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周思绪纷乱,一时间竟未觉出陆云笺话中异样:“……什么?”
陆云笺道:“二十年前,云间世尊主夫人莫名失踪,尊主苦寻数日,待寻到时,发妻已病重仙逝。陆尊主苦思发妻,终生不再续弦,实乃鹣鲽情深。”
陆明周终于反应过来陆云笺所言何意,蓦地睁大了眼睛。
“我们的母亲,名叫周昔燕。二十年前,她带我逃至眉阳村,躲躲藏藏八年之久,后来眉阳之难,她为护我,为护眉阳村,以身为饵,葬身妖魔口腹。”
“什么……”
陆明周的声音虽颤抖得不甚清晰,可心却忽地如同千涛万浪都静了下去,往下千丈万丈,都是沉沉死水。
原来如此……
怪不得父亲会忽然想收一个义女,怪不得父亲从不对他说起母亲究竟是如何逝世的,怪不得父亲房中会有那样的锦囊……
一只小巧精致却有些破旧的锦囊,上头绣着两只新燕,被沾染的鲜血与尘灰遮掩殆尽,那时他还疑惑父亲房中为何会有这样的事物……
原来那个早已在他记忆中模糊不清的母亲,那个父亲从不对他多提的母亲,那个他从不曾了解的母亲……名叫周昔燕。
他自出生起便体弱,常年泡在药罐子里,至三四岁才渐渐好转。
虽说常人也不大会记得三四岁时发生过的事,但于他,那片记忆几乎是空白的,他的母亲只存在于那片记忆里,也是近乎空白的。
陆明周一动不动地盯着陆云笺,仿佛想要自她的眉眼中窥见些许母亲的影子。陆云笺生得与陆稷并不大相像,想来应当是与母亲很像了……
可他自三岁起便不再见过母亲,不再看过母亲的画像,甚至不再听过母亲的故事,便是有故人之影,也是辨不出来的。
可父亲为何会逼得母亲不得不逃走,又为何要留着那样一只锦囊?既认出了陆云笺,又为何不与她相认,只将她收作义女,甚至……
不该问的他从不会多问,可此时此刻,他忽然想奔至父亲面前,亲口问他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
若是心如草木,又为何似是余温尚存。
他心中忽地一紧,脑中飞闪而过的无数画面,忽地停在了一桩往事上。
那时他约莫七八岁,正跟随侍药长老修习医术。
一日课业毕,侍药长老喝醉了酒,盯着他夸赞不已,说少主聪慧沉稳,自小便有君子之风,实乃云间世宗门之幸。
这样的话他听了不下千遍,只应了声,便准备去为侍药长老煮些醒酒汤。侍药长老实在喝得太多,神智有些不清,夸着夸着忽然说:
“少主啊,你可得好好地修习,将来担大任、成大事,万不能叫尊主失望喽……
“你自小身体不大好,当年第二个孩子出生,尊主原是想给你补补的,嘿,结果不知怎么地让夫人给知道了,夫人带着那个孩子逃了出去,死在眉阳之难,不明不白的,那孩子也不知道去哪儿了,估计也死了吧……
“唉,得亏后来你还是把身体养好了,云间世的尊主之位可是只传嫡长的,尊主把你捧在手心里,你要出了事,那可怎么好呢……”
那时陆明周年岁尚小,侍药长老的声音含糊不清,他只听得只言片语,却也觉得恶心至极,当即奔出门去,往后数日噩梦缠身,不得好眠。
有什么东西破碎崩塌了,疑惑、不解、恐惧自缝隙里丝丝滋长出来,严丝合缝地裹住了他,数日之内,他几乎呼吸不能。
但他不敢去问父亲,长老们给他上的第一堂课不是大义,不是术法,而是顺从。
他必须遵从父亲为他铺设的光辉大道,担大任,成大事,绝不能妄思其他。
时隔多年终于再次听到母亲,终于知晓了母亲的名姓,却只觉心脏连带筋络血肉都被生生攫出,竟没有半分慰藉。
母亲……
再回过神时,竟是自持不能,早已泪流满面。
陆云笺说着说着,声音也变得极轻:“阿娘曾对我说过一句话,‘许多事情是逃不过、躲不掉的,唯有自己强大起来,在祸患来临之时将它化解,而不是永远躲避,直到有一天躲不过了,只能束手就擒’。”
陆明周闻言抬起头,再次看向陆云笺。一瞬之间,她的身影忽然与他想象了无数遍的那个影子重叠了。
陆云笺知道此去希望渺茫,却忽然绽出一个笑容,仿佛前路坦荡,无所可惧:“哥,你敢不敢赌最后一次?就赌这一次,我们能赢。”
……
聚在中孚殿内的诸位仙首离开了,如今季衡失踪,众仙门内人心惶惶,参与布置圣清结界的几家门派商议不出什么结果,便各自守着各自门派,全心待命,届时灾劫降临,得了云间世的命令,便立即开启圣清结界。
得令前去追踪陆云笺与裴世的银鹰卫也下去了,可不知为何,陆明周还没有回到中孚殿。
陆稷倚在中孚殿尊位上,目光穿过空空荡荡的大殿、穿过大敞的殿门,径直停在殿外神树之上。
神树仍稳定如常,虽偶有动荡,但大体无碍。
他看了片刻,忽地起身,准备朝殿外神树走去,却在此时,忽闻天边传来一阵轰隆炸响,来源正是后山禁地。
陆稷面色一沉,正掠出大殿,忽听炸响传至了神树前,紧接着蓝紫两道灵光相撞,轰然作霹雳雷响!
两道身影在神树前落定,月白身影手中长剑滋滋爆裂灵光,槿紫身影立在他对面,刚将紫光耀目的匕首收回手中。
陆明周不着痕迹地避开陆稷向自己投来的目光,道:“父亲,她方才潜入后山禁地,想毁去断界阵。”
陆稷目光一转,冷冷落在陆云笺身上,而后他抬起手,轻轻收紧五指。
那阵熟悉的剧痛再次自四面八方裹来,陆稷收紧的五指仿佛严丝合缝地攥住了她的心脏,每收紧一分,便有筋络血肉自指间破碎掉落,鲜血也被一滴一滴拧干。
那是陆稷遣陆云笺前往哀牢时,顺手在她身上下的压制咒法,云间世结界之内,陆稷的灵力全无阻碍,随时可以捏住她的心脏。
陆云笺腿一软,险些跪倒在地,但她这次没有再跪,甚至没有弯下脊背,即便面色苍白、几乎毫无血色,也只是捂住心口,冷笑道:“你将我送去哀牢之时,可曾想过有朝一日,你最得力的刀,会刺向你?”
陆稷在离二人数丈之处便停了步,道:“后山禁地,无掌门令不得开。你要为他毁去断界阵?”
陆云笺忍下又一阵剧痛,答非所问道:“是啊,天下第一大派掌门令设下的禁制,要打破的确很麻烦,真是好生威风。陆稷,阿娘杳无音讯的那些年,尸骨无存的那些年,无人知无人晓无人念的那些年,你坐云间世的尊位可坐得舒心吗?”
陆稷松了手,一抬指尖,陆云笺心脏那阵绷紧的剧痛忽地消失了,她尚来不及松一口气,便觉五脏六腑像是都被抽离了身体,身躯先是一轻,而后又忽地一重——
背脊猛地撞上神树树干,雪白花瓣簌簌而落,模糊了喷涌而出的鲜血与那道远在天边的藏蓝身影。
陆云笺伸手扶住树干,再一次没有跪下去。
她抬手擦去唇边鲜血,握紧了手中的破月匕首,仍是冷笑着:
“阿娘一人流落八年,最后死于妖魔齿间,你护过她吗?阿娘逝世已有十二年,你告知过天下她的名姓吗?你为她立过坟冢、回眉阳村看过她吗?你告诉过她儿子她的名姓、来历、下落吗?你坐稳了天下第一大派尊主之位,享什么‘情深义重’之名,心安理得全无半分羞愧——何其恶心!”
陆明周闻言如遭雷殛,眼前藏蓝身影一闪,他倏然回过神,却根本不及阻拦,眨眼间那抹藏蓝身影已经闪至神树之前,扼住了陆云笺的咽喉。
陆云笺抬手抓住陆稷手腕,化去他几分力气,定定望着那双对自己从不曾有过半分温情的眼睛,道:“太迟了。早在遣我去往哀牢训练之前,你就应该杀了我。”
她说着蓦地收紧了手,陆稷尚来不及抽手,便觉扼住陆云笺咽喉的手“咔嚓”一声筋骨错位,在她松手的那一瞬才得以后撤,却为时已晚。
那柄修真界诸多修士觊觎却不可得的破月匕首,刺入了他的胸膛,寒刃一寸一寸冰冻他的血肉,而那双不断逼近的眼眸比寒刃更冷、更刺目。
她们的眉眼的确很是相像……可这样的神色,一点也不相像。
与云间世掌门灵力相连的神树倏然摆动一树枝条,散往云间世各处的细碎花瓣结成水流般的疗愈灵力,尽数汇入陆稷胸口。
花瓣源源不断地汇聚而去,根系却开始不如初时稳定,地底被镇压的妖魔似是不安地躁动起来,撕开道道裂缝。
陆云笺倏然撤回手,带出一线鲜血,但破月终究没有彻底穿透他的心脏,没有一击取走他的性命。
陆稷抬手封住胸口,又以灵力将土地裂开的裂缝封闭无痕。
神树再度静默下来,细碎花瓣仍如轻柔的雪,飘飞往云间世各处。
陆稷再度闪身至数丈之外,陆明周后知后觉地提剑奔上前来,挡在他身前:“父亲,您怎么样?”
陆稷没有回答,只冷冷盯着靠在神树旁的陆云笺。
这一回是他大意……若论近战,这世间诸多修士,绝无可能有人能胜过她。
不。不仅仅是这一回,她说得对,早在眉阳村见到她时,就应该杀了她。
是见她眉眼与周昔燕太过相似,心生怜悯,竟也有一瞬,希望她像寻常人家那样唤自己一声“爹”?还是见她体内的妖狼魂魄与破月匕首实在难得,不甘心就这样杀了她?
可若不是她,周昔燕又何至于离开云间世,又何至于葬身妖魔口腹?
无论如何,都是错了。一时犹疑,足以酿成大错。
三人相对而立,谁都没有再靠近谁,良久静默无言。
陆云笺抬起手,低眸扫了手腕上的白玉珠链一眼,道:“只恨我唤了你十二年的‘父亲’,还有一瞬,为你送我的这一串白玉珠链而欣喜。”
“……”
“阿娘送过我一串很相像的,它为我驱邪避祟,佑我安康无恙。你送我的这一串,还有以我之名炼出的戮心蛊,都是为了追踪我,压制裴世。”
陆云笺掌中绽出灵光,那串珠链忽地崩散开来,莹白如光点的事物滚了一地,风一吹,便同神树花瓣一道散作飞灰。
这一串珠链上的追踪压制咒法她早在逃出镜阳宗时便毁去了,如今它再无价值,轻轻一碾便碎作齑粉。
“这一回,我会与他共进退,往后千年万年世人谩骂都无所谓,只求此生此世,不再留他孤身一人。”
陆云笺手中的灵光并未散去,反而凝聚得愈来愈旺盛,一时几乎亮至白炽。
“阿娘与我说,‘云笺’二字,取的是‘云笺写叶长,滴露和烟种’的字。如今想来,应当是‘泪满云笺未怆神,高楼望不见飞尘’吧。”
二人不知那道灵光会去往何处,陆明周上前一步,将陆稷牢牢挡在身后,却见陆云笺忽地蹲身,而后猛地以掌击地——
炫目紫光爆裂开来,云间世群山震颤,那道槿紫身影消失不见的一瞬,或以神树为中心,或以后山禁地为中心,道道交错相连的阵法忽地都显了形态,耀目灵光一时照彻天穹——
云间世结界,四方神兽之阵,圣清结界……
还有以后山禁地为中心、忽地颤动嗡鸣、明灭不定的断界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