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锦溪苑。”沈亦柔的声音在狭小的车厢里响起,清冷平稳,报出一个高档小区的名字。
司机应了一声,车子平稳地汇入夜晚的车流。
车厢内陷入了一种近乎凝滞的沉默。
只有窗外的霓虹灯光流水般滑过,在两人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沈亦柔微微侧头望着窗外,只留给萧毅一个线条优美的侧影和一段白皙的脖颈,姿态疏离,显然没有交谈的意愿。
萧毅靠在另一侧的车门边,目光却不受控制地落在她身上。距离如此之近,近到他可以看清她睫毛低垂时投下的淡淡阴影,看清她耳垂上那颗小巧精致的珍珠耳钉。她身上那股清冷的香气,混合着车厢内皮革的味道,无孔不入地钻进他的呼吸,搅动着他的心绪。
这十分钟的路程,比他经历过的任何一次长途奔袭都要漫长难熬。
他想开口,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问什么?问她这十年过得好吗?问她和那个顾景然是什么关系?问她当年为什么不告而别?……无数个问题在胸腔里冲撞,最终却一个也问不出口。此刻任何一句追问,在这种氛围下,都显得唐突而可笑。
他只是一个用了蹩脚借口硬蹭上车的“老同学”。
他只能也沉默着,将这沉默当作最后的体面,贪婪地用目光描摹着她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的轮廓。十年的思念与寻找,在见到顾景然那一刻被击碎的希望,以及此刻这令人窒息的靠近与疏远,种种情绪在他心中翻腾、挤压,最终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涩然。
车子最终驶入一个环境清幽、门禁森严的小区,在一栋单元楼前停下。
“到了。”沈亦柔说着,伸手去开车门。
“谢谢。”萧毅低声道,也跟着推开车门。
沈亦柔下车,关上车门,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路边,看向也下了车的萧毅,眼神平静无波:“这里打车很方便。再见,萧毅同学。”
一句“再见”,客气而终结。
萧毅看着她转身走向单元门,那决绝的背影像是最后一道催征的号角。他不能再等了。
“沈亦柔!”他提高声音叫住她。
她脚步一顿,略显不耐地回头,看了一眼腕表,眉宇间透出“时间已晚”的明确信号。
萧毅上前一步,拉近了些距离,在夜晚安静的小区门口压低声音:“我有些话,必须现在问你。” 他语气里的急切和认真,与他刚才在同学会上的沉稳判若两人。
沈亦柔微微蹙眉,看了一眼旁边路灯下偶尔经过的住户,显然觉得在自家楼下与一个十年未见、且明显情绪不稳的男性“叙旧”非常不妥。她几乎能预见到明天会传出什么风言风语。
“太晚了,不方便。”她拒绝得干脆,理由充分。
“就几分钟。”萧毅坚持,目光灼灼,“或者,找个能说话的地方。”
沈亦柔与他对视,能清晰感受到他眼中不容拒绝的执拗。她沉默了几秒,显然不打算请他上楼——夜深人静,自己的私人领域,带一个多年不见、心思不明的男人进去,于情于理都不合适,也容易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和误会。
“跟我来。”她最终妥协,但选择了一个折中的方案。她转身,没有走向单元门,而是走向旁边通往地下车库的入口。
萧毅立刻跟上。
车库内灯光冷白,空气里弥漫着微凉的、混合着轮胎和机油的味道。一辆线条流畅、颜色低调的SUV停在她的固定车位上。她走到副驾旁,却没有开门上车,只是背靠着车门,双臂微环,形成一个自我保护的姿态,然后抬眼看他:“这里没人,说吧。你想问什么?”
环境改为地下车库静止的车辆之间,灯光冷白,气氛凝滞。
萧毅站在她面前,隔着一步的距离,能清晰地看到她脸上冷静乃至有些戒备的神情。他喉结滚动了一下,那些在胸腔里翻滚了十年的话,终于找到了倾泻的出口。
“嗯。”他顿了顿,仿佛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平复骤然翻涌的情绪,“高考结束当天,我没能回家。我父亲直接把我从考场外接走,送进了一个全封闭的集训营。”
他用最简洁的语言,描述着那段与世隔绝的日子。
“一个月。没有手机,没有网络,不能外出,不能联系任何人。”他的声音很平,听不出怨怼,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等我能出来的时候,录取通知书都快发了。”
他微微偏头,目光扫过她身后冰冷的车身钣金,她依旧安静地听着,侧脸在冷白灯光下显得更加静谧而遥远。
“我出来第一件事,就是问林浩,你去哪儿了。”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没什么笑意的弧度,“他说,没人知道。你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然后,我就去了杏园小区。”他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点涩意,“我想,那是我唯一知道的,能找到你的地方。结果,只看到一把锁,和一个告诉我那是‘临时住所’的邻居。”
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车库沉闷的空气能支撑他说完后面的话。
“后来,我去读了军校。军校管理严格,寒暑假也常有任务,外出机会不多。但我只要有机会,就会托人打听,问所有还能联系上的高中同学……甚至,一年前,我托林浩,用他的权限在系统里查过。”
他停顿了一下,那句冰冷的“户籍已迁出江城,去向不明”仿佛又回荡在这寂静的车库里。
“结果都一样。‘去向不明’。”他终于说出了这压在他心底十年的四个字,声音低沉得像是在叹息。
车库内再次陷入沉默。他将自己十年间笨拙而固执的寻找,浓缩成几句平淡的叙述,摊开在她面前。
沈亦柔静静听着,直到他问出那个盘旋心头十年的问题:“你呢?你这十年……究竟去了哪里?”
她的目光从车顶移开,声音平静无波:
“中央国防科技大学,电子信息工程专业,本科。”
萧毅的呼吸骤然一滞。同一所大学!
然而这所顶尖学府体系庞大,校区分散。他就读的指挥学院在北方校区,一切以军事指挥和体能战技为核心;而她所在的电子信息学院,则在千里之外的南方主校区,专注于尖端科研与理论攻关。
两地相隔甚远,校区功能与管理完全独立,信息壁垒极高。
他们竟然曾经头顶同一片星空,身处同一所大学,却如同运行在不同轨道上的星辰,对彼此的存在毫无察觉。
沈亦柔继续用那种陈述事实的语调说道:“之后,凭借绩点和科研项目成果,保送至中央国防大学(北京),在本部完成了硕博连读,方向依然是电子信息。”
萧毅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原来他们的人生轨迹,在高考后并非简单地分道扬镳,而是在最初的四年里,如同两条在地下交错却永不相遇的根茎,共生于同一片土壤,汲取着同样的养分,却朝着截然不同的方向生长。他十年的寻找,仿佛是在茂密的森林里盲目穿行,却不知要找的那棵树,曾与他共享同一片阳光雨露。
“半年前,”沈亦柔最后补充道,语气依旧没有什么起伏,“我才通过特殊人才引进渠道,转业回到地方,到了省发改委工作。”
她说完,便不再言语。
没有解释为什么选择这条路,没有提及任何期间的经历,也没有对他十年的寻找流露出任何特别的情绪。
她只是给出了一个时间线和地点,如同完成了一次冷静的工作汇报。这冰冷的答案,几乎将萧毅那颗滚烫了十年的心,冻结在这寂静的地下车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