懵懂的玄鹤府百姓们纷纷点头。
姬悬月捏紧了拳头。
这年头,谁家没有点糟心事呢?
四面战火起,老百姓的日子都不好过,鸦|片泛滥,洋人侵略,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如果这些罪孽可以有一个妖怪来承担……姬悬月都快气笑了。穆文泰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穆文泰说完就退到一边,等着老百姓们群情激奋。
在这几百人七嘴八舌说完了家中的不幸后,那百衲衣的道人走上前来。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道人冲着大家比划了个安静的手势,“众位也都看见了,这狐狸吊在此处,却不咽气,乃确确实实是不死妖物。要想除去这等千年孽障,无论道门还是佛门,都力有不逮。”
“那该怎么才能弄死它啊!”老百姓中有人高声问道。
道人淡笑捋须,慈眉善目道:“需借天下凡俗之手,也即各位之手。不必担心,诛灭妖邪不会遭到任何反噬,只会累积功德。功德攒得多了,不仅能神清气爽,还可庇荫后辈。”
底下的老百姓们却畏畏缩缩,不敢上前。
道人便示意穆文泰上前来。
穆文泰接过一旁家丁递过来的长剑,上前一步道:“我知道各位乡亲害怕,我愿身先士卒!当然,仅凭我一己之力是无法彻底除去妖邪的,到时还请各位父老乡亲施以援手。”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穆文泰将长剑钉入了白狐的胸口。
红的血顺着雪白的皮毛喷溅出来。
林疏一言不发,连痛声都没有发出来。
而姬悬月怔怔看着,他从来没见过那么红的血。
他的眼睛都被染红了。
长剑抽出,带起一片淋漓血花,而白狐仍有气息。
穆文泰叹了一声,还未说什么,周身突然泛起金光。
这下百姓们惊呆了。
真的不死!真是妖怪!
真的有功德!那是无量功德的金光!
然后,穆家的家丁也挨个对小狐狸动了手。
他们有的用火去烧狐狸的眼睛,狐狸还是有呼吸起伏。
有的用乱棍去打,狐狸还是活着。
有的……拿尖锐的刀具将狐狸的四肢都剁下来,可狐狸还是活着。
他们身上无一例外都泛起了金光。
围观群众们惊疑不定,也有胆大的人上前,接过穆家人手中的凶器,对小狐狸下了死手,那狐狸却始终活着。
他们身上,也有了金光。
最后,围观的百姓,几乎所有人都参与了这场虐杀。
那些年轻力壮的暂且不提,哪怕是看起来老实巴交的农民,看起来天真善良的孩子,甚至,看起来虚弱无力的老婆婆。
他们将锐器钉进血肉模糊的狐狸身体里,他们不再惧怕这只一直喘着气的狐狸。
到最后他们也搞不清楚,自己是为了那金光闪烁的功德,还是单纯发泄虐杀的欲|望。
白狐始终一言不发。
不动,也不反抗。
但这将林疏和姬悬月带回过去的大阵,已经开始摇晃。
石柱上的姬悬月,再也不肯压制灵魂深处的孽力。
白狐血肉模糊的面孔上,眼睛艰难地睁开,他茫然地望向天空,天狐的自愈能力使他被烫得血肉模糊的双瞳依旧清澈,那束干净的目光就像一道最锐利的刀刃,刺着姬悬月的心。
姬悬月不知道他的眼神里,到底是什么样的光芒。
可那不是恨。
小狐狸的眼中没有恨。
姬悬月甚至错觉,小狐狸眼中是充满了爱意的信念。
他爱着的是谁?
是我吗?
我配吗?
姬悬月一遍遍告诉自己,这只是幻境,是穆文泰想给他看的东西。
眼前的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可什么是真的?
什么是假的?
姬悬月心想,如果这些事都是真实发生过的,那当年的小狐狸,是靠着怎样的信念,才一直坚持着没有对这些愚昧的凡人出手?
堕落为妖又如何?
为这样的世人,值得吗?
姬悬月灵魂中无边孽力爆发开来,直接冲破了石柱。那根完好的石柱瞬间倾塌,而上头拴着的厉鬼已经怨气横生。
他怨恨这个世界,他怨恨所有伤害小狐狸的人,他怨恨天道,他怨恨自己。
那样深重的怨气。
已经与穆文泰想要做的“四煞风水局”完全相悖。
孽力冲刷着姬悬月周身所有存在的不存在的“人”,那些虚假的、阵法创造出来的场景在无尽的血孽地狱中化为乌有。
地狱中的血孽厉鬼咆哮着,他听不见自己嘶哑的声音,他只能感觉到自己浑身的每一根血管都是那么痛,可他知道他不会比林疏更痛。
无论是今天,还是当年。
他知道,他不会比林疏更痛。
阵法在血孽之力下彻底被扫平,林疏的上帝视角结束,他也被那孽力冲击得横飞了出去。
飞沙走石中,他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顶着肆虐的怨气血孽,用微弱的灵力颤抖着画了一枚清心符,按在了血孽中间的、还在痛苦嘶吼的姬悬月的额头。
血孽厉鬼赤红的双眼中,饱含着无处宣泄的痛苦。
他甚至认不出眼前人的模样,双手暴涨的指甲死死抵在林疏白皙脖颈上。
林疏却踮起脚尖,去亲吻厉鬼的眼睛。
温柔的亲吻,落在厉鬼血红的眼睛。
落在高挺的鼻梁、精致的鼻尖。
停在漂亮的嘴唇。
姬悬月的孽力在吻里一点一点被收回。
他眼中的痛苦,化成一滴一滴血泪,顺着脸颊流淌下来。
孽力倒灌,冲破了他脑海中那薄薄的、几乎碎裂的封印。
姬悬月终于回想起了一百多年前,自己死后,发生的所有事情。
他慢慢地后退,后退了半步,又半步。
他全部记起来,自然也记得……自己是如何欺骗林疏的。
原来自己从始至终……都是个害人的骗子啊。
看着姬悬月这幅样子,林疏却笑了。
他如何能不知道这家伙在想什么?
几百年了。
哪怕没有一直在一起,他也知道,姬悬月此刻一定已经明白了。
姬悬月所有的直觉,都是对的。
姬悬月无法赎罪,他没有来生。
血孽厉鬼垂下眼皮,他已经和灵魂深处的血孽之力彻底融为一体……而不远处布阵的人,让林疏又经历一次痛苦的人……
姬悬月眼中泛着寒光的杀意如凝实质,他冷酷地伸手,将被血孽之力冲击得奄奄一息的,只有指甲大的穆文泰抓了过来。
眼看那穆文泰要被掐得魂飞魄散,在场唯一还算冷静的林疏终于还是上前,从满脸杀气的姬悬月手中接过了穆文泰,并稍微注入了点灵力帮他稳固了神魂。
姬悬月看在林疏的面子上没有动手,而林疏冷冷一笑道:“现在,是不是该老实交代了?你设置这个阵法,意欲何为?”
穆文泰叫苦不迭,他最后的杀招也被冲毁了。
实际上,这个阵法他针对的是林疏……他知道林疏失去了那段记忆,说不准再来一次,这白狐就能成功堕妖了。
实在不成,让白狐看看他身旁一直陪伴的家伙的真面目……能离间这二人也是好的。
但无论是几百年前还是现在,他都没想到,自己居然还会失败。
但他也只能捏着鼻子,和盘托出了。
“我们穆家……不甘心四代而亡,所以要做四煞千年柱……”穆文泰讪讪道。
“什么四代而亡?从头说,详细说。”林疏冷冷道。
穆文泰:“……”
那就真的只能从开天辟地开始讲起了。
……数百年前,穆家得过一个高人的批命谶言,穆家祠堂的族谱上终有一日会出现两代连续的单传,而后出生一对兄弟,其中只有一人能有一名子嗣,而这子嗣将会使穆家家败而亡。
这个诅咒当然有雅称,但在穆家,它简单粗暴地被称为“一一二一”。
何时出现“一一二一”,穆家就会何时灭亡,起初穆家不以为意,但在三代之后,穆家果然开始人丁凋零,只剩一子单传。
而此子,也只得一子。
穆家族老终于想起了这个谶言……或者说“诅咒”,于是在这代单传之后,穆家族老门就研究处了“明暗”两册族谱的避祸之法。
那就是:无论生几个孩子,只在族谱上写一人。
只要一代一代“单传”下去,不要出现二子同上族谱,穆家就不会亡。
但到穆文泰这一辈,穆文淮这个明明该上暗族谱的弟弟,却阴差阳错娶了玄鹤府知府的女儿,知府的千金骄矜难伺候,且十分在意名位,穆家只能把穆文淮放上族谱。
至此,穆家已经形成了“一一二”,所以穆文泰和穆文淮必须多生几个孩子,来打破后面的“一”。但问题是,他们生不出来。
穆文泰生了长子穆绍柏后,大少奶奶迟迟怀不上第二子,穆文泰又纳了无数妾室,也都无所出。
二少奶奶更不用说了,穆文淮十五娶妻,二少奶奶过门许多年,肚子是没有一点动静,穆家急了。
于是穆文淮在外花天酒地,根本没有人管,哪怕他不顾脸面,偷偷与大寨女先生姬氏亲近,穆家完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暗中推波助澜。
过了不久姬氏果然在穆家的手段下怀了孩子,但此事被二少奶奶——知府千金知道了,穆文淮为保姬氏性命,只能狠心不再见姬氏。家中族老与穆文泰再斡旋一番,二少奶奶便没有动杀心。
然而姬氏来信,说生的是个女儿。
二少奶奶是开心了,穆家家主却麻了。
万般思虑过后,穆文泰只能拆开了父辈传承下的密函,照着密函底部记载的最后的办法,开始筹备“四煞千年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