却是简简单单的一句:去蒲山,箜篌神器有疗愈之力。
陆云笺道:“你方才说的不是这句。”
裴世却没有再写,只紧紧捂着她的双耳,颤声道:“只恨我徒有照灵骨之力,却不通疗愈之术。”
陆云笺见他不写,便也不再去看他说了什么,只抬手轻轻抚了抚他的脸,道:“和你没关系,小柿子,不要哭。”
裴世闻言,慌乱抬手一擦脸,这才惊觉面上一片湿凉。
“因为我怕。”陆云笺替他将眼泪擦去,“我此生此世都不想再听见奇焳啼鸣。”
裴世垂了眸,抬手写道:去蒲山吧。仙门结界破,等不了太久了。
陆云笺点点头,抬头望了一眼上空:“到处是瘴气和妖邪,别御剑了。”
她说罢抬手,寥寥数笔画出一道阵法,而后将那紫色阵法朝脚下一掷,光阵瞬时扩张数十倍,一只足有一成年男子高、通体银白的妖狼一跃而出,伏下身来。
陆云笺抬手摸了摸妖狼额间那道紫色弯月,道:“破月,载我二人,前往蒲山。”
一向多嘴多舌的破月妖狼没有言语,只恭顺地待二人翻上背,转头瞥了裴世一眼,朝着蒲山的方向疾奔而去。
仙门结界一破,众修士与百姓都无处藏身,慌张之下四处逃窜,又被流窜妖魔与又一批狂化的“人”逮住,一时哭喊震天,狼藉遍地。
而奇焳微弱的啼鸣仍如斩不断的丝线般绵延不绝。
妖狼如同一道迅疾的光自地狱间奔过,裴世定定望了下方片刻,轻轻拍了拍陆云笺的手,示意她安心,而后忽地纵身朝下方一跃。
倏然而起的金色灵光比任何术法的灵光都更为璀璨耀目,裴世的身影淹没在乱舞群魔之间,不多时,便有两名重伤修士与三名昏厥过去的百姓被送了上来。
陆云笺一伸手,将五人拽上妖狼背,然而妖狼的步伐稍一停顿,便有无数妖邪扑将上来,撕扯啃咬它的皮毛。
妖狼吃痛怒吼,陆云笺喊道:“破月,不用等,往前走!”
妖狼得了令,继续往前狂奔,一路不知路过多少结界破碎的仙门。
陆云笺召出破月匕首斩杀妖邪,又自下方尸山血海中捞出寥寥幸存者,妖狼原本银白如月的皮毛已然被染成了血红。
为防伤及无辜以及遭受更多妖邪攻击,妖狼的身形不能扩得更大,步伐也丝毫停顿不得,否则便会被诸多妖魔群起而攻之。
下方攒动人头如同一条模糊河流匆匆奔流而过,陆云笺能拉住的人不过数十,能安然上到妖狼背的更是寥寥,绝大多数人都哭喊着自下方流过,可陆云笺已无余力再从地狱之中拉住他们的手。
好容易又拉上来一个年幼小儿,陆云笺将他的往身后一塞,正欲去拉另一人时,身旁忽然传来一声惊呼,有人连尖叫都来不及发出,便被挤了下去。
陆云笺眼疾手快一伸手,提住了那人后领,将他提回妖狼背上,喊道:“多加小心,不要摔下去!还能腾出空地吗,再拉些人上来!”
人群攒动,似乎有人在朝她喊什么,但陆云笺什么都听不见,只知道半点空位都再腾不出来,为防止有人不慎摔落,妖狼疾奔的速度也减慢了不少。
陆云笺闭上了眼,不再去看下方。
看不见,听不见,恍惚间竟会觉得这世间太平如常。
不知过了多久,裴世终于携着两名孩童追上,陆云笺一直给他留着空位,两个孩童无处去,裴世便只得将两个都抱在怀里,尽量少占些地方。
二人都不知道要怎么处理小孩儿,好在似乎是太过劳累,两个孩童都已昏睡过去,没有哭闹。
陆云笺与裴世挨得极近,又或许因为听力缺失,嗅觉便格外敏锐,浓重得几乎令人窒息的血腥气扑面而来,陆云笺不由得皱了皱鼻子,抬手在裴世身上摸索:“你受伤了?”
裴世摇头。
陆云笺便不再检查,只抬手扯了扯他的脸,轻轻叹了口气,又去看怀中那两个浑身是血、昏睡不醒的孩童。
裴世写道:这些人怎么处理?
陆云笺道:“如今离云间世越来越远,只能等到时候经过镜阳宗,看看镜阳宗有没有余力留下一部分人了。”
话虽如此,可二人都知道镜阳宗掌门令已毁,门派中也不见得有多少人忠于镜阳宗、愿担救护百姓之责,若单靠季瑶一人,定然是撑不住的。
陆云笺抬眸问道:“方才那些仙门,有几家结界尚在,还能护人的?”
裴世伸出一只手摇了摇,又写:只有五家,且因灵力不足,不得不缩小结界,大多只能护住自家门派修士,将百姓都赶了出来。
陆云笺道:“如果没有仙门容得下这些人,就只能先带去蒲山了。蒲山有参世仙人留下的结界,那些妖邪破不了的。”
裴世抬手欲写,他原想说明蒲山结界与箜篌神器息息相关,若是取走箜篌神器,蒲山灵气也会消失殆尽,但犹豫片刻,到底没有写下去,只点了点头。
他顿了顿,又写:你是不是……
然而写了几个字,又抬手抹去。
陆云笺见他涂涂抹抹,觉得有些好笑:“小柿子,你老是抹掉做什么?说出去的话是泼出去的水,写出来的字也不能收回去。”
裴世定定看了她片刻,抬手又欲写,却忽闻一声惊慌喊叫,便停了手,抬眼去看。
陆云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身后一对夫妻正被什么东西往下狠拽,二人死死拽住妖狼背上的皮毛,才勉强没有摔落,然而身边的孩童却抓不住,止不住地往下滑。
陆云笺一翻身拽住了那对夫妻的手,却不知下头拽着二人的究竟是什么,力道之大,拽得陆云笺一瞬间也险些身形不稳。
探头去看,却见是一名有些年岁的修士,这人身上虽也溅了不少血,但还能看清穿着打扮,应当是云间世地界望月教的掌门。
他自湍急的尸海血流中死死拽住了即将摔落的二人,像是攀上了救命的绳索一般,死命往上爬。
被拽住的二人下意识地蹬腿,想把拽住自己的东西踹下去,望月教掌门许是觉得碍事,一抬手中剑,男人便被拦腰斩断,霎时鲜血喷溅。
陆云笺拽着那男人仅剩的半截身子,一时惊骇。
那男人一死,便是为望月教掌门腾出了位置,他狠力一攀,死死揪住妖狼的皮毛,用尽力气想要攀上妖狼背。
陆云笺眸色一冷,召出破月将望月教掌门往上攀的手削断,然而他只痛呼一声,便伸出另一手拽住了被陆云笺抓住的女人。
陆云笺正欲再砍,裴世先一步抬脚一踹,将望月教掌门一脚踹了下去。
望月教掌门惊痛怒吼一声,恼怒之下抬剑朝被陆云笺抓住的那女人臂上狠力一砍——即将被拉上妖狼背的女人瞬时滑了下去。
裴世正欲跃下妖狼背,却发觉那女人慌乱之间伸出另一手拽住了妖狼腹部的皮毛,勉强挂在半空,摇摇欲坠。裴世伸手去拉她,她却转过头来,泪流满面地摇了摇头。
一刀极深的剑伤横在她背上,她银牙咬碎,死死叼着孩子的衣领,两人在湍急的风中摇摇晃晃,如同一大一小两件单薄褴褛的衣衫。
那孩子下意识地不住挣扎,女人便更为费力,口齿之间已然隐隐流出了鲜血。
裴世一手拽住女人,一手提着孩童的衣领,将二人再度拉了上来。那孩童不过四五岁,满面鲜血,神情也有些呆滞。
那女人一见孩子被拉上来,便骤然失了力气,伏在妖狼背上,没了呼吸。
单薄无力的尸身伏在颠簸不已的妖狼背上,片刻便被颠了下去,又被新救上来的人填补了空位。
如此来来去去,生生死死,如同昼夜交替一般寻常。
妖狼背上都是些寻常百姓或是重伤的修士,全然受不了如此长时间、如此剧烈的颠簸,但妖魔肆虐,根本寻不到任何一处稍为安全的地方稍作休整。
陆云笺怀中搂着方才不过片刻便失去了双亲的孩童,抬头望了一眼鬼影纵横的前方。
好在破月妖狼奔走许久仍然身影迅捷,避开了大多数妖邪的袭击,一路奔来,更有无数妖魔鬼怪与狂化的“人”被踩碎。
陆云笺看了片刻,再转回头时,却见怀中的孩童不知何时已经醒来,睁大了一双眼睛,茫然无措地环顾四周。
陆云笺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等着这孩子先开口,然而这孩子环顾片刻,却没有开口,只伸出手来比划着什么。
陆云笺道:“什么?”
那小孩子愣了一瞬,像是想起了什么,伸出手指了指自己喉间,又摆了摆手。
陆云笺见状,也学着他指了指自己双耳又摆手,勉强扯出笑容:“这可巧了,你不会说话,我听不见,咱俩正好凑一块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