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这只受伤的兽类,归笙立刻将来龙去脉猜了个大概——
缚妖索放出时,此兽恰好逃到此处,与她撞了个正着,缚妖索便顺道也将她抄进了网。
简言之,她被这家伙连累了。
缚妖索的黑气重新聚拢,归笙不及多欣赏一会儿此兽的美貌英姿,便又是两眼一黑。
不过视线受阻,根本阻挡不了她与之交流的热情。
归笙摸着黑,兴致勃勃地爬了过去,热络地同此兽攀谈起来:“你是妖兽?还是魔兽?说起来我还分不大清妖兽和魔兽有什么区别,是魔兽更强一些吗?看你这遍体鳞伤还气定神闲胜券在握的睥睨之态,你是魔兽吧?”
“慢着不对,魔兽的长相应当更狂放不羁一些,你这长得相对精致可爱了点……好的我判断你是妖兽,你是哪种妖兽?你是从北原过来的吗?听说你们的老大魔尊死了?那北原现在岂不是乱成一锅粥了……”
黑暗中,妖兽原本神色镇静,然而听着听着,它的眉头逐渐皱起,浮现出一种不堪受扰的不耐,尤其是听到“精致可爱”的评价时,两颊长长的腮须剧烈地抖了一抖。
妖兽觉得再不说点什么,这个自来熟的人族就会一直这样絮絮叨叨下去。
于是它纠正道:“我是魔兽。”
归笙从善如流地改口:“好的魔兽,不对,魔兽怎么会被缚妖索困住?你……”
魔兽:“这索妖魔都能抓。你话怎么这么多。”
归笙:“行行行那我不废话了,咱们来谈正事吧——怎么出去?”
她顶着缚妖索坐起身,盘起腿,放低声音道:“你在这心安理得地躺平,应该是笃定仇家短时间找不上门吧?但告诉你个不幸的消息:追杀我的人就在附近。我可不保证他们找过来后,会不会把你当成我的同伙,连我带你一块儿宰了。”
陈清利害后,魔兽虽沉默不语,但归笙察觉到它蜷伏得没那么放松了。
归笙当即再加把火:“退一步来讲,即便咱俩的仇家都没找上来,但若是让夜巡的修士碰到了,那咱们的处境也是相当的危险!毕竟天霄派带头立过规矩:‘中州境内路遇北原妖魔,杀无赦’——你说好死不死?咱俩呆的这地正正好好是天霄派。”
“……”
终于,魔兽无奈地开口:“我髓脉为此索所封,两个时辰内难以冲破。”
髓脉被封,无法调动髓华,一如容器被封口,纵有满腹修为,也难使出分毫。
归笙阳光开朗地道:“你髓脉被封,但我没有啊。”
魔兽漠然地道:“以你的修为,冲不破这缚妖索。”
话中并无讥讽轻视,只是在平静地陈述一件事实。
灵髓与髓华同根同源,即便后者已被修士内化,归于肉身的髓脉之中,但仍与外界灵髓存有牵系,因而修士的髓华深浅不同,与灵髓的感应也不同,身周的气息会有所差异,可依此来大致判断一名修士的修为。
尤其是修为高者刺探低者修为,直如俯观蝼蚁,后者根本无所遁形。
所以魔兽能清楚地感知到,身前这名话痨修士的体内没有一丝髓华。
然后这名没有一丝髓华的话痨修士就把手怼到了它的前肢上。
归笙:“你手……不是,爪子给我。”
魔兽:“……做什么?”
归笙催促:“快点儿!你我素昧平生的,我平白无故的有什么理由害你?反倒是我受你牵连被逮进这个缚妖索里!我真的只是想尽快出去。”
魔兽:“……”
片刻,或许是觉得以她的修为,蓄意谋害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一只毛茸茸的兽爪,到底是顺从地搭上了归笙的手。
刚搭上,归笙便是一阵汗毛倒竖。
此兽虽然刻意敛起了利甲,但那份潜藏在毛发下的锋锐,仍旧通过相叠的掌心传递了过来。
归笙敢断定,倘若动起真格,这魔兽绝对能一爪把她从头皮到脚尖完整地划拉开来。
归笙缩了缩脖子,没忍住,又揉了揉那厚实的肉垫,才解释道:“借你髓华一用。”
话音才落,一股浑厚的髓华便自魔兽的掌心溢出,通过一人一兽的手掌相触之处,源源不断地涌入归笙的元魂天工海,注入栖居其中的九窍核桃。
魔兽:“引渡术?”
归笙:“嗯嗯。”
不怪它语声惊讶,这引渡术法偏门又难学,但由于她特殊的体质和九窍核桃的原理,再难学都要硬着头皮上,所以这么多年下来,也算习得一手引渡灵髓与髓华的好技术。
三爻汲取到魔兽的髓华,蓄力完毕后,当即冲出元魂,直斩缚妖索。
一阵眩目的白光后,缠绕满身的束缚感尽数退却。
归笙睁开眼,依稀可见河面断线零落,线身散发的黑气随波逐流,滚滚冲天,似缚妖索报废前的最后绝唱。
归笙搓着手心,瞠目结舌。
这魔兽……好强。
她本来以为和叶晦的法阵一样,只能在这缚妖索上凿出个洞来着。
没想到一刀下去直接砍成渣了,这还是她只借了一点髓华的情况下……
缚妖索散发的黑气依旧阻扰视线,可见的范围极其狭仄,归笙还是看不见魔兽的尊容。
但这不妨碍她自报姓名,不无谄媚地道:“敢问魔兽大人你尊姓大名啊?好歹我们也算共患难过了,还互帮互助解开了这缚妖索,互通姓名交个朋友不过分吧?”
身前一阵静默,连呼吸声都听不到了。
归笙:“魔兽大人,您还在吗?您伤重不治了吗?”
“……”
黑气散去,魔兽果然不见兽影。
取而代之的,是一道高颀的人影。
驳岸岩的阴翳下,少年一袭玄色劲装,正不紧不慢地抬手,将狼鬃发似的发尾拧干。
指缝间滴落的水流,顺着抬起的手臂,一路顺着冷白遒劲的身体线条,汇至其腰腹处的衣料,洇作一朵朵暗色的花。
察觉归笙的视线,他偏首望来。
左耳下一线明明艳色,晃得归笙眼睛一花。
定睛看去,那是一只红缨耳珰。
耳珰与眼角的魔纹交相辉映,为那副本就冶丽的眉眼更添妖异。
尤其是那对浅金的竖瞳,不声不响地觑着人时,给人以野兽眈眈的森然怖意。
归笙:真是一副非常魔族的长相呢。
可就是这样一张浓烈到绝非善类的脸,却因那满脸寡淡似白水的神情,彼此达成了一种奇异的平衡,让人不敢对他轻易造次的同时,也不至于望而生畏。
少年开口,道:“烛烬。”
归笙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这是他的名字。
烛烬拧干发尾,又摊开掌心,一丛青色的火焰自掌心腾起,转眼便将他整个人裹入其中。
归笙:“???”
这是在干什么?
玩火**吗?
又仔细看了眼,归笙知道她想岔了。
那丛青焰看似将烛烬整个囫囵吞没,实则精准地燎过他身上所有渗血的伤口,并将从伤口中逼出的阴毒之气焚毁,想来那正是先前封住他髓脉的缚妖索的煞气。
或许是因为他遍体鳞伤,所以才看起来像从头到尾在青焰里涮了一遭。
归笙看得一阵幻痛,烛烬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就好像类似的燎伤止血的过程,他已经做过了成百上千次。
归笙不理解他的操作:“为何要变成人形再燎伤?”
论起皮糙肉厚,人形肯定不如兽形,兽形的痛感应当会小一些。
烛烬答:“不想把毛烧光。”
归笙:“……好接地气的理由。”
不过确实,衣裳烧光了还可以买,毛发烧光了就只能等它慢慢长回来。
一盏茶的工夫后,青焰熄灭,烛烬转身又化作魔兽形态。
浅金的眼瞳似两盏煌煌秋月,摹拓归笙的倒影。
他道:“多谢,告辞。”
归笙欣然摆手:“不用谢。”
她说完,仍旧盘腿坐在水里,笑盈盈地托腮,似是要目送他离去。
烛烬莫名觉得她笑得有些诡异,又想不通她为何要这么笑。
他便也不想了,一甩长尾,尾上锁链寒光一凛,髓华隐动。
却也只是动了一下。
“哗啦啦——”
水花四溅。
望着前方一头栽进河滩的魔兽,归笙施施然站起,拍了拍手。
一捆绳索应声自乾坤袋中掣出,“嗖嗖”两声,麻利地将烛烬五花大绑。
这绳索虽不是太虚络和缚妖索那类上等法宝,但用来拴住一个在引渡髓华时被她偷偷下了麻痹散的魔兽,还算是绰绰有余。
她岑箐师姐作为霞澜峰的首席丹修弟子,和她师父岑翎一样,一丹千金难求,而岑箐炼出什么稀奇古怪的丹药,都习惯性地先送她一颗。
这出自岑箐之手的麻痹散,口服或外敷即可,归笙曾亲自检验过效果。
她选的是口服,入口即化,口感极佳,只是再度恢复意识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月,云临渡给她的坟都挖好了。
而眼前的这头魔兽竟然还能睁着眼,不得不称赞一句意志顽强。
归笙笑眯眯地走到烛烬跟前,道:“不要随便把爪子递给陌生人呀。”
烛烬四肢无力,头晕目眩,看眼前的人就像在看一扎扭曲的面条。
但他的头脑还算清醒,判断这会儿脱身无望后,也不再做无谓挣扎。
他道:“你想做什么?”
比起惊慌失措,他更多的是不知她动机的疑惑。
归笙拢袖含笑,正色道:“北原上千魔族,有族名曰‘玄婴’,外形似虎类豹,背伏双翼,身带碧青冷焰,尾羽锁链有噬空之能,可破山海,裂八荒。”
“然而近三百年来,玄婴族声名狼藉,北原诸族共诛之,因而流离失所,族群凋敝,尤其近一百年来,族裔急剧减少,直至灭绝……个中缘由众说纷纭,主流说法为其祖上作恶多端,为世不容,故而招致天谴。”
背诵完从天霄派书目上读到的文字,归笙垂眸,看向伏在水中的魔兽。
“没想到,传闻中已经灭绝的玄婴一族,竟然还有在世的后裔。”
“……”
“玄婴”二字,犹如一柄利刃,划破了魔兽始终平静的面容。
难堪、怨恨、迷惘。
诸多深刻而复杂的情绪纠缠对抗,最终归于一片死水般的沉寂。
烛烬漠然道:“那又怎样。”
归笙将他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宽慰道:“别紧张,我和你无冤无仇,自然不会对你喊打喊杀,也不打算对你做什么过分的事情。”
“不过嘛,这就跟穷鬼在路上捡到一大锭金元宝一样……”
谈起穷鬼心得,归笙霎时目放异彩,一派指点江山的大家风范。
“不论如何,先扣下来再说,说不定之后会派上用场呢?”
烛烬:“……”
他盯她片刻,道:“你不打算杀我?”
归笙:“那当然,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烛烬:“好。”
他不再强撑,肩背一松,头颈一垂,瘫进水里不动了。
归笙:“……”
这回轮到她怀疑是不是有诈了:“不是,你这接受得也太快了吧?”
烛烬瘫在水里,喝了两口河水润了润嗓,慢慢道:“就算你不扣下我,我也要找地方养伤,而你正在被追杀,需要刻意隐匿行踪,所以留在你身边,我也能顺带藏身,不失为一个方便养伤的选择。”
归笙摸了摸下巴,笑道:“我本来还有点愧疚呢,你这么一说,我怎么感觉自己还做了件好事呢。”
她上前两步,一把将**的玄婴兽从水里薅了起来。
归笙:“那么,咱们这就出发吧。”
她半抱半扛着玄婴兽走了几步,累得吭哧吭哧,不禁嚷嚷:“养伤的话,变小点会更好吧?你能不能变小点?”
烛烬也对她负重徒步的行为表达了由衷的不解:“你不是有乾坤袋吗,把我放进那个里面不是更省事?”
归笙:“不行啊,毛茸茸的手感太好,我的手它不让我松开啊。”
烛烬:“……”
臂弯里的兽体默默无语地消减下去,归笙甚是欣慰地将缩成猫儿大小的玄婴兽掂了两掂:“对对,就是这样。”
她甩出一爻:“这下可以走得快些了。”
之后便如原先的计划,归笙飞身涉过河滩,拱出山壁夹缝,顺利出了天霄派地界。
危机解除,归笙心头一松,略微放慢脚步。
她忽然道:“相逢即是缘,赶路无话未免有些枯燥无味,不如我们来聊聊天?权当解闷。”
烛烬被她一路飞檐走壁颠得五脏六腑都在翻腾,多说一个字都是与胃的激烈博弈,艰难地作出回应:“如果你不介意我吐你一身的话。”
归笙:“好极了!不对,我不是说你吐我一身好极了,我是说你不排斥和我聊天真是好极了。”
烛烬原本只是胃里翻腾,这会儿只觉被她唠得脑浆也开始晃荡。
没留意玄婴兽的死活,归笙已经一本正经地开始了自己的分析:“作为玄婴族的后裔,你四处流亡,应当见多识广。同时你仪表不凡,又应当博闻强识。总而言之,你一定是个知道很多事情的魔族……”
烛烬没对她稀碎的逻辑发表恶评,直截了当地道:“你有什么要问的?”
就等着他的这句话,归笙无比流畅地脱口道:“你有没有听过一种术法,可以在镜子里见到已经死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