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场的木窗被夏风撞得轻响,阳光斜斜地淌在地板上,将岩胜白色的练功服染成浅金。
他手中的竹刀划破空气,带起的风掠过耳畔,与对面剑道老师的竹刀重重相击,发出清脆的“啪”声。
“手腕再沉些。”老师的声音带着常年练剑的沙哑,竹刀压得岩胜虎口发麻,“你总想着快,却忘了稳。”
岩胜咬紧下唇,额角的汗珠顺着下颌线滑落,砸在地板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他猛地旋身,竹刀贴着老师的手臂扫过,却被对方轻易避开。
旁边的林子正对着木桩挥刀,汗水浸透了她的后背,每一次挥刀都带着闷响,像是要把力气全砸进木头里。
“岩胜的进步真快啊。”林子擦了把脸,笑着看向对练的两人,话没说完却突然顿住——道场角落的木柱后,不知何时站了个小小的身影。
缘一穿着红色粗布短打,比道场里的木屐高不了多少,双手背在身后,黑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岩胜。
他的睫毛很长,被阳光照得像层薄纱,可那双眼睛里却盛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像是藏着一汪深潭。
岩胜刚好被老师的竹刀逼得后退半步,余光瞥见缘一的瞬间,手腕猛地一松。
从生日宴之后,岩胜就总觉得缘一身上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明明才七岁,却很少哭也很少笑,像株沉默的植物。
“兄长大人。”缘一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他从柱子后走出来,小小的身影在空旷的道场里显得格外单薄,“你想成为这个国家最厉害的武士吗?”
岩胜的脸瞬间涨红,像是被戳中了心事。
他正想呵斥缘一不懂规矩,却听见对方继续说:“如果兄长大人想当第一,那我就当第二。”
剑道老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放下竹刀揉了揉缘一的头发。他掌心的厚茧蹭得缘一缩了缩脖子,却没躲开。
“小家伙口气不小啊。”老师挑了挑眉,从兵器架上拿了把最小的竹刀递给缘一,“知道怎么握刀吗?”
缘一双手接过竹刀,刀柄在他手里显得有些大。
他低头看了看老师的手,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指笨拙地调整着姿势,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
林子凑了过来说:“缘一以前是毕连竹刀都没碰过吧?”
话音刚落,老师的竹刀突然朝缘一肩头扫来。
岩胜下意识地想喊“小心”,却见缘一像是背后长了眼睛,猛地侧身,竹刀擦着他的衣襟划过。那动作快得不像个孩子,甚至带着种奇异的流畅,像是溪流避开顽石般自然。
“哦?”老师眼中闪过一丝讶异,竹刀再次挥出,这次带着了三分力道。
缘一握着竹刀的手微微转动,看似随意地一挡,竟让老师的竹刀顿了半分。
阳光从他身后涌来,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那双黑眼睛里映着竹刀的轨迹,清晰得像在纸上画过。
“不对,应该这样——”林子忍不住插嘴,刚抬起手想示范,却猛地捂住了嘴。
缘一不知何时已经绕到了老师侧面,竹刀轻轻搭在了老师的脖子,胸部,腹部和腿那些部位的骨头虽然没有突出异状,但是却肿起了拳头大小的包,七岁小孩儿的动作轻得像片叶子落下。
道场里突然静了下来,只有窗外的蝉鸣在不知疲倦地叫。
老师僵在原地,半晌才缓缓转过身,看着缘一的眼神像是见了鬼。
他教了三十年剑,见过天赋好的孩子,却从没见过这样的——仿佛天生就知道剑该往哪里去,知道对手的下一步会落在何处。
“这……这怎么可能?”林子的声音发颤,她几步冲到缘一面前,蹲下来盯着缘一的眼睛,“你是不是偷偷练过?这身法,这反应……啊?”
缘一眨了眨眼,小脸上没什么表情:“刚才看兄长大人练,好像就该这样。”
“好像?”林子夸张地张大嘴,抓着缘一的肩膀晃了晃,“你知道刚才被你‘好像’打败的是谁吗?这可是父亲特意从京都请来的老师,岩胜挑战了七次都没赢过呢!”
林子越说越激动,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刚才的对练,唾沫星子差点溅到缘一脸上。她完全没注意到,身后的岩胜正死死攥着竹刀,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阳光依旧明亮,可岩胜觉得身上的温度像是被抽走了。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挑战老师时,被竹刀打得后背青一块紫一块,疼得夜里睡不着;想起每次挥刀挥到手臂抬不起来,林子偷偷给他擦药的时候,想起自己对着镜子练习拔刀,练到手指磨出血泡……这些他拼尽全力才做到的事,缘一只是站在旁边看了看,就轻易做到了。
“缘一,你太厉害了!”林子还在兴奋地说着,“刚才那一下!你教教我好不好?就教刚才那个侧身……”
缘一手中的竹刀倒在地面,“哐当”一声,声音很巨大,在道场里炸开。
林子吓了一跳,回头看见缘一的脸时,剩下的话全堵在了喉咙里。缘一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眼睛里翻涌着不高兴。
“妹妹,我...不想教...”缘一歪了歪头,"抱歉兄长大人,我不想要成为武士了。″
岩胜微微睁大双眼,听到这话转身就往外走。木屐踩在地板上的声音又急又重,像是在跟谁赌气。
走到门口时,他听见老师低声对缘一说:“这孩子……是块百年难遇的璞玉啊。”
风从门口灌进来,吹得岩胜的衣摆猎猎作响。
他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闷又疼。
他一直以为自己离“第一”很近,只要再努力一点,再快一点,可今天才知道,有些差距,或许从一开始就存在。
练剑场的青石板上还残留着刚刚的木剑交击的余响,一声沉闷的“咚”却骤然撕破了午后的宁静。
剑课老师捂着胸口直挺挺向后倒去,发髻散开的瞬间,他手中的竹剑“哐当”落地,惊得周围的仆人纷纷后退。
林子心头一紧,却没忘了先稳住场面。
“快去找大夫!”她扬声喊住旁边侍立的仆人,声音清亮得压过了众人的抽气声,“让厨房备些清心的汤药,等老师醒了好用。”
仆人们应声而去时,她才转头看向场边——岩胜的背影已经走到了月洞门口,深蓝色的衣摆被风掀起一角,步伐快得像是在赌气,连走路声都透着不耐烦。
林子轻轻叹了口气。刚才缘一那一击实在太出人意料了,明明只是初学的孩子,挥剑时却像有股无形的力量在牵引,剑尖擦过老师手腕的瞬间,连空气都仿佛凝滞了。
岩胜练了这么多年,此刻怕是既震惊又委屈吧,就像自己珍藏的宝贝技能忽然被别人轻易比了下去。
她转回头,缘一还站在原地。
小小的身子绷得笔直,低着头盯着自己的手掌,那双手刚才握剑时还稳得惊人,此刻却微微颤抖着。
阳光透过他额前的碎发,在脸颊上投下浅浅的阴影,看不出任何情绪。
“缘一很厉害呀。”林子放柔了声音,慢慢走到他身边,“刚才那一下,连老师都没反应过来呢,真是有剑道天赋。”
男孩还是没说话,睫毛颤了颤,像是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
林子视线与他平齐,目光落在他紧握的拳头上。“你知道吗?”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天赋这东西,就像埋在地里的种子。要是只用它来赢过别人,就像让种子一直闷在土里,永远长不成大树。”
缘一的指尖动了动。
“可要是用它来保护别人呢?”林子笑了笑,伸手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背,“就像下雨时岩胜会给缘一撑伞,遇到野兽时挡在前面,那时候这天赋才会发芽呢。你看岩胜哥哥,他练剑那么刻苦,不就是想以后能保护大家吗?”
风从练武场的穿堂而过,卷起地上的几片落叶。缘一终于抬起头,漆黑的眼睛里像落了点星光,望着林子的瞬间,那里面翻涌的迷茫似乎淡了些。
他张了张嘴,却只发出极轻的一声:“……保护?”
“嗯,保护。”林子用力点头,看着他慢慢松开拳头,掌心的红痕清晰可见,“等晚上岩胜气消了,你们一起练剑好不好?你教他怎么稳住呼吸,他教你刚才刀招的巧劲,这样两个人都会更厉害呀。”
缘一没回答,却悄悄将手背到了身后,像是怕被人看见那点不自在。
林子知道,这孩子心里已经听进去了。她站起身时,远远看见岩胜的衣角还在月洞门后闪了一下,想来是没真的走远。
也好,让他自己静一静也好。
林子望着天边渐渐沉下去的太阳,心里盘算着晚上该做些岩胜爱吃的鱼羹,再让缘一主动递双筷子,兄弟俩哪有解不开的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