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妇人颤巍巍地抬起手,茫然地捂住了眼睛,再抬起头时,汩汩鲜血自她指缝间流出,她的眼球干瘪皱缩,显得眼眶中漆黑一片,只止不住地往外淌着血。
她捂着眼睛,佝偻着背,忽然呜呜地哭了起来。
“好疼啊……我好疼啊……道长救救我……道长救我……”
陆云笺几步上前,将老妇人捂住眼睛的手拿开,与她漆黑一片的眼对望着,问:“您怎么了?道长是谁?”
“道长救我……救救我的孩子……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我走了好久好久,好久好久都找不到……”
老妇人本就破旧褴褛的衣衫忽然也开始渗血,衣衫遮掩下的伤口终于尽数暴露出来,坑坑洼洼,血流不止,像是什么东西啃咬后留下的。
陆云笺微微一惊,松开了手,这才发现自己拽着老妇人的手也沾满了鲜血。
裴世在屋外设了御风结界,寒风吹不进来,但夜间的呜呜风声仍然清晰可闻。
又或许不是风声,而是妖魔动荡,万鬼啼哭。
“……裴世,”陆云笺心中隐隐感到不妙,“你先施个引渡之类的法咒,送送老人家吧。”
裴世正好绘完引魂阵的最后一笔,闻言在阵法中灌注了灵力,将老妇人引到阵法中央。引魂阵不常用,裴世也只见过寥寥几次,但好在没有画错,老妇人的身形很快消失在了璨然金光中。
陆云笺推开屋门,忽觉外头的呜呜咽咽之声更加清晰刺耳了几分,当即召出惟霜剑,与裴世一同腾至半空。
“来得比我想的还要快,竟是一夜都等不得了。”
惟霜径直向着云间世的方向行去,二人需要确定众仙门是否具备开启圣清结界的条件,而圣清结界这个巨大的千机阵,中心阵眼在于云间世。
几百年前埋于地下的妖魔尚未归世,但无数亡魂已从棺中、从地下游荡而出,飘飘荡荡无所定处。
无数山中灵魅、水中精怪窸窸窣窣地爬了出来,形貌诡异,叫声凄婉,与无数亡魂的哀哭混杂在一起,像是不疲不倦的寒风夜雨。
惟霜剑行得并不十分高,陆云笺视物受夜色影响并不太多,因此低头下望,几乎可见亡魂精魅鬼怪狂躁失智地互相撕咬,稍弱一些的,便被群起分食。
她有那么一瞬觉得这夜并不是黑的,而是漫山遍野的、铺天盖地的凝结的红。
陆云笺的灵力倏然一转,惟霜调转方向,往另一个方向行去。
裴世见状召出归云,道:“陆云笺,你先回一步,我去接柳娘等人。”
陆云笺瞥他一眼,当即不再犹豫,将惟霜调转至原方向,道:“多加小心。”
一路行来只觉时间流逝既快且慢,陆云笺到达云间世结界边缘时,已是卯时中,天边已隐隐有了亮光。
云间世结界尚且稳定,众精魅亡魂徘徊在结界之外,并没有要闯入的意思。陆云笺极目望了云间世主山一眼,灯火尚未亮起,仍是漆黑一片。
如今修真界大力追踪她与裴世,因此传送、通讯一类的术法都被盯得极严,她不能使用通讯,也就不能将妖魔动荡的讯息传给陆明周。
不过妖魔动荡如此,云间世神树之下的妖魔想必也有所躁动,陆稷与陆明周不会全无知晓。
好在云间世的圣清结界并无异样,应当能及时开启,那么下一步……
正在此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铜锣之响,在万鬼躁动的夜晚,仍显得十分刺耳。
陆云笺循声望去,见原本静寂无人的长街尽头不知何时出现了一点火光,渐渐地不只一点,一撮、一簇、一片火光伴随着嗡嗡的人声,缓缓靠近。
一群百姓拥着一乘肩舆,肩舆之上端坐着一个惨白的道士样的“人”,在夜风中发出“刺啦”的声响。
陆云笺闪身至一处商铺投下的阴影之中,探身察看。
拥着肩舆的百姓是活人无疑,肩舆是用竹子制成的略显粗糙的肩舆,也无甚异样,然而端坐其上的道人却不是活人,甚至不能算是人。
陆云笺目光上移,定在那张空白无色的脸上。
是一只面目空白、未着一色的纸扎道人。
陆云笺将呼吸放到最轻,等着这一行人走过。
不知这些人是要做什么,竟在这样百鬼夜哭的时候,也非要出来走一遭。
游神?祭祀?
游的什么神,祭的又是哪门子祀?
待一行人走过,陆云笺便悄无声息地跟上,跟了约莫半个时辰,天光将要大亮时,才终于到了郊外一处。
空茫荒野之中搭着一座简陋狭小的木屋,顶上盖着一层厚重茅草。一行人直接将肩舆连同道人抬进了木屋,陆云笺思索片刻,依照那些百姓的穿着化了个形,悄声跟了进去。
木屋中只有简简单单一张木桌,惨白的纸扎道人端坐在桌前,百姓们自觉排好队,一一上前。陆云笺垂头跟在队伍最后,听着前头的人与纸扎道人一问一答。
纸扎道人的声音传至耳中只剩模糊不清的嗡嗡声,但正在发问的百姓的言语却清晰。
陆云笺听他们问的都是吉凶卜算、驱鬼化吉诸事宜,不禁有些疑惑。
即便向云间世求卜价钱不菲,这些百姓平日里也大多会向小仙门或是庙宇求神问卜,为何忽然造出这么一个粗制滥造的纸扎道人?这纸扎道人甚至未开灵智,又能答他们什么?
百姓们问过后并不曾离开,仍然待在屋内。
陆云笺扫了立在两侧的百姓一眼,见他们都恭顺静默地低头垂眸,真像是虔诚的信徒拥趸,甚至像是毫无神智的木偶人,心中略感不妙。
她在众人注视下走上前,坐在纸扎道人对面,听见纸扎道人开口说话,声音不再是模糊不清的嗡嗡,而是如同纸张摩擦一般刺耳:“渡厄道人,逢凶渡厄,遇难化吉。何事来询?”
陆云笺听见“渡厄道人”四个字,想起那位老妇说的“道长”,心中明了了七分。
她垂着头,学着前一个人问:“我十余年碌碌无为,想要渡海去做一桩买卖,请道长帮我看一看,此去是吉是凶,我此一生,又将落于何处。”
纸扎道人闻言,忽然发出了“咯咯”的笑声,这笑声诡异刺耳、绕梁不绝,陆云笺低垂着头,微微抬起眼,默默注视着面目空白的道人生出眼耳鼻口,五官初时扭曲模糊,而后渐渐清晰。
道人压低声音,道:“此去大凶无解,诸事不成,不得好死。”
纸扎的身体忽然皱缩起来,一个缥缈的虚影缓缓浮现。
陆云笺抬起头,解了化形法咒,抬手召出破月,猛地朝虚影的脖颈扎去,与此同时,一道金色剑光也猛地刺穿了虚影的胸口!
那阴魂不散的照翎族的身形终于完全显现出来,破月与归云刺得他的魂魄几欲溃散,却又诡异地再度拼凑起来。
照翎族的双目似乎已经不能视物,却仍是轻描淡写地抬手在脖颈与胸口处的裂口抹过,仿佛一道针线将破碎的魂魄缝合起来。
陆云笺的手微微一顿。
存世三百二十年的魂魄已然撑不了太久,这照翎族的五感都已渐趋丧失,可为何破月和归云都伤不了他?
裴世三两步迈入木屋,提剑又是一砍,冷声道:“你一个瞎子,还替旁人看相算命?”
他的剑来得又快又凶,照翎族的魂魄一时聚合不能,便任它们飘在半空中,只笑回道:“目不能视,方能智清心明。不是么?”
一旁一直守着的百姓见此景象,竟也不惧不躲,陆云笺上前探了其中一人的情况,却发现他已失去了神智,此时立在一边,恍若行尸走肉。
这些人的样貌、形态、心脉分明都与生人无异,仅仅是失去了神智。是因为他们自发地信仰什么“渡厄道人”,而后被夺去了神智,还是先失去了神智,再被照翎族操纵?
要操纵亡魂、死尸一类要比操纵活人要容易得多,照翎族不过一介即将消散的魂魄,原当不可能操纵如此多的活人。
无论是有东西暗中夺人神智,还是有人助照翎族操纵活人,都是极不妙的。如若他们能大范围夺人神智、操纵活人,那么在妖魔出世之前,世人就会先一步自相残杀。
陆云笺指尖凝起一点灵光,就近点上一名百姓的额头。
在清心咒的作用下,那名百姓微微抬起头,看向陆云笺。
陆云笺沉声道:“此身何人?”
那名百姓直愣愣地盯着陆云笺,没有回答。
陆云笺心中一沉。
照翎族的魂魄被裴世砍得聚合不能,却仿佛全无妨碍似的,施施然笑道:“多谢陆小姐替我试了一回,看来‘渡厄道人’,比我预想的要更为成功。”
陆云笺收回指尖,冷声道:“是吗?‘逢凶渡厄,遇难化吉’?”
她抬手甩出一道限制咒,正圈住照翎族,然而耀目紫光在触到照翎族的身躯时,却蓦地一闪,而后消失不见。
一道形如丝线的事物在照翎族体内亮了一瞬,照得那个虚无缥缈的魂魄也亮了一瞬。不过只有一瞬,陆云笺尚未辨出那究竟是何物,那事物便隐去了。
限制咒虽不是什么强大的法咒,但能破得了她的限制咒的,想来不是凡物。
难道保得照翎族三百余年仍未魂飞魄散的,并不是参世仙人,而是照翎族体内的某样事物?
还是说,照翎族在蒲山中时,是参世仙人保住了他的魂魄,而参世仙人仙逝后,十余年来,保住他魂魄的,是他体内的某样事物?
照翎族从始至终没有任何动作,甚至没有聚合魂魄,只笑容不坠:“二位不要白费力气了,你们一时半会儿杀不了我,也关不住我。”他笑着笑着,似是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可怜我如此费尽心思地为二位准备惊喜,你们却全然不领情,教人好生难过。”
见二人毫不理会他,照翎族忽然噤了声,片刻后才轻轻拍了拍手,道:“时间差不多了,正好二位都在,我给你们准备了又一份惊喜。”
破碎缥缈的魂魄忽然消失无踪,下一刻,立在一旁的百姓忽然尽数绽放出了扭曲诡异的笑容。
清心咒无甚效用,陆云笺正欲出手将他们打晕,却忽觉腿上一重。
她低头看去,却见一只惨白的鬼手破土而出,死死攥住了自己的脚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