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云笺眼前脑中俱是空茫一片,她在那无边无际的空茫中独自一人走着,不知来处,也不晓归途,飘来荡去,像一只无处可归的魂灵。
不知这样游荡了多久,耳边忽然传来一声惊雷炸响。
原本五感似乎都已经尽数丧失,应当是听不见任何声音的,却不知为何觉得这一声就是炸在耳边,那样清晰而响亮,瞬时驱散了一片虚无的白。
陆云笺茫然地抬头去找寻声音来处,脚下却像是山石崩裂一般,忽地裂开一道缝隙。她不自主地朝着不断扩展的裂缝一跃而下,刚从空茫的白中逃出来,又经历了短暂一瞬的黑。
“——陆云笺!”
陆云笺蓦地睁开眼。
眼前仍是简陋狭小的木屋,陆云笺侧过脸,见裴世面色苍白,才发觉他紧紧抓着自己的手那样冰冷,因为太过用力,指关节都发白。
陆云笺道:“……怎么了?”话一出口,才发觉嘴里含着好几颗“苦尽甘来”糖,浓烈的苦一时都没能彻底唤醒她的神智。
陆云笺微微动了动,一手艰难地自裴世掌中抽出,转而拍了拍他的手:“……我怎么了?”
裴世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直至此时,他才发觉早已汗湿重衫。
“我方才用了五颗‘苦尽甘来’糖,念了十三遍清心咒,六遍唤魂咒。……你看见什么了?”
“什么都没看见。”陆云笺苦涩地笑了笑,“只有无边无际白茫茫的一片,我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不知道要去哪儿。”
其实这才是最糟糕的。若是知道那是什么、有些什么,总能对症下药,至少能有所准备。
陆云笺道:“你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
“云间世方向,鸟鸣两声,第二声比第一声略重。”裴世心有余悸地闷声道,“然后我看到你捂住了自己的双耳,跪倒在地,像失了神智。”
陆云笺听他如此说,仿佛再度听到了那一声尖锐凄鸣,连带着头脑也莫名其妙同那时一般,像是千万道利刃猛刺般疼痛起来,下意识闭上了眼,去挨过那一阵疼痛。
“不要闭眼!”
陆云笺闻言睁开眼,目光在裴世慌乱之间伸过来想要撑起自己眼皮的手上停留片刻,“噗嗤”一笑。
裴世的手僵在半空。
“中了一次招就不会有第二次,别担心。方才我还问天玑长老知不知道奇焳的特性,没想到这么快就几乎有了答案……”陆云笺说着起了身,“奇焳‘其鸣凄厉,闻之者莫不怆然悲戚’,我好像知道什么叫作‘闻之者莫不怆然悲戚’了。”
“迷惑人的心智?”
“或许?”陆云笺的声音少见地有些苍白无力,“倘若他们真的能利用奇焳迷惑人的心智,那就有些难办了。毕竟失智的人并不能算作死人,更不能算作妖魔,那么圣清结界和引魂阵对他们都没有效用。”
裴世原想说些什么,到底是把话掐住,又咽了下去,没有出口。
陆云笺道:“怎么了?”
裴世道:“他们既然已经着手召动奇焳,想必圣清结界过不了多久就会崩塌了,快些回哀牢吧。”
陆云笺点头,看了一眼昏倒在地的妇人:“捎上她。”
二人立在归云剑上一路疾行,所过之处空空荡荡,杳无人烟。
……应当是都转移至各仙门结界之内了吧。
陆云笺只草草扫了一眼,便不再往下看。
所幸到了哀牢,引魂阵法并无错漏,圣清结界也暂且无恙。陆云笺再度在山顶端坐下来,没有再费力去加强圣清结界。
如若幕后之人能瞧出……抑或者幕后之人就是季衡,他自然是知晓圣清结界是以云间世为中心阵眼的千机阵的,必然会集中精力毁去云间世的结界,云间世结界一毁,其余各处的圣清结界再强大也撑不住。
平心而论,圣清结界一破,妖魔尽数归世,修真界并不见得有多少胜算。
正因如此,陆稷才会宁愿自己身死也要保圣清结界再多一些时日,也正是这半月,他们才得以布下诸多引魂之阵,得以将所有百姓转移到仙门结界内。
可陆稷耗竭灵力、爆体而亡才撑住神树半月,即便再加上陆明周,云间世的神树与结界又能撑多久?
最后一场死战,马上就要到来了。
陆云笺不知道这一战会死伤多少人,又能活下来多少人,修真界要付出怎样的代价才能弥补三百二十年前犯下的错,弥补三百二十年来的麻木不仁。
陆云笺又不由自主地开始摩挲破月的灵石。
这样看似平静的时日,分分秒秒守在圣清结界旁边,却是在等待它崩塌,就像是在等待死期来临。
“引魂阵并无缺漏,各处引魂阵都已就绪,圣清结界一破,便可立即开启。”
裴世将陆云笺的思绪唤回,她转过头去,看见他手上拿着绷带、药瓶和一把不知名的草,他弯下腰,将混合的药膏抹在陆云笺肩上,抹了厚厚一层,像是要把未来几日要用的药膏都抹上去。
陆云笺轻轻扯了扯嘴角:“归云仙君,你把谁家药铺子搬来啦?”
裴世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陆掌柜,你都是坐拥几座山头的山大王了,我弄这么些药草岂不是微不足道?”
“归云仙君岂不知我这人最是小肚鸡肠?”
“那陆掌柜想要如何?”
“我想想……”陆云笺说着忽然转过身,绷带从裴世手中滑落,她无视了飘荡的绷带,牵过他的手在他手背轻吻了一下,“我看归云仙君长得很好看,做我的压寨夫人如何?”
裴世一反常态地平静受下她的调戏,躬身在她唇上轻吻一下,轻轻抚着她的脸:“陆云笺,你好冷,脸色也好差。”
陆云笺在这样近乎反常的温柔中愣了神,恍惚中觉得裴世很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这是什么样的眼神?
然而裴世又是一句话便唤回了她的思绪:“不要担心。”
“担心什么?”陆云笺一怔,随即笑道,“论杀人和杀邪祟,没人会比我更擅长,比成天守着圣清结界有意思多了。”
裴世将绷带缠紧缠牢,道:“那好,引魂阵我来开,今日你只需好好休息一日,万事交给我。”
“好。”陆云笺很快便应下来,顺势往后一靠,靠上身后的人形床榻,没再多言,闭上了眼睛。
如此数日都不得好眠,但眼下圣清结界不知何时会出纰漏,陆云笺不敢掉以轻心,原只想闭目养神片刻,但不知是数日疲累,还是方才奇焳异动耗去了太多心力,一不留神便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陆云笺蓦地惊醒,转头看向山下。
什么声音?
她一动弹,裴世便也缓过神来,望向山下的方向。
吧唧吧唧……嘎吱嘎吱……
此时已近日暮,灾劫降临后的黄昏静得如同半夜三更,这声音回荡在空荡荡的石山之中,无端突兀而诡异。
二人起身朝声音来处走去,穿过裴世所设的结界,便是几个由修士凿出来的暂时安身的山洞。
这些山洞凿得简易粗陋,哀牢之中阵阵阴风自四面八方来,无孔不入地侵蚀着人的骨骼,因此无论是否入夜,众人总会在山洞中点燃火堆,无论是驱寒还是驱走别的东西,都是好的。
然而二人最先看到的两个山洞却都是漆黑一片,未点篝火,甚至没有使用烈火符照明。
那阵诡异的声响就是从第一个山洞中传出的。
二人心中都有不妙的猜想,裴世走在前头,躬身钻入山洞,然而洞中四下漆黑,实在视物不清,他正欲燃火照明,却忽然被身后的陆云笺一拽。
陆云笺将他拽到洞口,燃起一簇火,火光照亮四周的一瞬,一个黑影忽然扑将上来,裴世一手将他按趴下,那人抬起头来,分明是镜阳宗地界紫霄谷的一名弟子。
火光映亮他全然死白的眼眸与尚且挂着碎肉的鲜红的嘴,那弟子被按在地上,喉间压着低低的吼声,死死盯着陆云笺手中的火光,像是害怕得想要往后缩,却又控制不住地狂躁地想要将火光扑灭。
……狂躁,食人,畏火。
陆云笺的心沉下去,看来这些失智的人已经与邪祟无异。她举步向山洞内走去,裴世提上那弟子,迈步跟上。
山洞内血腥气太重,陆云笺感到体内的破月妖狼也有些躁动不安,好在她如今已经能够完全压制住破月的妖性,不至于让自己受到影响。
靠近洞口的地方尚且称得上干净,山洞深处的血腥气却几乎如潮水般扑面而来,陆云笺瞥了一眼山洞深处的景象,顿住脚步,缓缓将火光托举至半空。
地上伏着四具尸体,周身已然没有一块完整血肉,只依稀可辨出是紫霄谷的弟子。
四具尸身已经没什么鲜血可流,在地上铺成一条暗红的河,那河流也已经凝固死去了,不再流动鲜红的血。
其中一具尸身只剩下了头颅与左半边身体,体内腑脏已经破碎零落,左手的手指也少了两根。被裴世提着的那名弟子忽地咯咯地笑了起来,嘴里“嘎嘣嘎嘣”两声脆响,嚼碎的手指自他口中跌落。
那堆尸体之间,唯一的活人在一地碎肉残块中挑挑拣拣,最后只撕了一块手臂上行将掉落的肉,凑在嘴边。
陆云笺抬手放出灵光,将他手中的肉打落在地,那人有些慌张地抬起头,像是才意识到有旁人进了山洞,惶然无措地看向二人。
陆云笺这才意识到他并非紫霄谷的弟子,而是一名普通百姓。
他的眼眸不是了无生气的一片死白,而像是黑与白的过渡,沉沉的灰色,他也并不畏火。
他究竟是活人还是死人?他究竟已被操纵还是……
裴世问道:“你在做什么?”
陆云笺知道他是在探此人还有没有神智,便暂时打住思绪,等那百姓回答。
那人忽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沉默了许久,才回答道:“我在吃药。”
裴世道:“什么药?”
“仙人赐我的药。”那人是个身强体壮的彪形大汉,此时却毫无预兆地放声大哭起来,“仙人赐我的,保我不中邪、保我不死的药……”
“什么仙人?”
“渡厄仙人。”大汉大睁着双眼,茫然地流着泪,然而多少泪水也不能将他瞳眸之中那抹沉重的灰色洗净,“我爹,我娘,我媳妇,我哥……他们都中了邪,会杀人,会吃人,我不想被杀被吃……也不想杀别人……”
渡厄道人……
大汉眸中的灰色并未褪去,但他的神智言语都像正常人一般……他是能够恢复神智的人,还是即将被彻底操纵成邪祟?
应该杀了他,还是留着他?
裴世将手中紫霄谷的弟子打晕了往地上一扔,“嗵”的一声回荡在空荡荡的山洞中,那大汉却恍若未闻,仍然一动不动地大睁着眼睛,没有去看那名弟子。
裴世一字一顿地问出最后一句:“你吃的‘药’,是什么?”
大汉闻言怔在了原地,像是在思索,然而神情却称得上空白,更像是没听见、没听懂,抑或者已经再没有思索的能力。
陆云笺心下了然。
幕后之人利用奇焳行操纵之能,但并非一瞬之间便能彻底夺去人的神智,而是有一个或长或短的过渡,人尚且“活着”时,更像是常人而非邪祟,一旦神智完全丧失,这个人便算是“死了”,届时幕后之人想要操纵他们做什么,都不再会有阻碍。
而为了加快丧失神智的速度,照翎族扮演了“渡厄道人”,引导众人杀人、食人。
这叫做“逢凶渡厄,遇难化吉”。
陆云笺冷笑一声。
可奇焳究竟是如何剥夺人的神智的?如何才能无视一切结界术法也能操纵人?要如何才能唤醒这些尚且“活着”的人?
这或许就是幕后之人的最后一张牌。
很遗憾,他们手中,似乎没有能赢过他的牌了。
修真界将要付出的代价,会比他们、比所有人预想的都更为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