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
景晏心下不由叹息。
这灵虚本就身在南海,受到当初那场浊灾的影响再正常不过,而且若有着南海深处的灵气长久滋养,也难怪这处秘境会诞生出玄冰莲这样的天材地宝。
不过,待施加了这封印后,玄冰莲的生长怕是便只能依赖这秘境中原本的灵气。地处秘境中央流水真气汇聚之地,又有其年份达到后自生的极寒冷气护体,普通生灵的确难以抗争,也因此压制了这秘境中的整体境界。
也难怪一路所见的灵植虽说品相大都不错,年份境界却显得那样平庸。
而在这返回水面的途中,对于先前所疑惑的,景晏心中的推断也愈发完整。
如果说当年阻拦他与丹朱的阵法还有是想要防止旁人采药的可能,那么如今池底的这一道除却镇压浊气之外便不作他想。端看那残留而下的剑痕,纵使年份已久也能察觉出那剑势中裹挟着的凛冽锐气,不似寻常修者,不知是修真界的哪位来此一遭,封住了这一度崩坏过的漏洞。
也实在是当时昆仑的消息太过闭塞,犹记当年他赶到南海之时已然是污浊灾祸中期,那时便听说地脉的决口不止一个,加之那浊气的腐蚀效果太强,毫无保留地掠夺所经之处的一切生息,除却对城镇的破坏,更可怕的便是那随之引发的灾疫,大半个南域都遭因此受重创,而那也就只不过是短短数月而已。
说来,这浊气同他们丹穴自古的传说还有着脱不开的关系,实则正是那所谓的凤凰每五百年便要背负一次的恩仇,凝聚着这世间全数的恶意,经由大地地脉汇聚并镇压于极北极寒之地——昆仑。这也是为何当初明明无人通知,他依旧还能够勉强算得上及时赶往浊气爆发的南海,还帮助抵御了好几次的污浊爆发,只因为他当时察觉了昆仑地脉所发生的的异常变化。
尽管依旧需要隐瞒自己的丹穴弟子身份,自己身负的传承更是不能大肆宣扬之物,但当时一度同那些同门携手抗敌的经历也至今历历在目。
当时的自己的确也曾感受到愉悦。
至于面对那似乎愈发阻无可阻的灾祸,无言默认也好推波助澜也罢,各宗门包括不少修士大半最终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献祭凤血做那赤阳诛邪阵的阵眼,便是他景晏当下不愿再去回想提及的后话了。
可偏偏,如今自己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却似乎从未逃脱开那片昏沉阴云。
阴沉的水下,景晏一时无言。
老实说,若是真的需要自己拯救此世,他大概并不会生出什么畏惧和愤恨,兴许会难掩遗憾,毕竟这世间有太多他所在意的,亦有太多没能去看过经历过的。
只能说,成为景晏所谓执念的从不是自我献祭这件事。
从遥远似乎亦算得上邻近的回忆中抽身,虚无的魂体也不由怅然叹息,但无论如何,待到返回丹穴还是要将这里的情况同师尊他们解释清楚。看上去,那曾被视作唯一解法的赤阳诛邪阵也远不能将这污浊斩草除根,自己当初身负的一丝凤血传承终究担不起救世的重担,灾祸早晚有一天会卷土重来。
也不知当初那一次的浊气爆发究竟是对这秘境造成了多大的摧残,时隔数个百年,这秘境中央竟是都少有走兽飞禽敢于踏足。
不过兽类一向敏锐,天生趋利避害的本能也是再珍贵不过的降生赠礼,他自己当初甚至此刻不也是正切身体会过这一点,想来还是这尽管被压制却依旧隐隐冲击着封印的浊气让不少生灵都察觉到了威胁吧,加之玄冰莲自身所散发的寒气,这地方变得这般冷清也算得上合理。
这般说来,丹穴有丹朱等人特意掩盖,日常行事中自己也分外留心,自信从未留下什么痕迹,那么当初自己身负凤血这件事究竟是如何暴露出去的?
自从苏醒而来这几个月,自己竟是头一次开始思考这本该放在首位的大问题。
看来回返宗门之后,要同师尊他们商讨的事情又多了一件。
心思辗转间,景晏便已然接近了那水面下的一指冰层,神魂化光,抓紧时间离开了寒潭,裹着一身寒凉闯入了一双正对上的黑色眼眸。
景晏不由微微一怔。
视线对面,不知道盘在熟悉地方多长时间的黑蛇挺起小半截身子,一旁石壁上已然换过几次的火光还在燃烧,照亮了那漆黑却也光亮的鳞片,一对黑色眼珠似乎也因此闪了闪细小的微芒,平静却又似乎不失雀跃地吐了吐蛇信,随后便从人傀此刻有些僵硬的脖颈处缓缓扭动着爬了下来。
最初的怔愣过后,景晏也不由得露出一个放松的笑来,方才在深潭下原本已然变得有些沉重的心情如今也在看到小黑的身影时不自觉换了个彻底,连忙将自己重新融入这具躯壳。片刻后再度睁眼抬手时,渐渐暖热起来的手臂上便是那抹熟悉的细长影子。
“久等了。”将掌间的黑蛇递到眼前,眼看着细长的身子游走过自己的小臂手腕,带着不同于其他的独特的温度,一直盘至微凉的指尖。
不知是不是这段时间的离开让它变得警惕,此刻盘到景晏身体上时,绞紧的力度都要比平日大上不少。
察觉到这点微小的区别,景晏没有什么别样反应,只是随意挥出一道真气灭了那残留的些许火苗,随后转过身子带着小黑往出口的方向迈步走去。
“走吧。”昏暗中,景晏含笑的嗓音不算响亮却也十分清晰,不见分毫沉郁:“出去找个地方吃点东西,怎么样?”
这样的话语小黑自是足以听懂,闻言,轻轻嘶鸣几声,随后蹭了蹭景晏抬起的指腹,感受着从鳞片仿佛一直深入自身血肉的愈发明显的温热,颇为舒适地晃了晃了自己的身子。
如此,便是满意答应的意思。
明白了小黑的无声话语,景晏又笑,这一次倒是直接笑出了声,情不自禁地伸出另一只手抚了抚小黑的额顶。小黑也任由他这般抚摸,原本一度警惕而显得紧绷的身子算是全然松弛了下来。
一路走出了不少距离,空气中那过分的寒凉也在越发减弱,而就在一人一蛇无声互动心情都渐转轻松之刻,先前在外留下的神识被触动而传来的感知却突如其来地传入景晏的脑海,连带着原本稳健的步伐也都在迟疑地停顿后缓缓停了下来。
山洞之中也因脚步声的消失重归寂静。
片刻后,停下的脚步声重新响起,速度稍稍快了些,似是带了几分急切,却依旧连同着再度开始起伏的胸口和寻常一般无二的呼吸声,一如在外常人所见的那般步履不紊。
“小黑,恐怕吃东西的事情要暂且放一放了。”昏暗中,景晏的声音沉声开口,带着一点遗憾的叹息,却也透着些许难以忽视的别有深意:“有人找上咱们同门的麻烦了。”
言语之间,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便是把小黑也算进了丹穴的范围。
无论是那个无名的紫炎峰大师兄,亦或是如今的这个丹烨小师弟,遇到这些合情合理都不该做个视若无睹的旁观者。
此刻的景晏心情少见地多了些波澜,若要评价倒同他数月前返回丹穴之时有些类似。对他而言,终于能够光明正大地护着丹穴弟子,虽说没有希望看到同门弟子碰上麻烦的意思,但不得不说,景晏此刻心底除却那份从未淡化过的责任感外,还是多了点难抑的愉悦。
或者说……新鲜感?
听到自己的美食延了后,小黑却也没有流露出半分不满,反倒是当初景晏提醒它不要露于人前的言语浮上了它思索的脑海,不等景晏出言,就先一步从掌心缩下了身子,一圈一圈地将自己盘在了景晏的小臂,蛇身有力,袖袍掩盖,半点尾巴尖都露不出来。
景晏脚下步伐不停,将手臂微抬拉至身前,这样小黑才不会因为身体的晃动而太过不适,想了想又道:“不上来吗,小心难受。”
上来指的自然就是这段时间小黑一直盘着的脖颈,老实说,这也的确是能够让小黑呆着最为舒适的一处部位了。
小臂处的触感紧了紧,小黑的回答已经十分明显。
尽管有些搞不清楚小黑的这点想法,但这点小事随它心意便是。
隔着衣袍轻揉了揉小黑的鳞片,有了布料的阻隔也摸不出多少粗糙,随后景晏抬起头来,注视着不远处已然显露出来的一抹微光,神识顿时掩去了自身行迹气息,紧接着时隔多日,再一次踏出了这依旧被碎石掩盖着的山洞洞口。
而此刻,不被本人察觉的朱色袖袍下,往日大多放松的黑蛇如今盘附的姿势却透露出几分僵硬的强撑。也只有缠绕在此的小黑自己知道,方才身下这具身体眉间那毫无掩饰的一缕躁动气息。
对于它而言,宛若江海凝望着溪流,那莫名的食欲似乎又一次浮了上来。
但,眼前的这人是自己应当去保护的存在。
从在那个许久都不曾改变过的冰冷石室中醒来的时候,脑海中似乎就已然存在着这样一个发自本心的念头。
最终,它也只是在紧贴的皮肉上戳了戳自己的尖牙,在这人的放纵下,等待着不知由何而来的那一缕引动食欲的气息渐渐散去,同时,也等待着那深入牙根的痒意随之消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