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璧兰想了想,蹙眉道:“我真不太记得,只是听见有个声音告诉我,说庭安在等我,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就回到阳间了。而且,我那时候的确觉得他的魂魄也在家里,只是我看不见罢了。”
林疏一怔:“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陈璧兰摇头:“说不上来。就像是,我总能感觉被他注视着,但我回头却看不见他,唯有进入孩子们的梦里,才能见到他一次,但他总是不说话。”
林疏心想这还是得用溯灵来看才知道。
于是他问出最后一个问题:“那你知不知道,你的孙子宋玉,是用的什么办法把你留在他家里?”
陈璧兰似乎已经忘了这件事,此刻林疏提起来,她才想起,突然就大发雷霆:“那个不争气的东西!把家产都败光了,还用一条虫子把我拘束在房子里!我想出去都不能!”
林疏赶紧道:“是蛊虫,你不认识吗?蛊术非传承不可得,既然你不懂蛊,你的孩子是如何懂的?是宋庭安懂吗?”
陈璧兰摇头:“没见过,我们都不懂,但是听说过,全省谁不知道蛊的传说?但我们没养过,宋庭安只是一个穷教书的,要是他懂蛊我们早就发达了。”
林疏道:“那宋玉怎么得到的那条蛊虫你知道吗?”
陈璧兰道:“大概是别人给的吧,一个长得挺好看的男孩子来给他送过两次蛊食,他有点像个明星,也像……跟着你的那个人。”
跟着我的那个人?林疏愣了一下,但马上反应过来,陈璧兰说的……是姬悬月!
鬼魂之间是可以互相看到的,陈璧兰自然一直能看到姬悬月。
可是姬悬月一直都在他身边,那陈璧兰说的是谁?
要不要拘走陈璧兰,让她去指认?
不,不靠谱,陈璧兰的记忆并不清晰,能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而且在陈璧兰逃出宋玉家之后,那幕后之人必然就已经龟缩了。
而且林疏看着……陈璧兰说完了这些,脸上的怨气又重了起来,显然是又想起了不争气的孙子做过的事。
于是林疏赶紧推搡着陈璧兰去投胎,生怕这位好不容易想开的执念鬼因一念之差又回去扰乱阳间秩序。
陈璧兰被林疏推着上了奈何桥,接过了孟婆手里的汤,有些不好意思地跟孟婆道歉。
孟婆浑不在意道:“你才闹了多久,比你身后那狐狸可是小巫见大巫,不碍事。放下了就快去吧。”
陈璧兰就斜着眼看她身后的林疏。
林疏尴尬地挠挠头:“孟小姐,别揭人短呀。”
陈璧兰反而好奇起来:“你都做过什么?说来听听?”
林疏尴尬得不行,但想着陈璧兰听完就喝汤忘了,索性就说了:“我以前也想找到我转世的爱人,但我比陈小姐你更倒霉些,我不记得他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了,只记得爱他的感觉。”
“……”陈璧兰茫然道,“这是什么说法?你都不记得他了,还能记得感觉?”
林疏只得道:“我失忆失得挺巧的,我记得爱他的感觉,说不定只要看到他就会爱上他,但我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陈璧兰大笑:“这算什么爱?你只是记得如何爱一个人,却忘了他是谁,那你只是从他身上学会了爱而已,你又不记得是因为什么而爱他,尤其他都忘记你去转世了,你的爱跟他还有什么关系?”
林疏:“……”
不能说醍醐灌顶,只能说,突然清醒了点。
说白了,他和亡夫,前缘已断。
再执着下去只是徒增烦恼罢了。
于是林疏只得道了谢,目送陈璧兰毫不犹豫饮下孟婆汤,走入轮回司。
受了陈璧兰一番点播的林疏还有些感叹。
这个倔强执拗的老太太,居然也可以一转身就变成如此飒爽的女性。
真的不要小瞧世界上任何一位女性啊!
孟婆瞧着他的模样,吃吃笑道:“怎么?又喜欢女人了?”
林疏正色道:“孟小姐别开我玩笑,性向这东西可改不了。”
孟婆叹道:“听她一席话,你还要继续找你那早死的亡夫吗?”
林疏却茫然了。
他早就知道自己不该找了。
孟婆促狭笑道:“下次要来找人记得提前告诉我一声,我把锅先收了,免得又被你砸烂。”
林疏听了这话顿时有些尴尬,他年少不懂事的时候曾经三次闯入阴曹地府,就为找他的“亡夫”。
当然没找到,毕竟他又不记得那人八字姓名,只能模模糊糊说出死亡时间,那去哪里找?气得十殿阎王追着砍他,说他砸店找茬。
孟婆笑眯眯道:“你瞧瞧这陈小姐,多么洒脱,什么都记得也说放下就放下了,她说的话我听着在理,你也别执着了,干脆姐姐赏你一碗汤,你全忘去了也罢。”
林疏笑道:“那可不成,喝了你这汤就成白痴了,还怎么搬砖?好了不聊啦,我回去写报告了。”
与孟婆告别后,林疏拈了个法决,一路返程,钻回了自己身体里。
乍一回魂,林疏晕头转向,才睁开眼睛就觉得天旋地转,直直朝右边倒去。
“!”姬悬月赶紧上前想接住林疏,但办公室不比家里,有实体大阵,他此刻尚是一片虚无,林疏从他臂弯之间漏下来,结结实实坐在了地上。
“哎呀!”林疏哀嚎一声,头撞到了办公桌的角。
姬悬月手忙脚乱想去替他揉揉,可是没有林疏主动的情况下,姬悬月的手碰不到他。
直到林疏主动将手搭在姬悬月手心,一股灵力注入厉鬼魂魄,姬悬月才拥有了相对实体,让林疏借着他的力慢慢站了起来。
“撞疼了吗?”姬悬月的眸中不自觉流露出心疼。
林疏与他目光相接,顿时触电一般躲了,大脑里一片空白,嘴里的话也全忘了。
好半天才嗫嚅着道:“没事,我脑壳硬。”
姬悬月:“……”
林疏躲避他的目光,一溜烟窜到办公桌前坐下了,抽出稿纸写结案报告。
姬悬月便问道:“解决了?”
林疏点点头:“老太太知道亡夫确实等了自己十年,就放下执念,转生去了。”
姬悬月道:“那她有没有想办法和她丈夫再续前缘啊?”
林疏手中钢笔的笔尖顿了一下,闷声道:“没有,她说那人不记得她,就不再是她的爱人了。”
姬悬月便没有出声。
林疏知道他的沉默是什么意思。他等着姬悬月的新一轮劝解。
但姬悬月并未开口,只是又回到他身后站着,安安静静的。
林疏写了三行字,心里明明告诉自己要想案子的事,那个蛊王,那个拘着陈璧兰的、通鬼神的人。
却完全没办法投入,满脑子都是陈璧兰说的“死在忘记我的那天”论。
他烦躁地撕下稿纸揉成团丢了。
然后啪地放下钢笔站起来,胸口起伏了几下,复又坐回去。
他心烦的原因是,他知道陈璧兰说的都是对的,陈璧兰说服他了。
——如此本该放下了,他却突然觉得胸口更空了。
姬悬月看见他双手捂着脸静止了。
过了许久,林疏颤抖着呼出了一口气。
姬悬月顿时手足无措,心中瞬间如被针扎了一般,林疏是不是哭了?
他无声上前半步,想去拍一拍林疏的肩膀……又怕此举动越了界。
好半天,他才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很难过吗?因为你的亡夫吗?”
林疏没有回答他。
姬悬月只得自顾自道:“你不要担心……就算,就算他不记得你了,你这么好,他只要再次见到你,就会爱上你的。”
林疏发出很小的鼻音:“真的吗?”
姬悬月马上道:“当然是真的,我说的都是真心话,血孽厉鬼,从不骗人。”
林疏却噗嗤一声笑了。
逗姬悬月还挺好玩的。
他扯了两张纸巾擤了鼻涕,然后正色道:“我也没有很难过,只是执念了许多年的事一朝成了空,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我自己。”
姬悬月张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
林疏继续道:“其实我早就知道,就算我找到了他,最多也只敢远远看一眼,人家有自己的生活嘛,大概并不想被前世的爱恨打扰。我很清楚的。”
姬悬月看着林疏的后脑勺,却只觉得心疼得要命。
如果说刚才肩膀颤抖默默难过的林疏,只是惹人怜爱,像一根针刺进他的心脏。
那么此刻笑着的林疏,却让他的心密密麻麻疼了起来。仿佛有无数根针扎了进去。
林疏道:“但是话又说回来了,你这个大骗子,你自己都不记得你老婆是谁了,还在这里大放厥词。”
姬悬月:“……”
林疏却笑了,他转过身来由下而上看着姬悬月的脸:“谢谢你,我心情好些了。今晚请你吃好利来的冰淇淋蛋糕!”
“……”姬悬月只得微笑道,“好。”
日光下小狐狸的侧脸像轻盈透明的画片一样美,眼角和鼻尖还留着哭过的红,那双清澈的眼睛,却像被洗过一样干净。
干净得让姬悬月不敢直视。
结案报告写好后,林疏去找林聆上交,顺便将自己去了一趟阴司的事也如实说了,
林聆倒是没说什么,只是盯着林疏尚带微红的鼻尖和眼尾,一脸的了然。
林疏知道师娘又把自己看透了,有点狼狈,但上班时间他不能矫情,还是硬着头皮说了宋玉家有金蚕蛊的事。
林聆便道:“那么接下来,你去查宋玉和死掉的六个人有没有什么恩怨,但别特意去调查,机灵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