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林疏带着一葫芦一水杯,潇洒骑车来到灵调局。
小纪看了都羡慕,这左手一只血孽鬼,右手一只执念鬼,执风子左拥右抱,实在是提前享受了齐人之福。
……才怪。
林疏泪流满面冲着小纪吐口水,这福气给你要不要啊!
打了卡来到办公室,林疏就着昨天没撤的供桌,撸起袖子打算设法坛通通路……
然后突然意识到他这趟不能带姬悬月去。
被东岳阴司察觉到姬悬月逗留人间,恐怕会给天上诸神报告,到时候天雷劈下来,姬悬月就无了。
“那个……”林疏挠挠头,对姬悬月道,“我要去阴司,那里你不能去。”
“哦。”姬悬月点点头,微笑道,“那你自己去吧。”
林疏:“……”怎么觉得姬悬月皮笑肉不笑的。
他看看形同虚设的玻璃水杯,也不提让姬悬月一定要进去的话了,只叹了口气,就去设坛。
姬悬月抱着臂在一旁看着林疏闭着眼睛与阴司沟通,双手变幻法决,手印乱飞。
这两天林疏设坛的时候很多,都是这样闭着眼睛认真忙活。
姬悬月就发现……好像只有在这样的时候,他才能目不转睛地盯着小狐狸看。
那样认真的模样。
其实这些神神叨叨的“结印做法”是很滑稽的。
但偏偏林疏做起来的时候,姬悬月觉得他仿佛浑身冒着仙气。
青白色旧道袍的衣角柔软翻飞,飘逸的额发扫过小狐狸清秀的眉眼。
在姬悬月眼里,甚至连林疏的一根手指头都那么好看。
或许是林疏平时太随和开朗,惹人喜爱,这样的性格总会让人忽略,他其实也是个清纯貌美的小美人。
姬悬月看着这样的小狐狸只觉得心里喜欢得不行。
又想告诉所有人,林疏是那么好。
又怕别人都知道了林疏的好,那林疏便不再只属于他一个人。
虽然林疏从来都不曾属于他。
他的手腕上,缚灵索的束缚那么细,林疏也不再时时刻刻盯着他,他满可以解了绳索远走高飞。
可他知道,自己已经被判了监禁,永远被禁锢在林疏身边。
那一边,林疏已经跟阴司的人沟通好,当即立在原地,元神出窍,带着陈老太太一起前往地府去了。
姬悬月很快察觉到林疏的气息消失,空留一具躯壳在此。
他试探着走上去,用手掌在林疏眼前晃了晃。
林疏没反应。
当然没反应,元神都跑了。
姬悬月脸上虚假的平静和冷漠终于褪去,他怔怔看着林疏的脸。
好想靠近一点,再近一点。
小狐狸阖眸的样子,好像在等着他亲上去一般……
……
林疏以灵符为引,提着陈老太太走过了黄泉路,马上就到阴曹地府。
灵调局跟地府之间常有业务往来,也算熟门熟路,颇有交情。
这边林疏才刚刚看到忘川河边茂密的花丛,还没到奈何桥呢,孟婆已经远远打了招呼过来:“嗳!小狐狸,今天怎么是你来?你师父呢?”
林疏换上甜甜微笑:“孟小姐好,我师父出差还没回来呢。我是来查案子的,喏,陈小姐的案子。您应该也认识她吧?”
孟婆一边捂着嘴笑,手上舀汤的动作不停:“怎么会不认识呢,她这半年,无数次差点把我这熬汤的锅都打翻啦。”
陈璧兰看见地府的人就有些害怕,佝偻着腰躲在林疏背后。
林疏也不去拽她,就朝孟婆走过去,并谨慎地让出了鬼魂通过的路,以免妨碍孟婆工作。
然后询问道:“孟小姐,既然认得她,可否告诉我,她找的亡夫‘宋庭安’您可有什么印象吗?”
孟婆摇头:“她说那个人都死了四五十年,我每天忙忙碌碌,哪里记得。”
林疏道:“陈小姐说,宋庭安曾答应过她会在奈何桥上等她一起走。”
孟婆听了这话就还是笑,笑完了随手一指:“你看看那边。”
林疏朝桥下望去,发现忘川河边那些快一人高的红花石蒜花丛中,有好多好多神色呆滞的人。
孟婆道:“所有答应过要等别人一起走的鬼魂,都会留在那里。不过小狐狸你也知道,他们最多最多只能在这边等十年。”
林疏身后的陈璧兰顿时急了,也顾不上害怕,大声问道:“为什么!为什么只能等十年?十年后他们去哪儿了?”
孟婆笑了笑,伸手指着忘川:“那忘川河的水,跟我孟婆汤的功效差不了多少,他们在河边待久了,水汽蒸腾,他们日积月累吸进去自然也就什么都忘了,最后,就直接掉进河里投胎去了。”
林疏转身对陈璧兰道:“你听见了吗?就算他真的等你了,等的时间太久,也只能转世了。”
老太太眼圈一红,又要落泪。
孟婆丢了汤勺,打量了陈璧兰一圈,双眼笑得弯弯的:“陈小姐,要不你直接喝我一碗汤,投胎去吧,都忘了反而干净。”
老太太却摇摇头:“不,我要弄清楚了再投胎,我得知道他死后去了哪儿。”
林疏便对孟婆道:“她很执着,这也是我特意来一趟的原因。那就失陪了孟小姐,我赶着去找秦广王大人。”
孟婆拾起汤勺,摆摆手道:“去吧去吧,莫扰我了。”
林疏便拉着陈璧兰晃晃悠悠朝地府内走去。
十殿阎王各司其职,其中掌管人间寿夭生死册籍的,便是秦广王。
如今地府也充分现代化了,林疏坐电梯去了第一殿,与忙碌的秦广王客套了几句之后,这西装革履的十殿阎王之一就痛快批了条子。
接下来,林疏拿着条子领着手足无措的陈璧兰站在档案室门口,等待着秘书为他查找“宋庭安”的轮回簿。
戴眼镜的美丽男秘书很快找到了记录,将其打印出来,盖上章,交给了林疏。
林疏便当着陈璧兰的面,将文件一字一句读给她听。
“鹤城勤山宋家第三十二代孙宋庭安,卒年52岁。经第一殿转第十殿,由轮转王殿内3号判官,判入人间道,于1990年转世投胎。”
陈璧兰愣愣地听着:“1990年……十年……他真的等了我十年……”
林疏道:“他是1980年去世的吗?”
陈璧兰含着泪点点头。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宋庭安真的在忘川河边等了她十年。
林疏体贴地问道:“你想知道他投胎到了何处吗?”
陈璧兰却摇了摇头。
她用满是褐斑的手背擦了擦眼睛,风吹过她稀疏的白发,那白发却在林疏的视线里慢慢开始变得浓密、变回乌黑。
短短几十秒内,鸡皮鹤发的老太太,变回了袅袅婷婷的江南闺秀。
原来这身墨绿的旗袍,穿在她身上真的很美,尺寸贴合,蝴蝶的绣花更是栩栩如生。
她尚带眼泪的纤长睫毛,敛不去动人的眸光,开口,却是放下了一切的洒脱。
“我们两个,从少年情深走到白头。”她望着林疏手中薄薄纸上冰冷的文字,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容,“他说等我,没有骗我,这就够了。”
林疏怔怔道:“原来您年轻的时候这么美……”
陈璧兰笑了:“年轻的时候谁不是容色倾城?只是红颜弹指老……”
“……”林疏面无表情道,“看来您生前还挺喜欢看《嬛嬛传》的。”
陈璧兰噗嗤一笑,又抬手看看自己白皙纤细的手指,感叹道:“我少时就嫁给他,虽然恩爱两全,但说到底是苦了半辈子。他走后,我全凭着他临终那些话,才撑着自己,把孩子们带大。本想与他携手走向轮回,可他已经先走了。”
林疏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人各有寿数。”
陈璧兰道:“所以,是他负我,不是我负他。”
林疏道:“他1990年转生,到现在是33岁,如果你也肯等他十年,说不定他早点死,你们还能再在桥上相遇。”
陈璧兰却认真地问道:“你觉得,忘记了我的他,还是我的庭安吗?忘了他的我,还是他的璧兰吗?”
林疏的喉咙哽住。
这也是他一直在矛盾的问题。
陈璧兰道:“你不必教我自欺欺人。那年我们在宋家门口相遇,我其实是去找他妹妹,可是他一见着我,我一见着他,我们就什么都忘了,眼中只有彼此。”
林疏叹了一声。
陈璧兰看向林疏,道:“你说,他现在还会记得与我初相遇的那天吗?他现在还会记得漏雨的房子里,他送我的那把野花吗?他还记得他那件旧长衫上,被我缝做了蝴蝶的补丁吗?”
林疏只能摇头:“喝下孟婆汤和走过忘川河,效力是一样的,他什么都不会记住。”
陈璧兰微微一笑:“是啊,他不记得和我的初遇,不记得和我的恩爱,也不记得我们一起养育过那么多孩子,甚至不记得我们生死离别之际的约定。他不再是他了,我的庭安,在忘川河边的十年过后,他就永远死了。”
林疏想了想道:“你若这么想,那也很好,既然放下了,就去轮回吧。”
陈璧兰自嘲地笑了一声,拨弄着脸颊边微卷的茂密长发,举手投足,俱是风情:“是啊,我也该走向我的新生了。总之男人的话一句也不能信。”
林疏:“……”
陈璧兰已经转身走出办公室,朝着奈何桥去了。
林疏突然想到什么,追上去问道:“陈小姐,可否问你一件事?”
陈璧兰便回身看过来,地府的风将她的长发吹得很漂亮:“你问吧,小天师。”
林疏认真问道:“是谁告诉你,回到阳间可以找到你的宋庭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