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没有听过一种术法,可以在镜子里见到已经死去的人?”
“……”
玄婴兽轻轻地蹙了下眉。
头顶的人族依旧一副吊儿郎当的神气,似乎这句询问只是一个随口抛出的话茬,得不得到回答都无所谓的模样。
但环在他肋前的手臂,却无意识地收紧了。
她很紧张。
这个问题的答案,对这个人族来说很重要。
烛烬于是认真地回想了一番。
在血火纷飞的记忆中翻找良久,出乎意料地,他竟然真的在一处犄角旮旯里找到了线索。
斟酌片刻,烛烬道:“我没听过你说的这种术法,但听过另一种类似的。”
归笙从容不迫:“哦?那是什么样的术法?”
烛烬道:“也是在镜中显现,不过只能呈现在世之人。”
归笙脚底下一个惊天大踉跄,连带怀里的玄婴兽也是一个剧烈大颠簸。
烛烬:“……”
他受不了了,猛地从归笙臂弯里挣了出去,扑到了道旁的野草地上。
头一歪,吐了。
吐完火速刨土掩埋。
烛烬弓着背,在草叶上蹭干净嘴,自己都嫌弃得一阵奓毛。
缓过来后,他忽觉如芒在背,一回头,就见一双精光似溅的眼睛,死死锁定了他。
“……”
烛烬谨慎地退了一步。
归笙紧跟着追了一步。
她强行拗出镇定,却压抑不住颤抖的嗓音:“这种术法发源何处?”
归笙首先在心里排除了中州。
她师母早年足迹踏遍中州,见多识广,与师父结为道侣后,又很快将天霄派的授学内容归纳掌握,就连天霄派的**阁,师母也顺利潜入其中,三番五次便将主要知识誊抄了来。
听师母说,云起凡发现她溜进**阁后,还曾大发雷霆地来栖雪峰问罪,结果连她新设在峰底的镇山石都破不了,她坐在山头上一边欣赏云起凡破阵破到跳脚,一边朝下丢果子把他砸得满头大包,导致云起凡第二日的七峰集议都缺了席。
自那之后,云起凡吃一堑长一智,再未不自量力地管束过师母的行为。
所以有时候归笙觉得,云起凡如今之所以处处看她不顺眼,大概也是同叶晦一样,把他们对师母的无可奈何,转移到了她身上发泄。
扯远了,总之,归笙虽从未参与天霄派的正经授学,但师母毫无保留地将一身覆盖中州的学识传给了她,若这术法是中州产物,她不会全然无知。
归笙期待地望着烛烬,想着他就算给不出一个具体的地界,但至少可以指出西漠、北原、南溟、东丘中的一个。
然而烛烬摇摇头,道:“不知,毕竟我也只是略有耳闻。”
归笙大失所望,却并不绝望。
她想了想,一翻手,翻出一片荆芥叶来。
将叶片怼到玄婴兽的嘴边,归笙柔声诱哄:“接下来,我们要赶一段比较长的路,你含着这个会好受些。”
烛烬面无表情:“你若真想让我好受,就该把我丢进乾坤袋。”
而不是趴在她的手臂上,尽享路途的坎坷。
归笙微笑:“没门,除非你把你身上的毛发都烧光,否则我是不会放手的。”
烛烬无言以对。
片刻,他慢吞吞地走过来,一口含住归笙手里的荆芥叶。
含住的动作十分用力,颇有几分泄愤的意味。
归笙赞道:“能伸能屈,识时务者为俊杰也。”
烛烬没理会她这句极不真诚的夸赞。
他像是尝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般,缓慢而郑重地嚼着那片荆芥叶。
威风凛凛的玄婴兽面上,竟是露出几许懵然,又有几许迷醉的神情。
归笙眼眸弯弯,伸手在他的脊背上顺了顺毛:“怎么样?味道不错吧。”
烛烬不答,含着叶片,拱进她的臂弯,找了个还算舒适的姿势趴着。
归笙笑呵呵地把玄婴兽抱起来,抛出二爻,开始跟着核桃上路。
烛烬这才重新开口,声音有些飘忽:“去哪里?”
归笙故作高深地道:“你不知道这种术法发源何处,那我们就去找知道的人。”
烛烬“嗯”了一声,不再出声了。
归笙久久等不到他的追问,憋得抓心挠肝,破功道:“一般情况下这时候你不该追问一句‘这个人是谁’吗?”
烛烬淡淡地答:“无所谓,不是去北原就行。”
归笙奇道:“你就这么笃定这人并非身处北原?”
烛烬平静地道:“在北原,长了脑子都要十里八乡奔走相告,我不觉得那种地方会有人比我知道得更多。”
归笙评价:“你这点评多少掺点私人恩怨。”
烛烬默认。
归笙撇嘴:“好吧,确实不是去北原。”
她一指西坠的斜阳:“咱们向西行。”
-
七日后。
“咳咳……”
一阵狂风刮过,归笙咳掉呛进嘴里的沙子,又一把抓起玄婴兽,胡乱用他的毛发把脸擦净。
烛烬:“……”
他嫌弃地看了眼毛发上暗黄的沙垢,无法理解:“你就非要站在风口?”
归笙点头如捣蒜:“应该就是要在这里等。”
烛烬不敢苟同:“你已经在这里半天了,除了吃了一肚子的沙,等到什么了。”
归笙也很郁闷,一指地上的石碑:“可是这碑上的字就是我要找的地方没错啊。”
半天之前,带路的二爻在这座石碑旁停下。
沙流没膝,石碑只露断残一角,颇有种无人问津的孤凉。
一连七日披星戴月的疲惫一扫而空,归笙快步上前,拂去石碑上厚厚的沙层,如愿以偿地见到了记忆中的名字:“百闻渡”。
……
“归笙,西漠边境的荒漠中,有一名为‘百闻渡’的闻讯归集之地,也就是江湖俗称的‘百晓生’。”
“当世闻名的百晓生多为欺世盗名之辈,以至于假冒伪劣的传说泛滥横行,但这百闻渡我亲自去过,那主人是真的有点东西。”
“若我以后不在了,你有什么一定要问的,可以去她那里……”
栖迟话音微顿,瞅了趴在膝头掉眼泪的小团子一眼。
她伸手,不客气地拧了下归笙微红的鼻尖,训斥道:“我讲的是什么煽情的故事吗?你怎么突然哭了?”
归笙抽了抽鼻子,抱住栖迟的大腿:“师母你不要用那种假设。”
栖迟数落她:“爱哭鬼,没出息。”
归笙瞪大了眼:“你上次还骂师兄从来不哭,一点都不好玩。”
栖迟笑嘻嘻道:“等你不爱哭了,我也会这么骂你的。”
归笙:“……”
栖迟将深沉思考还要不要继续装哭的归笙抱进怀里,拿袖子揩掉她要掉不掉的眼泪,又揉了揉她的脑袋。
她道:“不是假设,是那一天肯定会到来。”
“虽然我很想,但我没法陪你一辈子的,归笙。”
……
从记忆中抽离,归笙捧住那座歪斜倒地的白色石碑,又仔细周密分辨了一回。
嗯,写的确实是“百闻渡”三个字没错。
同时,此地晒得要死,风大得要死,沙子多得要死,也是西漠边境的荒漠没错。
唯一错的,是这附近别说驿站渡口之类的建筑,等了半天,连半个人影都没见着。
莫非真的找错地方了?
归笙倒不是怀疑二爻寻觅的术法有瑕疵,只是如果对方使用了禁止被寻找的术法,二爻的灵髓又不如对方,就会被对方的术法干扰或屏蔽。
听到她的想法,功成身退的核桃悲愤地颤抖起来,似对她的质疑感到无比的痛心。
二爻如此笃定,归笙又拿不准了。
权衡片刻,她下定决心,扬手将玄婴兽抛到头顶,用来遮太阳。
归笙宣布道:“再等等,等满一整天还等不到活物的话,咱们就走。”
烛烬:“……”
寄人篱下,他无法发表意见。
一人一兽就这样等啊等,等到日至中天,又逐渐西斜。
星月初上,白日的灼热已全然散去,银汉寒辉下,夜风吹来的沙砾也似冰碴,割到脸上冷痛交加。
归笙打了个喷嚏,抱紧了怀里唯一的热源,即毛发浓密的玄婴兽。
也许是因为她抱的力道太过惊悚,后者显然不太愿意给她抱,一个劲地拿爪子抵她的脸,拼命往她的臂弯外挣扎。
归笙也自是不会让他得逞,使出百般手段极力阻挠。
一人一兽就这样激烈对抗起来,几个回合结束,归笙热血沸腾,终于没那么冷了。
归笙神清气爽,拎起玄婴兽的后颈皮,打算再在周围跑几圈,趁热打铁,将身子彻底暖起来,以捱过这荒原里的漫漫寒夜。
结果没跑几步,归笙一脚把一个圆滚滚的东西踢出老远。
归笙:“……”
烛烬:“……”
归笙委婉地问烛烬:“你觉不觉得,那个东西有点眼熟?”
烛烬一点也不委婉地回答:“是一颗人头。”
归笙背上的汗毛瞬间炸了一片。
白天她死死盯着周围这片地,连只过路的蚂蚁也休想逃过她的法眼,怎么会凭空冒出来一颗人头?
……除非这人头,是本来就在这沙地里的,只是不知什么原因,直到此刻才显露出来。
烛烬忽然道:“低头。”
归笙下意识俯下脖颈,又紧急刹住:“你能给我预警下地上有什么吗?”
烛烬道:“好多人头。”
归笙:“……”
烛烬补充:“但不是真的人头,不吓人。”
归笙一愣:这话是什么意思?
人头还能是假的?
做足心理建设,归笙把眼睛眯成一条缝,畏畏缩缩地向下探去。
待看清地上的光景,归笙不禁瞪大了眼。
还真是假的啊。
只见随风流淌的浅层沙砾间,一具具起伏的人体若隐若现,一颗颗圆润的头颅挨挨挤挤,静无声息地散乱满地。
但它们都不是活人,而是由沙块聚成的人俑。
这些人俑做得煞是逼真,不仅男女老少一应俱全,各式各样的表情亦栩栩如生,只是或许由于制作者的手癖,从这些表情里竟然找不见一个正面情绪,几乎全是惊恐、痛苦、绝望。
归笙蹲下身,打算抄起一只人俑近距离探查有何玄机。
却突然被扣住了手腕。
扣住腕部的事物冷硬异常,归笙下意识以为那是玄婴兽尾部的锁链。
于是她训烛烬道:“你别动我手,让我仔细瞧瞧。”
烛烬却道:“我没动。”
归笙:“别开玩笑,那谁拽我的手……”
话音未落,一人一兽齐齐一震。
看见地上成双的人影,归笙一把将肩头的烛烬揣进乾坤袋。
定了定神,归笙回头,霎时被一片煞白扑了满眼。
白发,白肤,白裳。
一尊白石雕像般的女人,不声不响地立在她的身后。
那对一眨不眨的白瞳间,爬满了裂石的纹路,又向外蔓延到高耸的颧骨上,如两只寄生在脸孔上的多足白蛛。
归笙试探地问:“是百闻渡的主人——一隐姑娘吗?”
女人这才有了反应。
她缓缓颔首,碎白的石屑从颈间簌簌下落。
归笙当即反握住手腕上的那只石手,两眼放光,开门见山地道:“一隐姑娘,久仰大名,我来问讯!”
一隐:“……”
许是被归笙瞬间反客为主的态度吓到,石头姑娘一时有些呆滞。
“……问讯,可以。”
片刻,一隐回过神来,稍稍启齿。
石质的牙关一张一合,碰击出幽冷森然的钝音。
“但,倘若,你,拿不出,相应的,报酬,你就,留下来,变成它们,中的一员,永远,在这里,陪我。”
归笙:“……好,的。”
话音才落,满地黄沙应声坍陷,成百上千的沙石人俑一一显露,皆是奇形怪状,扭曲异常。
白日空无一物的沙地,夜间竟成了一处停泊人俑的渡口,在凄迷的月色下,在一隐怪诞的语声中,令人不寒而栗。
归笙恍然:难怪这些人俑无一不是歇斯底里的情态,莫非它们曾是来到百闻渡问话的活人,因为没能拿出让一隐满意的报酬,而被她做成了人俑?
“交易开始。”
一隐再度干巴巴地张口,总算把因久不说话而打结的石舌头捋顺了。
“从现在起,你有一炷香的时间,请珍惜。”
归笙毫不耽搁,原封不动地将与烛烬的对话重述。
听完,一隐立刻给出判断:“应是高阶的时空之法。”
不愧是被师母盛赞过的业务能力,不用归笙追问,一隐便无比周到地进行了进一步的讲解:
“五方域境内,有两大时空之法——北原玄婴族的噬空之术,西漠莲华殿的莲华之境,前者为空间之法,后者为时间之法,皆可做到你所述之景。”
好巧不巧,乾坤袋里的玄婴兽说他不知道,他看上去也不像是有心眼扯谎的样子。
归笙于是道:“可有方法接近莲华殿?”
一隐道:“难,莲华殿素来不对西漠万物设防,但西漠一向出入森严,尤其自三百年前,遭遇焚城之劫后,更是关锁城门,鲜与外界互通。”
归笙一顿。
虽然早知西漠的没落源于一场变故,但此时听到确切的“焚城之劫”四字,她心头无端涌起一股怪异的感受。
像被一丝一缕的绵密针线穿扎戳刺,说不出的憋闷隐痛。
或许是因为她此刻算是半踏在西漠的地界上,所以触景生情?
虽然很是牵强,但也想不出别的解释了。
一隐接着道:“近五十年来,西漠唯一一次打开城门的由头,便是五日后的祈灵祭典。”
归笙:哦,在中秋宴上被天霄派修士看不上眼的那个祭典。
就在这时,一隐慢吞吞地掰下自己的左胳膊,捏碎了外层的石块,从中取出一卷洁白的帖书来。
“我这里恰好有一份莲华殿的请帖,就看你是否能拿出价值对等的事物来交换了。”
归笙信心满满:“绝对物超所值。”
她伸手一掏,将乾坤袋中的烛烬掏了出来。
一隐只看了一眼,惊讶之情便溢于言表:“玄婴兽?”
归笙:“没错,原来这世上还有这最后一只。”
她将兀自发懵的烛烬交到一隐手中,不忘叮嘱道:“不过,我刚刚催动的封灵散只能禁锢他十日左右,你得尽快找能制住他的新方法。”
归笙这一路坚持抱着烛烬,手感好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另一方面,便是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岑箐给她的封灵散敷入他的体内。
方才把他揣进乾坤袋,便是为了让他吸入袋中早先布下催散粉末。
钱货两讫,归笙需要最后确认一件事情:“你不会虐待他吧?”
一隐肃容:“如此珍贵之物,世人有眼无珠,才会对玄婴族赶尽杀绝。”
意思就是她会好好保管这最后一只玄婴兽的。
那归笙就放心了。
可别之后给他逃出来了,来向她寻仇就麻烦了。
烛烬昏昏沉沉,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是被当作了交易的筹码。
那对浅金的竖瞳微微瞠大,似乎想瞪归笙,然而在散效下,瞳孔又不受控制地涣散开去,混沌失神。
归笙笑眯眯地,挠了挠他的下颌:“不要随便吃陌生人给的叶子呀。”
那给他止吐的荆芥叶表面,自然也涂满了封灵散,他还嚼得那么起劲。
烛烬被她挠得发痒,恢复了点意识,猛地扭头,挣开了她的手。
归笙纳罕:这是一路行来,她见过的这只魔兽最外露的情绪。
短暂的相处下来,归笙觉得作为一只魔兽,烛烬的情绪委实稳定得有些离奇了。
在中州的典籍里,魔族天性暴戾嗜血,性情残忍癫狂,以杀戮为乐。
归笙见过几只被天霄派结界捕获的魔族,确如典籍所言,被捕时利齿穿透凡人的半截尸体,在被修士一剑结果前的最后一刻,仍在恣意品尝着口中的鲜血。
但这一路上,别说伺机杀她取乐,烛烬恨不得离她十万八千里远,最喜欢的事情就是躲进乾坤袋中养伤打盹。
难道情绪稳定是他们玄婴族的特色吗?可若是玄婴族都如他这般淡如止水,又怎会沦落到北原妖魔对其喊打喊杀的境地?
不过,这些都与她无关了。
归笙向一隐告了辞,将请帖收进乾坤袋,轻快转身。
然而跟着二爻走了十来步,四面风沙渐大,竟到了迷眼的地步。
又勉强走了几步,归笙肩头一痛,被沙幕中一样凸硬的事物撞得一个踉跄。
夜色婆娑,风沙肆虐,即便咫尺之距,亦需凝目分辨。
归笙眯着眼,艰难地分辨出,撞到她肩膀的是一根粗壮悬空的横木。
只是这横木被打磨雕琢得极好,有精妙的花纹镌刻其间,显然不像是遗弃在荒漠中的废料。
越过横木,归笙看到一张惊慌失措的脸孔。
头发整齐衣着完好,能呼吸会眨眼,归笙迅速断定这是一个活人。
一阵风过,归笙又看到,此人前后左右,还有另外七个相同打扮的活人,皆是肩头架着一根横木,而在八根横木共同延向的中心,隐约显出一顶轿子的轮廓。
这大半夜的,哪来的贵人在荒漠里乘轿游玩?
正当归笙诧异时,轿中传出一道声音。
这声音被凛冽的漠风撕碎,性别不明,声线不明,语调不明。
唯有两个支离破碎的字眼,还算清晰地传到归笙耳际:“抱歉。”
这是代抬轿的人撞到她道歉?
还挺有礼貌。
归笙摆摆手:“无碍。”
随即与这一行抬轿的人擦肩而过。
彻底离开百闻渡前,归笙听到一隐的一句惊叹:
“一介凡人,敢到此处,实属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