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位的速度倒是很快。”季衡将被骤起狂风吹散的绷带缠紧,“短短一夜,就封了溟海。”
灵弓之上青碧灵光流转,季衡并未搭箭,只轻轻摩挲着弓把:“奇焳也被镇压了。让我猜一猜……你们下一张牌应当是箜篌神器吧?二位此行是要去蒲山?”
陆云笺冷声道:“即便你能召动奇焳削弱青竹君的灵力,也阻不了我。”
“是吗?”季衡偏头轻笑一声,含着几分讥讽,“即便我召动奇焳,也阻不了你们?”
陆云笺面色一沉,但很快又恢复如常。
季衡淡声道:“不过我的确从未想过,几次三番阻我者不是仙门大家,不是宗派掌门,反倒是被修真界写在通缉令上的二位。二位是受过修真界什么惠恩?被父亲视作杀人利器的陆小姐,师出无门、万人唾弃的归云仙君……反倒一心一意把修真界护在身后,岂非可笑?”
“否则呢?”陆云笺微微眯眼,“像你一样,因为痛恨季良衢,所以要拉着整个修真界,甚至两个时空一同陪葬?”
季衡摩挲着弓把的手微微一顿。
“只可惜你也没能弄到照灵骨,不能效仿三百二十年前的魔王,撕开时空裂缝,让两个时空都毁于一旦。”
季衡眉头微微一跳,嘴角却仍然挂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陆小姐猜得不错。不过……这一回没有魔王,却也不会再出一位救世的仙人。更何况,你我既然都想撕开时空裂缝,岂非殊途同归?”
裴世冷声道:“谁同你‘你我’?”
季衡的笑蓦地冷下去,他遥遥望着二人所立之处,抬弓搭箭:“既然二位铁了心要阻我,那我们来打个赌如何?看是你们先平息灾劫,还是我先撕裂时空。”
话音落,一支尾端携着青碧灵光的灵箭飒然一声扎在二人脚边,掀起一阵狂风。季衡被狂风裹挟着往后轻轻一跃,再度搭箭,汹涌气浪在半空中化作无数灵箭,每一支都对准二人所立之处。
数道灵箭在空中停顿片刻,而后如同疾风骤雨般轰然砸下!
裴世抬剑便斩,金色与碧色灵光在半空轰然相撞,数道破碎的灵箭如同一场璀璨绚烂的焰火,簌簌落了满地。
源源不断、无休无止的灵箭携着迅疾的风一波又一波地砸下,季衡咬牙搭箭拉弓,恍惚间下意识想去摸一把七弦琴来。
对付裴世这种最擅大范围攻击的修士,琴乐会比弓箭更省事。
然而手探出去,才想起他并未随身带琴,更何况如今灵力尽废,连定契佩剑都无法召唤,便是有琴,也是用不了的。
琴与剑是季衡惯用的武器,不是他。
他抬手止住震颤的弓弦,再度拉弓,一支凝结着丰沛灵光的箭穿过巨大箭阵,直朝着下方的裴世而去。
裴世挥剑迎击,却没有击碎这一支比其余灵箭要强上千万倍的箭,仍旧只是打碎了数道箭阵之中的灵箭,而后那道金色剑光交杂着溃散的青碧灵光直扑季衡面门——
季衡一瞬间被耀目灵光晃住了眼,待再度能够睁开眼时,晃在眼前的那片金光仍未消散。
季衡怔愣片刻,有些疑惑也有些恼怒:这是什么招数?晃人眼睛?
正欲再拉弓,却有一道青碧色灵箭破光而来,直刺他心口!
季衡侧身堪堪躲过,见一道紫色身影穿过炫目金光,瞬息闪至他身后,紧接着他的脊背倏然一凉——
他下意识转身闪避,先前他射出的那道灵光炽盛的灵箭自他脊背划过,留下一道不深不浅的血痕,飞溅的血珠染红了他握住弓把的指尖。
季衡连退数步,见陆云笺瞥了那支灵箭一眼,许是觉得不大顺手,便收紧指尖将它捻碎,随手将尘灰一扬。
季衡眸色沉沉,又出一箭,那道灵箭却轻而易举地被陆云笺抓住。
陆云笺将箭一扔,召出破月,在手中悠悠把玩:“论远攻,世间难有人能与你一战。可若是近战,你胜不了我。”她抬起指尖,抚过破月的锋刃,果见一道血痕,便安下心来,抬眸望向季衡,“所以不要给我靠近你的机会。可惜,已经晚了。”
季衡将灵弓往上方的箭阵一抛,无数道灵箭便自发而动,齐齐朝着裴世呼啸而去。虽说威力削弱了不少,但如此无休无止的灵箭,足够拖住归云仙君一时半刻了。
季衡召不了佩剑,身上也没有别的东西防身,便只随手抓了一只灵箭握在手中。
陆云笺却只摩挲着破月柄上的灵石,一时并未上前。
季衡道:“你在等什么?”
陆云笺道:“我在想你什么时候才会使出你的杀招。”
季衡面色一沉。
话音落,陆云笺不再多等,飞身上前,直取季衡咽喉。季衡侧身闪避,抬起左手格挡,右手出箭,直刺陆云笺腰际。
陆云笺却倏然收了匕首,翻身一跃,手肘往后猛然一怼,季衡踉跄几步,收箭后撤,借力使出一记鞭腿,陆云笺非但不躲,反而反手抓住季衡脚腕,使力一拽,季衡骤然重心不稳,只得勉力撤腿,同时猛力掷出灵箭——
这一箭太偏,只堪堪划过陆云笺的手臂,连布料都分毫未破。
季衡稳住身形,抬头望了一眼被金碧灵光映亮的天空,心中一沉。
裴世破阵的速度比他想的要更快。
好在,足够了。
季衡手中化出又一支灵箭,直朝陆云笺心口而去。
陆云笺身形一侧,右手疾挥,破月与灵箭铿然相撞,借此反震之力,陆云笺顺势往前翻滚,左手成掌,重重拍向季衡胸口。
季衡侧身躲避,陆云笺却倏然抬腿一扫,季衡躲避不及,摔倒在地。他正欲起身,却为时已晚,破月匕首的尖端竟已没入了他的胸口,洇开一片血痕。
季衡抬手死死抓住破月的锋刃,不让它刺得更深:“陆小姐,便是你们竭力保下修真界,仙门百家也不会感恩戴德,你与归云仙君的名姓,无非是背上重重罪状,烂在修真史上,不会比我更好看。”
陆云笺双手握住破月,将其重重往下压,二人一时力量相衡,未分胜负:“我不求青史留名。”
季衡微微一笑,像是讥嘲,又像是怜悯:“那你求什么?”
陆云笺沉声道:“我此行,是为报恩。”
季衡一哂:“从杀人无数的陆小姐口中听见‘报恩’之辞,当真神奇。”
他似乎撤了几分力气,抬眼望向天穹,轻轻一叹,闭上了眼睛。
上空灵光相撞的声音不绝于耳,厮杀啸叫中,忽然传来一声悠远清冽的哨声,似是九天仙神现身降福,福光化作一道清浅微风,自狼藉人间穿梭而过,飘入耳中。
陆云笺却忽觉心中一刺,方才听来分明如乐音的哨声传到耳中,却忽作万千哀魂齐声尖啸,直刺得人身魂俱颤。
……鸟鸣。
奇焳的鸣声。
如涟漪般轻轻荡开的乐音忽地成了疾风骤雨般的刀刃,一刀一刀割在血肉魂灵。
先前徘徊在天边、久久不曾落于人间的妖魔倏然尽数尖啸着扑向下方,仙门百家之间传来数声尖叫,不同颜色的灵光一瞬照彻天际,又一瞬黯淡无光,是灵力爆裂、结界破碎之象。
裴世抬剑勉力斩碎最后几道灵箭,只觉体内灵力横冲直撞、排山倒海,眼前时而火光炽盛,时而血光纵横,不再清明如初。
季衡睁开眼,手中幻化出的又一支灵箭已然猛地刺入陆云笺的脖颈,血珠喷溅在指尖,温热的,又有些冷。
陆云笺垂着头,看不清神色,仿佛全无痛感似的,如同一只空心偶人,一动不动。
冰冷灵箭一分一毫挤开皮肉,刺入更深处,逐渐有鲜血洇染开来——
然而那道灵箭却像是忽然受到什么强大灵力所扰,倏然破碎了。
季衡面色一沉,抬眼望向天空。
奇焳遮天蔽日的羽翼没有再现,但奇焳的哀鸣却是真真切切,凄声不断。
他收回目光,将破碎的灵箭扔开,转而抓住破月,将它慢慢带离自己胸口,而后调转锋刃——
手腕却忽然一沉,陆云笺再度将破月往下压了一寸。
季衡微微愕然,见面前的陆云笺抬起头,眸色漆黑如常,未受半分影响。
两道刺目鲜血自她耳中滑落,沿着脖颈一路染红了衣襟。
季衡猝然睁大了眼睛。
然而只这一瞬怔愣的功夫,陆云笺已然狠重地将破月彻底贯穿了他的胸口,将他死死钉在地上。
先前灌满双耳的嗡鸣声骤然消失不见了,奇焳啼鸣得再尖锐再凄厉,陆云笺都不再听得见。
季衡放下了抓着破月的手,渐渐扯出一个扭曲的笑容。
陆云笺看出他说的是“疯子”。
“看来我猜对了。”陆云笺轻笑一声,将耳边血痕擦去,“你也算得半个奇焳后代,只可惜没有遮天蔽日的羽翼,唯有奇焳啼鸣之声……所以,听不见,就不会受到半点影响。”
“是我大意。”季衡轻声笑道,“早知你会与我为敌,就该趁你不曾恢复记忆时……杀了你。”
恍惚间眼前飘然而过冬至日与除夕夜的灯火,那时他竟被这样微不足道的一点微光晃住了眼睛。
竟也曾幻想这世间有一盏灯,是为他而明。
竟会错信冬至日那么多盏祈愿灯,盏盏祈愿他遂心如意,长乐安康。
那是他们为季衡而点的……不是我。
不过一只无名无姓的孤魂野鬼,生来是为他人口中之食,死后不过游魂一缕,借他人之身才能向这世间索求从不属于他的东西。
替另一个人在这世上活了八载,竟忘了自己是谁。
早该清醒的。
“后悔吗?”陆云笺拔出破月,又一次重重地刺下去,“方才交手,故意输给我,输得太快,毫无余地。”
她没有理会脖颈上的伤,也没有去看季衡又说了什么,破月在他胸腔中进出数次,搅得那片血肉模糊破碎,鲜血纵横。
季衡的眸光渐渐变淡,奇焳哀鸣止于最后一声。
这一声如同靡靡细雨般笼罩世间,虽轻虽柔,却哀转久绝,妖魔动荡、世人狂化来得比任何一次都凶猛,像是最后一回拼死挣扎。
陆云笺搅碎血肉的动作停住了,她望着那抹逐渐涣散黯淡的眸光,久违地唤了一句:“季衡。”
毫无回应。
陆云笺微微蹙眉。
每当季衡心绪动荡,他体内真正属于季衡的那个魂魄总会短暂地占据这具身体的意识——又或者并没有成功占据,只是极力与占据他身体八年之久的魂魄抗衡,以求一瞬清明。
击杀季良衢后,季衡能短暂地恢复神智,大抵就是如此。
或许更早……在冬至日,除夕夜,他支撑不住昏睡过去时,也正是两个魂灵暗自纠缠厮杀。
可如今他已是濒死之际,那个属于季衡的魂灵却从未有现身的痕迹。
濒死,心绪却平静如常?
陆云笺此时才恍然想起自己从未见过真正的季衡,那个自小被季良衢收归镜阳宗、八岁便能独自斩杀大妖的天之骄子,从不曾与自己谋面,遑论知其品性。
陆云笺又唤了一声:“季衡。”
那双神采寂灭的眼眸了无生气地瞪视着高悬的天穹,默然无声。
“对不住。”
陆云笺轻轻闭了闭眼,抬手替那位未曾谋面的故人合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