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寒风不止不歇,吹得本就破旧不堪的老木屋嘎吱作响。
裴世施了个法咒止住木屋的摇晃震颤,在御寒结界外又加了一层御风结界,将呜呜夜风隔绝在外,这才将屋门合严。
陆云笺四下扫了几眼,笑道:“这地方挺好的,裴世,你从哪儿找着这么个地方的?”
“是一位故人的住所,”裴世路过桌边,顺手拨亮桌上已经结了蛛网的蜡烛,“一位老人家,已经过世许久了,借她的屋子,将就一晚。”
陆云笺笑道:“不将就不将就,若是非要找间客栈,没准第二日一睁眼就在云间世或镜阳宗的地牢里了。”
她从裴世衣襟里顺了几张空白符纸,将床榻上的蛛网与尘灰草草擦去:“还是归云仙君接地气,这么些年了,总不忘在身上带几张空白符纸。”
裴世仔细将各处检查了一遍,正好陆云笺也擦完了床榻,便又一抬手将蜡烛灭了,屋内又复归黑暗。
“可惜没找见被褥之类的东西,”陆云笺伸手按了按床榻,“只有光秃秃的床板,有些扎人。”说着像是想起了什么,又笑道,“不过明日一早就又要动身了,这一去,以后还不知道要睡在什么地方呢。”
陆云笺将用完的空白符纸揉成一团丢在一边,正欲躺上床板,手边的触感却忽然变了,她眯着眼辨认一阵,才发现裴世不知何时将外袍除了,铺在床板上,虽远不比被褥厚实,但也平整柔软了许多。
陆云笺合衣躺下,将双手枕在脑后,闭上眼睛,感受到裴世在身旁躺下,待他躺稳了,便轻声笑道:“白梅花的味道,很好闻。”
饶是裴世靠得并不那么近,陆云笺也清晰地感知到他的身体僵了一瞬。陆云笺轻轻一笑,暂且放过他,道:“那秃驴如此阻拦我们寻找神器,到底是在怕什么?”
“他与照翎族的关联应当没有这么简单,”裴世的声音闷闷地响起来,“这一回,他也没有全说实话。”
陆云笺道:“那你觉得他们会是什么关联?势不两立,还是一丘之貉?”
裴世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道:
“幻境内那一声琴音,应当就是他怕我们知道些什么,于是打破了幻境,而非是为攻击照翎族。甚至可能正是因为他分神来打破幻境,而导致照翎族趁机逃走。
“而他既是屡次助宋承泽脱逃的人,那么在同渊阁,他就有机会见到偶人阵。阻拦我们取得神器与发动灾劫的目的可说相同,如此一来,他的嫌疑就很大了。
“可他若是发动灾劫的幕后之人,那么逆转时空前,根本没必要提出逆转时空之阵,只需袖手静观,修真界便会覆灭。
“而且,如若他和照翎族的目的相同,那么这一回,他也没必要前来阻拦——所以,我更倾向于,他不是发动灾劫的人,但蒲山幻境中,可能存在对他不利的信息。
“而他与照翎族的关系……或许可以算作同门。”
陆云笺蓦地睁开眼睛,微微侧过头,瞥见黑暗中裴世不甚清晰的侧脸:“同门?”
裴世轻声道:“我在幻境中,见到了青竹仙君。”
陆云笺心中一沉:“你见到了青竹仙君?”
“嗯。”
裴世应了这一声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像是在竭力理清思绪,又像是不知该从何说起。陆云笺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也没有出声再问,只静静地等着。
良久,裴世轻轻叹了口气,终于再度开口:“我因金羽骨一事在蒲山待过一段时日,因此青竹君识得我,没有对我多作提防。进入幻境后,我见到的不是参世仙人的幻影,而是青竹君。”
陆云笺心中微有些疑惑,但没有多问,只静等着他说下去。
裴世继续道:“三百二十年前与魔王大战的仙人,就是参世仙人。
“陆成蔺利用照翎族开启照灵阵,助仙人平息灾劫,导致照翎族全族尽灭、魂魄破碎逸散,仙人不忍,见有一照翎族魂魄较为完整,便将其救下,带在身边。
“仙人在大战中受了重伤,又不愿与仙门为伍,便去往蒲山,自此匿迹销声。三百二十年里,他一边恢复灵力、云游除祟,一边用自己所得的那段照灵骨制了一样箜篌神器。
“世人不知他身份,但感其恩德,便为他取号‘参世’。”
陆云笺道:“这些是你在蒲山幻境里看到的?”
“这些不是。”裴世闭上眼睛,“蒲山幻境只会显示来者的过往,可用以判断人心善恶。至于这些,都是青竹君告知与我的,他应当能算是可信之人,但当我想要再问无津大师与照翎族之事时,幻境被破,我没能问到。”
陆云笺道:“果真有这么一样箜篌神器……可为何眼下参世仙人不愿将其交与我们?还是说,老秃驴那一击,当真打破了蒲山幻境,参世仙人的灵力受到了影响,再不能引我们前往幻境相见?”
裴世道:“无津大师的确打得幻境不稳、一时不能再现,但不至于彻底打破幻境。我们这一回没有取得箜篌神器,是因如今形势尚不确定,而仅凭箜篌神器,胜算也并不见得有几成。”
陆云笺知道他的话是何意,一时没有说话。
箜篌神器可说是参世仙人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张牌,如今妖魔尚未出世,尚不能确定灾劫是否即将真正来临,若是贸然取走箜篌,神器没有参世仙人蒲山的灵气滋养,灵力将会渐渐削弱,待到灾劫真正来临之时,便更难将其破除。
更何况,倘若真如无津大师所言,逆转时空前,青竹君曾携箜篌神器前去诛杀妖魔,却因灵力不支而爆体而亡,箜篌也破碎消散……
即便或许在蒲山开启逆转时空之阵,导致蒲山灵气消散、青竹君灵力削弱,可如此看来,仅凭箜篌神器,或许根本无法彻底破除灾劫。
或许灾劫临世,能救修真界的,终究只有世人手中的刀剑。
静默片刻,陆云笺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握住了裴世的手:“裴世,你怎么学那老秃驴的作风,说一半留一半。”
裴世心中一紧:“……什么?”
“你也没有全说实话。”陆云笺道,“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她侧耳听着裴世的动静,却觉得身旁的人渐渐没了声息,仿佛整个人都已经冷下去,在茫茫黑夜中,像是已经没了半点温度。
陆云笺顿时不忍再问,只轻轻摩挲着他的指尖:“若你现在不想说,我会一直等到你想告诉我。如果你想说,我就在这里,你随时可以说。”
裴世的指尖仿佛也凝了冰,怎么也捂不热。
黑夜忽地很沉,压得人喘不过气,又忽地很轻,仿佛万物寂灭,再无声息。
不知过了多久,裴世忽然出声唤道:“陆云笺……”
陆云笺应:“嗯。”
门边忽然吹过一阵冷飕飕的阴风,裴世又不说话了。
陆云笺道:“不要管,你先说。”
“没有,”裴世再开口时,先前声音中的涩然便几乎消失无踪,“我想说的就是这个,有东西进来了。”他说着便起了身,再度拨亮了桌上的烛火。
门边立着一位老妇人,捂着眼睛不住地“哎哟”,似乎是被乍起的烛火晃住了眼。
老妇人揉眼睛揉了许久,再睁眼时,看见屋子里忽然冒出来的两个陌生年轻人,又是“哎哟”一声,手刚从眼睛前移开,又抚上了心口。
陆云笺微微蹙眉,这老妇人分明是一个素未谋面的亡魂,却不知为何有些眼熟,仿佛机缘巧合之下曾有过一面之缘。
老妇人怔然许久,愣愣地问:“你们两个年轻人,怎么在我屋子里?”
裴世的手悬在烛火之上久久未动,此时才收回手,声音里有几分难得的愕然:“老人家,您……”
陆云笺道:“裴世,你认得她?”
“……嗯,”裴世微微垂眸,“她救过我。”
陆云笺又看了那老妇人片刻,忽地恍然。
她的确与这老妇人有过一面之缘,是在怜生寺幻境,裴世过往的幻影之中。
那时正是她重伤闭关的两年间,是她不曾见过的他的两年。
裴世身上的封印被打破,修炼数年的灵力一朝爆发,他终于得以独立入世除祟,却始终没有自己的武器,更远不如后来“归云仙君”声名远扬,在云间世之中仍是可有可无。
那日他路过一家地方仙门,正见一位老妇人被门中弟子赶了出来,大门轰然相合,那位老妇人无处可去,孤零零站在门外,像一个无依无靠的游魂。
裴世认出那正是曾在他离开蒲山、孤身前往云间世途中施舍过他一碗粥的老妇,便上前问清来龙去脉。
他得知那老妇人子女孙儿都被厉鬼所害,她奔波万里,寻到一家据说可以收服厉鬼的仙门,便请求他们除祟,却因钱两不足而被拒之门外。
他没有武器,却只身独闯厉鬼老巢,徒手杀死厉鬼,替那老妇的亲眷报了仇。
然而那老妇一路跋涉至此,仅有的微薄钱两早已消耗殆尽,裴世带着她雇车走了几日,很快就花尽了两人身上的钱两。
没有钱两雇车与投宿,他便背着老妇人徒步行走数十个时辰将她送回家,因着弟子靴有些破旧又不甚合脚,磨得双脚血流不止,终于到了老妇人家门外。
然而正欲推门而入,那老妇人却悄无声息地咽了气,没有钱两置办棺材,裴世便只能草草将她埋葬。
或许是她本不该命绝于那时,以致于直到此时也不曾转世;又或许是因为埋葬得太过潦草,以至于这老妇人心中执念未消,以为自己仍然活着,时时徘徊于此处。
如今百鬼躁动,这样一位老妇,若遇上其他鬼魂,定然不会好过。
“我们……路过,借住一晚。”裴世试探着开口,“您回来,是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人或事么?”
老妇人一愣,而后笑道:“什么放得下放不下的。我这把老骨头了,孩子们和老伴儿也都不在了,这辈子啊,也只想好好地守着他们,没什么好记挂的。要真说啊,也就前几天遇到的那个小仙君,不知道他怎么样了。看到你们这些年轻人,就会想起那个小仙君。你们睡着吧,老婆子我啊,再出去转转。”
“他好得很。既是没什么牵挂了,”裴世微微蹙眉,“您不该早便前往转生了吗?”
老妇人初时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自顾自地转身去推门,尽管手在触到门栓时便穿透而过,她也没觉出什么不对劲。
而更不对劲的,是插入她后脑中的一段碎木,几乎穿脑而过,留下一个偌大的鲜血淋漓的窟窿。
老妇人像是才听见裴世的话,缓缓转过身来:“什么……转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