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浸染着太一仙宗后山最偏僻的一角。此处灵气稀薄,靠近禁地边缘,终年云雾缭绕,罕有人迹。一座简陋的屋舍孤零零地立在山崖之下,如同被遗弃的角落。
月华艰难地穿透浓重的云雾,漏下几缕惨白的光,勉强照亮屋内盘膝而坐的少年。
任壹周身弥漫着一股低沉的、紊乱的气息。并非吐纳灵气,而是在强行引导某种与周遭清正环境格格不入的力量。丝丝缕缕肉眼难辨的黑色气息,从地面、从石缝中渗出,带着阴寒与暴戾,钻入他冷白的皮肤。
他眉头紧锁,额角青筋隐现,细密的冷汗不断渗出,沿着紧绷的下颌滑落。每一次魔气入体,都伴随着经脉被撕裂般的剧痛,以及神魂被负面情绪冲击的混乱低语。但他脸上没有任何退缩或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和隐忍。
这就是天生魔骨。无法像寻常弟子那般顺畅吸纳灵气修行,反而要时刻压制、疏导体内天生躁动、渴望吞噬与毁灭的魔性。玄昀真人将他带回,予他安身之所,传他清心法诀,盼能以宗门浩然之气,潜移默化,导其向正。
然而,压制与疏导,远不如……掌控来得直接。
任壹黑沉沉的眼底掠过一丝幽光。他需要力量,更快、更强大的力量。这具被诅咒的身体,既然无法摆脱,那便彻底掌控它。
他冒险加快了吸纳周遭驳杂魔气的速度。更多的黑色丝线涌入经脉,与原本蛰伏的魔性汇合,如同滚油遇水,瞬间在他体内掀起滔天巨浪。
剧痛排山倒海般袭来,远超以往,眼前骤然被一片纯粹的黑与血红色覆盖,暴戾、混乱、毁灭的念头如同毒藤疯狂滋长,缠绕住他的理智。他喉间发出压抑不住的、野兽般的低吼,五指成爪,猛地抓向身旁冰冷的石壁!
“嗤啦——!”
坚硬的岩石被他徒手抓出五道深痕,石屑纷飞。周身魔气不受控制地外溢,冲击着这简陋屋舍摇摇欲坠的禁制,一股精纯而危险的魔息如同投石入水,骤然荡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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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在同一时刻,静心苑内。
正于月下打坐,心神沉入“太上忘情”空冥之境的归缨,倏然睁眼!
一股极其隐晦、却无比精纯的魔气,自后山那偏僻角落传来,虽一闪即逝,但那瞬间的暴戾与失控,如同暗夜中点燃的烽火,清晰无比地映照在她澄澈的道心之上。
是他。
那个身负魔骨的少年,任壹。
没有丝毫犹豫,归缨身影已如轻烟般掠出静心苑,融入浓重夜色,朝着魔气传来的方向疾驰而去。宗门之内,绝不容魔气失控,殃及无辜。
她无声无息地落在那简陋屋舍之外,隐在一块巨石投下的阴影中。目光穿透半开的窗口,看清了洞内情形——
任壹盘坐在冰冷的地面上,周身黑雾缭绕,面目因痛苦而扭曲,眼中翻滚着骇人的漆黑,暴戾的气息几乎要冲破这方狭小空间的束缚。他正处在走火入魔的边缘。
若再晚上片刻,后果不堪设想。
归缨一步踏出阴影,并指如剑,一道凝练至极、冰寒刺骨的清辉自她指尖迸发,如同破开永夜的月光,不带丝毫烟火气,直射任壹眉心。
“凝神,守一。”
她的声音清冷平稳,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混乱的定力,如同冰泉灌顶。
那道清辉精准地没入任壹眉心。
他身体剧震,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吟,眼中翻滚的漆黑如同被投入寒冰,剧烈波动、挣扎。周身失控的魔气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喉咙,奔腾之势骤然一滞。
归缨指尖灵力持续输出,冰心诀的清辉如涓涓细流,温和却坚定地疏导着他体内狂暴冲突的力量。她神色不变,唯有周身流转的灵力光华,显示着此举对她而言亦非轻松。
时间在无声的角力中流逝。
任壹眼中骇人的漆黑终于缓缓退去,暴戾的气息也逐渐平息。魔气不再狂躁外溢,重新变得“温顺”,丝丝缕缕缩回他体内。
他脱力地向前倾倒,单手撑住地面,大口喘息,汗水浸透衣衫,整个人如同虚脱。
洞内死寂,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声。
他缓缓抬起头,看向不知何时已站在他面前不远处的归缨。
月光透过窗口,勾勒出她霜白的衣袍和清冷的面容。她指尖的清辉尚未完全敛去,周身散发着一种定乾坤、镇邪祟的沉静力量。
任壹的瞳孔微微收缩,眼底深处那簇幽火再次燃起,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炽烈,却不再是混乱与暴戾,而是某种难以言喻的、近乎疯狂的悸动。
他看着她,看了很久。目光从她平静无波的眼睛,落到她尚未收回的、萦绕着淡淡清辉的指尖。
然后,他扯动嘴角,试图露出一个笑容,却因脱力和残余的痛苦显得格外扭曲虚弱,但那笑容异常明亮,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毫不掩饰的兴奋。
“师姐……”
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气息不稳,却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你找到我了。”
不是疑问,是确认。带着某种隐秘的、尘埃落定般的满足。
归缨指尖的清辉彻底敛去。她看着眼前狼狈不堪却眼神灼亮的少年,他话语中那不容置疑的认定,让她冰雪般的道心,极细微地动了一下。
她并未深究这丝波动,目光落在他依旧不稳的气息上,淡声开口,依旧是陈述事实的语气:“天生魔骨,强行吸纳驳杂魔气,是自毁之道。”
任壹嘴角咧开的弧度更大了一些,露出森白的牙齿。他似乎完全没听进告诫,反而顺着她的话,低低地、带着怪异的自豪说:“他们……都怕这个。”他指了指自己心口,“掌门师尊……也只是看着。”
他的目光紧紧胶着在归缨脸上,那眼神专注得几乎要剥开她平静的表象。
“只有师姐……你不一样。”
他往前挪了半步,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他身上那股混杂着汗味与未散魔气的特殊气息扑面而来。
“你帮我。”他盯着她的眼睛,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你不会让我死。”
这不是感激,是宣告。是基于刚才发生的事实,而单方面确立的、不容反驳的认知。
归缨微微蹙眉。她出手,是为免魔气失控波及宗门,与他是谁,并无干系。
她无意解释,也觉无此必要。目光扫过他状态依旧不稳定的气海,淡声道:“收敛心神,导气归元。半个时辰内,不得再妄动魔气。”
说完,她不再看他,转身便要离开。
“师姐。”
他的声音再次从身后传来,执拗地不肯放行。
归缨脚步未停。
“明日……”他急促地吸了口气,语速快了些,“明日晨课,我能……跟在师姐后面去传道堂吗?”
这是一个微不足道,甚至莫名其妙的请求。
归缨已走到门口,身影即将融入门外更深的黑暗。她没有回头,只留下两个字,随夜风送入他耳中。
“随你。”
身影一闪,消失不见。
屋内,重归死寂。
任壹依旧撑着地面,维持着狼狈的姿势。他低着头,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残留着魔气痕迹的手掌,缓缓收拢五指,攥成拳头。
骨节发出细微的脆响。
他抬起头,望向归缨消失的门口,脸上那扭曲的笑容渐渐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近乎痴迷的平静。眼底的幽火沉入更深处,静静燃烧。
他低声重复了一遍,像是在咀嚼这两个字的滋味:“随我……”
嘴角,勾起一个冰冷而确定的弧度。
青岚镇的魔瘴,比卷宗记载更为诡谲阴毒。
无形无质,却能随人心念而动,引动潜藏最深的恐惧与戾气。镇民癫狂,田地荒芜,死气如灰败的蛛网,笼罩着这座昔日安宁的小镇。
归缨与几位同门立于镇口残破的牌坊下,残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入那片不祥的寂静之中。
“布‘清心净障阵’。”归缨声音平稳,率先取出阵旗。同门弟子依令而行,道道清光升起,试图驱散那甜腻中带着腐朽的气味。
然而,魔瘴遇强则强。清光所至,瘴气非但不散,反而翻涌凝聚,化作无数扭曲痛苦的人脸,发出无声的尖啸,悍然冲击着阵法光壁!灵力稍弱的弟子当即脸色煞白,身形摇晃。
归缨立于阵眼,霜绫剑已然出鞘,清冷的剑光将她周身护得密不透风。她眉头微蹙,这魔物灵智不低,寻常净化之法难竟全功。
就在此时,一道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阵法边缘的阴影里。
是任壹。
他不知何时跟来,并未参与布阵,只是远远站着,望着那翻涌的、由纯粹恶念凝聚的魔瘴,黑沉沉的眼底,竟闪过一丝几不可查的……了然,甚至是一丝隐晦的渴望。这气息,与他体内日夜纠缠的魔性,何其相似。
一名弟子心神被魔瘴侵染,双目赤红地挥剑砍向同伴。归缨眸光一凛,霜绫剑递出,剑尖未伤其人,只一缕极寒灵力透入其眉心,强行镇住翻腾的心神。
那弟子软软倒地。
“谨守灵台,外魔不侵!”归缨清冷的声音穿透魔瘴的嘶嚎。
任壹的视线追随着她的动作,看着她干净利落地解决麻烦,看着她霜白的衣袂在污浊的魔瘴中拂动,依旧不染尘埃。他嘴角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像是欣赏,又像是某种更深沉的认同。
魔瘴久攻阵法不下,骤然变招!如同百川归海,放弃攻击弟子,疯狂向着镇中心那口干涸的古井汇聚!井口处,魔气冲天而起,浓稠如墨,一个由纯粹恶念构成的庞大虚影正迅速成型,威压令人心悸!
“它要化形了!”一位年长弟子失声惊呼。
一旦成型,青岚镇顷刻覆灭。
归缨眼神一凝,没有丝毫犹豫。身形如电,竟主动脱离阵法庇护,化作一道流光,直射那魔气翻涌的井口。
“师姐!”
惊呼声自身后传来。
一直沉寂的任壹,身影猛地绷直。他脸上那惯常的漠然第一次出现裂痕,是一种混杂着震惊与某种被触及逆鳞般的阴鸷。他死死盯着那道义无反顾冲入滔天魔气中的霜白身影,垂在身侧的手骤然握紧,指甲深掐入肉,留下血痕。
她怎么敢……独自冲进去?!
归缨听不到身后的声音。她的全部心神,都已系于眼前这团孕育着毁灭的魔物核心。
霜绫剑清光大盛,道道剑气斩向蠕动的魔影核心。然而魔影乃万千恶念凝聚,斩之不尽!魔气触手带着腐蚀心神的恶念,狠狠抽来。
归缨挥剑格挡,清光与黑气剧烈碰撞。一股阴寒狂暴的力量顺着剑身直冲灵台。即便她道心坚定,此刻也感神魂震荡,幻象丛生。
不能退。
身后是生灵,是责任,是她所持之道。
她眼中决绝之色闪过。竟不再全力抵御入侵的魔念,反而运转起无情道心法中最凶险的一式——“太上忘情,万念归寂”!
瞬息间,她周身气息骤变。绝对的“无”取代了清冷,眼神空洞,映不出万物,连剑光都带上冻结灵魂的极致寒意。
剑势再无花巧,唯有最纯粹的“斩”。
一剑,魔气退散。
再剑,魔影哀嚎。
第三剑,直刺核心。
“轰——!”
魔影轰然爆散,化作漫天黑气,被那冰冷清辉彻底净化。
天空重现清明。
归缨持剑立于井边,身形挺拔。
成功……
念头刚起,异变陡生,方才为斩灭核心,她引动了太多精纯魔气,此刻这些被强行压制的暴戾残念,失去了目标,竟疯狂反噬她因施展秘法而变得异常“空寂”脆弱的神魂。
冰层之下,暗流破冰。
她闷哼一声,脸色惨白,持剑的手微颤,周身那绝对“无”的气息剧烈波动,一丝混乱的黑色开始在她清冷的灵力中隐现。
“师姐!”弟子们惊呼欲上前。
“别过来!”归缨厉声喝止,声音沙哑压抑。她正与体内失控的力量凶险拉锯。
踉跄一步,以剑拄地,才勉强站稳。额角沁出冷汗。她能感觉到,坚守百年的、澄明如冰雪的无情道心,正被魔念侵蚀,裂开一道细微却致命的缝隙!
走火入魔……
意识即将被黑暗吞没。
一道身影快如鬼魅,穿过稀薄魔气,来到她身边。
任壹无视她的警告,一把抓住了她拄剑的、冰凉的手腕。
手掌冰冷,力道却强势得不容挣脱。
归缨涣散的目光勉强聚焦,对上任壹的视线。
他脸上没有担忧焦急,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诡异的平静。黑沉的眸子紧紧盯着她眼中挣扎的混乱与那一闪而逝的魔气,眼底深处,那簇幽火以前所未有的亮度燃烧。
他看着她苍白的脸,痛苦微蹙的眉,周身不再纯粹、混杂黑色的灵力。
然后,他扯动嘴角,露出了一个笑容。
纯粹,明亮,带着发自内心的、难以言喻的……自豪。
“师姐,”他开口,声音低哑,却清晰地传入她混沌的识海,带着一种近乎叹咏的语调,
“你好厉害啊。”
竟然……与他,染上了同样的颜色。
归缨的神智在这一刻彻底沉入黑暗。最后感知到的,是手腕上那冰冷的、牢牢禁锢的力度,和耳边那带着笑意的、令人遍体生寒的赞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