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是个十几岁的少年,穿的不是镜阳宗统一制式的青碧色弟子袍,而是一件淡金的锦袍,上头金丝所绣金乌神鸟在黑暗中熠熠生辉。
那少年奔过来,二话不说就开始用什么东西捅地牢的锁。
陆云笺细细打量了那少年一阵,声音中罕见地带上了几分惊疑不定与难以置信:“……季繁洲?!”
季繁洲几下便捣开了锁,又开始对付关押咒法,闻言匆忙地抬了下头,道:“我刚刚就站在宗主的床榻边上,我觉得不是你害了他。”见陆云笺蹙眉思索,他有些不满地道,“你难道没看见我吗?”
虽说一屋子青碧色里淡金色的确显眼,但也只是显眼而已,陆云笺还真没心思去仔细辨认每个人的脸。
陆云笺有些心虚地低眸看他捣鼓法咒,三两下挣开了捆仙索,道:“要不直接把它炸开好了。”
“不用,动静太大了,我好不容易才把他们弄走,”季繁洲道,“马上就好了。”
陆云笺沉默片刻,一时不知该如何告诉他,其实自己并不打算现在就走。
季繁洲没有发觉陆云笺所思所想,低着头捣鼓半天,犹豫着有些不自然地开口:“上回在同渊阁,你救了我,我欠你一个人情。之前觉得你们云间世的人都……是因为怀疑宗主的毒就是你们云间世的人下的。”
见陆云笺不说话,季繁洲手一顿,有些迟疑地抬起头:“……应该不是你下的吧?”
陆云笺道:“你觉得是吗?”
季繁洲暗自松了口气:“我觉得不是啊,不然我来干什么?”
然而不待一口气松到底,他又蓦地一顿,再抬头时,面色苍白,血色几乎已然退尽:“完了……我才知道,地牢的关押咒法没有掌门令是解不开的。”
陆云笺正欲上前察看关押咒法,却忽然听见地牢外又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
季繁洲几乎是木僵地转过头,声音中的惶然暴露无疑,甚至带上了几分颤抖:“季、季衡哥……”
季衡面色苍白,没有多理会季繁洲,只抬手解开关押咒法,沉声道:“走。”
季衡说完便迈出地牢,陆云笺拽过愣在原地目瞪口呆的季繁洲,快步跟了上去。
三人所经之处静寂无人,想来还无人发觉地牢的异样。
陆云笺隐隐觉得走在前方的季衡有些不对,却又不知该从何问起,只道:“季衡,是谁?”这话问得简短,但陆云笺知道,季衡必能明白她的意思是问杀害季良衢的人是谁。
走在前方的季衡闻言停了步,却没有回答,只道:“你们先走。”
季繁洲心中虽有百般疑惑、万般惊骇,但季衡发了话,他便不再多想,只拉了陆云笺:“我带你走小路,这边快些。”
陆云笺心中的怪异感愈来愈强,被季繁洲拽着走了几步,便挣开他的手:“等等!”再回头,却见季衡不知何时单膝跪倒在地,双手死死按住了胸口。
他面上了无血色、细汗密布,即便只是一眼,也能看出他浑身剧烈颤抖、几近虚脱。
陆云笺一惊:“季衡!”
季繁洲也奔上前:“季衡哥!”
季衡勉强抬眸,那一瞬他的眼眸极其混沌,交织着痛楚、恐惧与无措——
仿佛极乱,无数魂灵在其中挣扎混战;仿佛极静,像是某一座坟冢无人问津;仿佛极亮,是从未出现过的清明眸色;仿佛极暗,亘古长夜即将覆将上来。
季衡死死咬着牙,丝丝鲜血与轻若蚊吟的话语一齐自他齿间流出:“是我……是我杀了他。有东西……在……抢夺我的……”
陆云笺将灵流打入季衡的经脉,却只能觉出他体内灵力极其紊乱,全然觉不出他所说的另一个东西。
陆云笺转换了灵流,试图压制他体内灵力的躁动,一字一顿地问道:“是什么东西?”
“我……不知……”季衡忽地勉力抬手,紧紧攥住陆云笺扶着自己的手,“陆小姐,杀了……”
季衡已经没有力气再说话,闷哼一声,又猛地将陆云笺推开!
青碧色灵光猛地爆炸开来,霎时罡风四起、山石崩裂,天地震颤,镜阳宗结界一瞬间裂开数道缝隙,险些崩裂瓦解。
陆云笺被极其强劲的灵力逼出数丈,一瞬被亮至白炽的灵光晃住眼睛,却半点不敢闭眼,勉力朝灵光爆裂之处看去。
飞沙走石掀起阵阵尘沙,陆云笺隔着浓重而几乎不可见五指的尘灰,看见了大片大片的鲜红。
季衡的双臂一片红白之色,血肉外翻,筋脉尽断,深可见骨。右掌却呈爪状,死死抓在自己胸口,指尖已经没入胸膛的血肉,几乎能够透过五个狰狞的血窟窿看见那颗兀自跳动的心脏。
他的另一只手上,紧紧攥着一样彻底破碎、再无效用的事物,是镜阳宗掌门令。
陆云笺奔上前去,手却抓了空,沙尘飘然而过,再度能够看清眼前事物时,跪在地上的季衡已经了无踪迹。
季衡失踪了。
即便灾劫推迟、至今不曾发生,季衡却仍如逆转时空前一样失踪了。
即便在她眼前,也失踪得不明不白、不知去向。
季繁洲被方才爆裂的灵力斥得远了些,但仍然清清楚楚地瞧见了季衡凭空失踪,此时远远望着地上留下的一摊鲜红血迹,只觉浑身僵硬、无法动弹,遑论迈动脚步。
陆云笺只用了片刻缓过神:“季繁洲!”
季繁洲仿佛才回魂,艰难迈动两步,喃喃道:“季衡哥……”
“季繁洲,尽快用通讯符联系季瑶,”陆云笺近乎残忍地冷静道,“你刚才听见了吗?季衡说有东西在抢夺他的身体,提醒季瑶彻查镜阳宗,有东西已经潜入了镜阳宗,必然会留下痕迹。那东西操纵季衡杀了季宗主,还需查清季宗主的死因,看致死之法有无特别之处……”
见季繁洲仍回不过神,陆云笺抬手点上他额头,强行施了清心咒法,喝道:“季繁洲!”
季繁洲猛地睁大眼睛,依言取了通讯符,颤声道:“……我知道了。”
地动山摇的动静渐渐消下去,远处传来嘈杂人声,渐渐奔近,想来都是朝着此处奔来察看状况的。
季繁洲颤抖着在通讯符上画下几笔,再抬眼时,眸中的茫然与惊骇已几乎被泪水模糊:“你走吧……季衡哥也希望你走的。”
……走?
还有何处可去?
此一去,这世间再也不会有她与裴世的容身之所了。
即便早有预料,可事情按照逆转时空前的轨迹发生时,陆云笺终于还是有几分茫然了。
季衡失踪,几乎可以肯定,过不了多久,灾劫就当降临了。
灾劫发生的历程,正在步入正途。
……“正途”?
倘若尘世覆灭是正途、是必然,那么这一次逆天而为,他们又有几成能赢?
修真界均处三大门派辖地,若是使用通讯符与传送通道,是极易被监控与追踪的,因此此二法虽更为便捷,但陆云笺只能御剑而行。
陆云笺立在惟霜剑上,行得比任何时候都快,只消一盏茶的工夫便到了云间世脚下。
云间世尚未布置新的戒严结界,想来镜阳宗众人一时自顾不暇,还未发布缉拿令。陆云笺不打算从山门光明正大地走,只放低了动静,潜入云间世。
陆明周此时应当已经处理完了上元宴事宜,季瑶得了消息需回镜阳宗,此时云间世应当没多少别的门派的人,年关积压的事务早已处理妥当,如若不出所料,陆明周总该回寝居一趟。
果不其然,陆云笺刚潜入陆明周房中,陆明周便推门进来了。
陆明周在桌前坐下,取了纸笔正欲写些什么,陆云笺自黑暗中探出身,唤了一声:“哥。”
陆明周手一顿,留下一个透出纸背的墨点,而后蓦地起身:“云笺?!你——你怎么在此处?”
不待陆云笺说话,陆明周便道:“镜阳宗方才来了消息,说季宗主已死,季衡失踪,镜阳宗众人言之凿凿指你加害于他二人,父亲已下达了缉拿你与裴世的命令,云间世马上就会加强戒严结界,你如何还回了云间世?!”
陆云笺鲜少见到陆明周如此慌张的模样,闻言勉强笑了笑:“我来,是因为有必须告知你的事,此事你必须知晓,而旁人都不能知晓。我只相信你。”
“……”
陆云笺继续道:“至于镜阳宗之事,我所知的是,有东西附身操控季衡杀了季良衢,毁去了掌门令,又炸毁了季衡双手经脉,毁得很彻底,不会再有痊愈的可能。
“毁去经脉之后,又意欲剖出季衡的心脏,不知是与镜阳宗有怨仇,还是有其他意图。
“镜阳宗素来想要扳倒云间世,这自然是借我毁去云间世声名的好机会,正如云间世要取得照灵骨开启断界阵,就需要为归云仙君安上一些罪名一样,不过各有所需,各有各的索取之道罢了。”
陆明周双眸隐隐震颤,他不由自主上前一步,道:“我之后会想办法为你二人证明清白,可你此番来云间世,若是被父亲发觉……”
陆云笺轻轻摇头:“你无需为我二人洗去罪名,如今云间世最好与我二人撇清关系,以免仙门百家以此为由攻讦云间世,若是如此,届时灾劫来临,怕是没有余力应对灾劫。
“至于我二人,只要不是我们束手就擒,仙门百家绝无可能关得住我们,不必太过担忧。
“至于什么清名功绩,那都无所谓,仙门为了自身清名,必不会轻易放弃为他安上罪名,不过这一次,我会与他共进退,此生此世,都不会再留他一人。”
“……”
陆明周迈出的一步又退了回去,撞上身后的桌案,终于后知后觉出了连日忙碌的疲惫。
陆云笺沉声继续:“另一件事,是关于另一个时空。
“我们原计划撕裂时空裂缝,联合另一个时空共对灾劫,但如今看来此法绝不可行,必须摧毁断界阵。
“两年前我中刀濒死,陆稷取了我一半魂魄意欲炼化破月,但破月护住那一半魂魄到了另一个时空,我借另一个时空的陆云笺的身体存活两年,发觉另一个时空并非修真界,极少有人修习仙门术法,更没有什么魔王诅咒与灭世灾劫。
“倘若灾劫临世,那也是这个时空的罪孽与因果,即便回天无术、尘世覆灭,也绝不能连累另一个时空。”
陆云笺此番话说得极快,陆明周只觉一道又一道惊雷在耳边炸开,心绪震荡之际,竟不知该从何问起,只干巴巴地道:“你……你可有什么证据?”
“没有,”陆云笺陈述得近乎漠然,“即便我可以把记忆提取出来、展示于人前,也不会有什么人相信,就算信了,也不见得就会放另一个时空安然无恙。如今断界阵只差照灵骨便可成,现成的阵法,现成的所谓‘救世之法’,有谁会甘愿放弃?即便不能联合另一个时空,但总会有人想让另一个时空替我们受灾,撕开时空裂缝,将妖魔引往另一个时空……还会有比这更好的替罪羊吗?”
陆明周扶住桌案,道:“……那你打算如何?”
陆云笺道:“附身季衡的东西不知会不会是灾劫的发动者,我们不能获知其行踪,太过被动。
“逆转时空前,季瑶说季衡是在诛杀妖魔的途中忽然失踪的,这一回灾劫并未发生,季衡可以说是提前失踪,若说是有什么变数促成了这一改变,恐怕就是季良衢之死。
“至于季良衢之死如何促成改变,目前仍不可知,还需进一步查探。
“至于摧毁断界阵,只有你能做到。镜阳宗掌门令已毁,必然会对镜阳宗结界与圣清结界造成影响,不知这一回修真界又能抵挡多久,为今之计,只有找到破除灾劫之物——”
陆明周道:“破除灾劫?”
“是。不是防御,不是躲避,妖魔临世,那便屠尽妖魔。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办法,不管有几成胜率,都只能一搏。”
陆明周只觉头脑晕眩、眼前发黑,仿佛数日不曾好眠的疲累都在这一刻涌将上来:“断界阵以四方神兽为基,四方神兽之阵与圣清结界相连,若要毁去断界阵,各方阵法都必然受到极大影响……如此数年,为了增强各方阵法效力,修真界已是孤注一掷,再赌不起了……”
陆云笺道:“圣清结界也不过是防御结界,护不住修真界一世,若要破除灾劫,什么断界阵什么圣清结界都无用——唯有刀剑,可以为我们杀出一条血路。”
“……”
陆明周只觉浑身力气像是被什么东西抽尽了,倏然跌坐在椅上,轻轻揉了揉额角。
陆云笺原本并不打算多说其他,此时却忽然苦涩地扯了扯嘴角,不由自主地开口:“哥,你还记得我们的娘亲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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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灵髓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