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穴山的云雾总比别处柔些。
回到宗门的当天,暮色已漫过紫炎峰的飞檐,景晏却没来得及回房,便跟着丹朱直奔山巅的密地祭坛。
那里是丹穴最肃穆的地方。
青石板铺就的广场上刻着繁复的火纹,中央的祭坛由千年暖玉砌成,玉缝间还嵌着细碎的红石,哪怕无人催动,也隐隐有灵力流转。
掌门丹朔已在祭坛旁等候。
他身着一身朱黑色长袍,袍角绣着的火焰纹路像是真在燃烧,随着他抬手的动作泛起淡金的光。
各峰长老也陆续到了,丹煌站在最左,一身素白道袍,只是眉头微蹙,目光落在景晏身上时,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担忧。
“都坐吧。”丹朔抬手,祭坛周围的石凳上便泛起一层淡青的灵气,软得像铺了棉絮。
待众人坐定,他才看向景晏:“灵虚秘境的事,且细细说来。”
景晏起身,对着众人行了一礼,随后将灵虚秘境的见闻一五一十道来——从玄冰莲到潭底松动的封印,再到那道残留的剑痕与隐隐外泄的浊气,每一个细节都说得清楚。
他特意提及封印的裂痕:“弟子以神识探查过,那裂痕边缘的阵纹已有近半数失效,若不及时加固,只怕最多百年,浊气便会冲破封印。”
换来的便是在场众人的一脸沉重。
“小晏,这一切你作为亲历者,有何想法?”
丹朔开口问道,称呼虽说亲昵,言语间却也尽显一宗之主的威严。
注视着眼前的数位前辈,景晏沉吟片刻,答曰:“秘境已关,已然无法加固封印,当务之急便是做好提前准备。”
语罢,景晏停顿了片刻,才又道:“此外,弟子想去一趟紫宸宗和北辰剑宗——紫宸宗掌管天下典籍,他们的藏经阁中或许能找到当年封印浊气的记载;北辰剑宗剑术通神,那潭底的剑痕,说不定便与他们有关。”
事实上,他没说出口的是,这趟行程还关乎他自己。
当年他身负凤血之事如何暴露,丹穴的隐秘是否被外人知晓,或许都能在紫宸宗的典籍里找到线索。
只是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
如今的修真界到底还有太多的未知。
丹朔抬眼同周围的各位长老对视,尤其是身为景晏师尊和长辈的丹煌,最终缓缓道:“准备近年论道大会的,便是紫宸宗。”
“紫宸宗?”此刻出声的却是另外的一位长老,方才平静地面容一转疑惑:“不是天机阁?”
丹朔摇了摇头:“不久前,他们达成了交换。”说着,又望向一直在旁默默认真聆听的景晏,问道:“如此突然,其中不知会不会有你的缘故,如此,你还是坚持要去吗?”
景晏没有作声,只是缓缓点头。
丹朔轻叹,注视着景晏没有丝毫退缩的双眼,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头,方才言语中的威严化作最为真挚的关怀,又叹一声开口说道:“既然已经打定了主意,那便去吧。”
景晏已然不再是那个身怀凤凰血脉的特殊存在,若是真的前往,左右不过一个不世天才的名号罢了,他们丹穴还担得起。
“还有将近七年,这段时间好好修行。”丹煌也走上前来,看着自己这方才由半死中回归却又一次要奔赴不明未来的弟子,一向冷峻的神色不免也流露出几分松动:“其余诸事,交给师尊。”
听见这些话,景晏不由双眼一亮,心知这便是同意了自己再度入世,喜悦之余也不由感动,当即点头:“是,弟子明白。”
从祭坛返回紫炎峰自己的卧房时已然是一日末尾。
景晏方一推门,一道黑色的影子就宛若一道黑色闪电猛地朝着他刺了过去。
景晏没有丝毫惊慌,只是向那影子伸出了手掌,随后便有一条冰凉的黑蛇盘附了上去。
“久等了。”
景晏另一只手微微一动,尚未关闭的房门就随之阖上。
丹穴的祭坛是他们门中禁地,也是由于这个缘故,今日前往不得不将小黑留了下来,看这尾巴故意在自己眼前摆来摆去的模样,大约是等的无聊了。
“知道吗小黑……”带着小黑走到一旁的软榻上坐下,景晏一边轻轻逗弄着小黑故意递来的尾巴尖同它玩闹,一边缓声像是再同自己对话那般放空了思绪,接道:“我们要准备之后的论道大会了。”
论道大会,全名或许该叫做诸州修士问道大会,身为各宗门共赴的盛会,每百年举行一次,通常会选在灵气充沛的中立之地,如景晏印象里曾经举办过几回的蓬莱,而今年的场地正如掌门先前所说的那样,由紫宸宗决断。
届时,不久前所见识过的如青云宗、北辰剑宗以及他们丹穴等等名门大派都会派得意弟子赴会,少数隐世宗门也可能遣人出席。
毕竟会上可供修士成长的机会太多:既有宗门掌门将毕生感悟凝练成道韵讲经,也有弟子之间互相登台切磋——非为争胜,而多是借彼此招式印证道途,若有新意还会得前辈指点。
此外,对于不善武力的丹师、器师而言也有他们一展实力的地方,不少此类修士会当场摆开摊位,以丹方器图交流心得,一比高低。
此外更要紧的是,这大会不单单只是论道,同样也是各大宗门的脸面——大门大派可以借着弟子露脸稳固地位彰显声名,小门小派则盼着能被看中讨点灵脉份额,连散修里不少的硬茬子也会托人递帖子来凑个热闹,指不定就能撞上本失传的功法残卷。
当然,这事也不是空谈,曾经便有失传的古籍于大会上偶然现世,一度引发在场修士乃至整个修真界的群体热议。
总而言之,论道大会绝非单纯的比试。
毕竟修仙路远,又经数百年前污浊灾祸,大多修者也都能明白携手方能抗劫的道理。
如此,这论道大会便成了修仙界不成文的规矩。
虽不会有专人指点,却也是已经默认每百年由一大宗门召开,至于这召开的门派能从中捞到多少好处那就不为外人道了。
但看历届宗门不但没有推脱反倒是争相争取的样子,想来绝不会少到哪里去便是。
如今看来,只要修仙界还在,修士还在,论道大会的钟声,便会准时在天地之间荡开。
而此刻,横在景晏寻访真相道路上的倒不是论道大会本身,而是前往这场盛会的资格。
论道大会不比众人眼中无甚机缘的灵虚秘境,各宗名额更是有限,弟子为了一争这个机会可都是拼尽了全力,不可能再出现这一次由师尊安排的情况,这也是不久前师尊亲口同他所说。
简单来说,剩下这不到七年的时间里,景晏至少必须将自己的修为提升到金丹期。
难度似乎有些大啊……
面上尽管依旧微笑着,但景晏心下还是无奈地这般想着,自己过去是在多少岁结丹的来着?
如果丹朱在此,肯定会一边翻着白眼一边告诉他我可是记得清楚是三十岁。
不为其他,只因景晏当初先一步结丹给他造成的心里压力太大,毕竟两人从小的成长轨迹大都相差不远,这是第一次景晏同他拉开了差距。
虽说这差距也就不过五年,但还是在当初的丹朱心中留下了一丝在意的痕迹。
至于到了下一境界的元婴,丹朱的想法就不再会有这般情况了,毕竟他也算认清,有着神兽血脉的景晏自是不会同平凡修士一般寻常。
除此之外,另外的一个原因大抵便是自从结成金丹的那一天开始,丹穴山紫炎峰就少了一个温文尔雅的大师兄,而万里以外的昆仑却多了一个孤身一人的无名仙君。
至于有着这般念头的丹朱后来听说了修真界来自北辰剑宗那位绝世天才的修炼历程后惊讶到好一段时间都没能回神,那就是后话了。
不过,要让景晏来评价的话,那便是同天赋不错的人在一起,反倒是让丹朱忽视了自己那也绝非平凡的天赋。
如今这副人傀躯体显露出来的构造也就不过常人二十多岁,正因如此,在灵虚时扈明熙才会评价他入道偏晚。
七年的时间,由筑基中期迈入金丹,不仅是证明他的确有了步入论道大会的最基本实力,更是证明他有前往论道大会的无形潜力。
紫宸宗……同当初他所醒来的那处石室究竟有什么样的秘密?
眼前传来的嘶嘶声响唤回了景晏有些远走的意识。
二长老座下的弟子房也都在这长老府邸的院落范围之中,屋子里器具的摆置自然也不会太差,像如今他们所在的软榻就要比寻常之物更负一丝木属性灵力,某种意义上也是丹穴财富的一面体现,也让此刻回过神来的景晏意识到,自己恍惚间下意识追寻着这道灵力于指尖散出了一道火气。
景晏神情一怔,正要抬手将那尚未燃起的火苗熄灭,就见身前的小黑先一步一尾巴抽了过去,裹挟着冰冷的气息,转眼间那点小火苗就没了个干净。
是了,景晏笑笑,小黑的灵力属性是水,也难怪会对截然相反的火反应这般迅速,这一点也是当初在那玄冰莲的山洞寒潭间所留意到的。
“今日早些休息吧。”景晏说道,同时又取出一块干净软布动作轻缓地帮小黑擦拭了那块因方才的动作而染上痕迹的鳞片:“从明天起,便是不眠不休的日子了。”
听懂了大半的小黑抖了抖尾巴,转而盘上了熟悉的脖颈,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便闭上了双眼。
见状,景晏无声一笑,对于神魂损伤无比严重的小黑而言,睡眠的确是个再好不过的休息方式。
虽然是自己说过要早些休息,景晏却是没有起身躺到床上,反倒是径直在榻上直接盘起腿,就这么入了定开始修炼起来。
对于如今的他而言,一分一秒都无足珍贵。
丝丝缕缕的灵气在景晏体内真气的带动下开始逐渐在周遭汇聚,像初春的薄雾缠在指尖,却又在已然达到筑基的灵力过滤下化作半透明的莹光,随着呼吸逐一凝入体内。
流转间,灵力在经脉里映出淡色的光痕,更在游走过心口时暖得像揣了团炭火,最后无声将这份愈发浓烈的炽热缓缓沉进丹田。
时间在这个过程中被无限地拉长,同时却又是那么一转即逝。
只有沉眠中的小黑不时因为身体周遭流动的火属性灵力而浅浅扭动一下身子,兴许是水属性天生就在排斥这份温度,却也终究从未睁开过哪怕一次双目,只是那样将自己牢牢挂在了身下的脖颈。
房间一角水计中的时光一点一滴地滴落,夜晚就这样过去。
终于,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