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不是那个道馆学徒,她却一眼认出了他。
天空中烟花大团大团炸开,“砰砰”的喧闹声掩盖住两人急促的呼吸声。
流光投身于黑暗,在夜空中绽放,流彩般的火焰簌簌坠落,像一个被风戳破的五彩肥皂泡,又像被现实散落的五光十色的梦。
恋雪嘴唇颤动,笑中含泪,又唤了他一声。
“夫君。”
好似开启了什么禁锢,僵硬的石雕动了。猗窝座瞳孔一缩,直愣愣地望着她。
他下意识隐藏住嘴间的獠牙和瞳孔中的文字,瞳色与发色却没变,身上依旧一道道蛛网般缠住他的刺青。
烟花之下,流光和黑暗交替在他脸上变换,他直视恋雪,面上浮现着一层浅浅的迷惘,掩盖着更深邃的痛苦。他脸上肌肉抽搐,眼神定定地勒住她,目光一时凶恶——好像在战斗,和困锁住他的迷惘斗争,和他自己斗争;又一时温和,好像只是如过去无数次那样,平常地望着她。
他被困住了,迷惘像一层薄薄的蛛网,全方位地裹住他——他的情绪与回忆,他的痛苦和悲伤,像煮沸的水激烈地翻滚,澎湃,但最终还是渐渐止息了。
他没能抓住什么,只能任由失去的情绪向下坠落、坠落。他眉头紧拧,嘴唇微张,似乎不知所措到了极点。
恋雪紧紧抓住他,小褂捏在手心,几乎被她扯破。
长长的睫毛扑簌扑簌,像被雨水击打的蝶翅,她扑过来。猗窝座在她有所动作的第一时间就松开了双臂的禁锢,双臂虚虚地维持着原先环抱的动作,被少女抱了个满怀。
她紧紧抱住他,声音轻轻地安抚他。
“夫君……夫君。”她一声又一声地唤着他,像只被雨打湿的小猫,“夫君。”
他们少年相遇,之后相识、相知、乃至相喜,从未红过脸,吵过架。
恋雪每天最后一声晚安的对象,早起睁眼见到的第一张面孔都是他。朝夕相处,少年就像一本摊开在她面前的书,对她从不设限,毫不隐瞒。她越来越能读懂少年的情绪,不高兴时眉毛拧着,眼珠往旁边地板瞥过去,撇着嘴;发呆的时候眼睛直愣愣睁着,嘴角平平的;高兴时浅浅望着她,长长的睫毛下,一双眼瞳像装了春天。
而此时猗窝座望着她,她看见了他眼中的寒雾与迷茫,嘴间的嗫嚅和迟疑,也看见了他内心深处翻涌狂躁,但最终平静下去的黑色浪潮。
恋雪的心拧起来。
“……你认得我吗,夫君?”
他不说话,狼狈扭开了头。恋雪便知道了答案。
她说不出话。
烟花像霹雳一样,一瞬又一瞬的明亮中,她望着完全改变了模样的爱人,看清了他身上的刺青。她将先前拧住的心绪抛开,目光慌张地顺着一条条青黑刺青往下滑——那缠满全身的青黑刺青,覆盖住小臂,蔓延到腿上,连脸上也有三条竖劈下来。密密麻麻的,像攀附在高树上的荆棘。
她松开拥着他的双手,急急地放在他脖颈处,指尖抚过刺青,像是触摸,又像是欲帮他擦掉。
“怎么会……”
怎么会这么多。
猗窝座慌了神,双手下意识抓住恋雪手腕,望见恋雪皱眉时又下意识松开。
这一瞬间,他非常想逃跑,想从这双清澈的眼瞳前远远逃开,想去将自己浑身的刺青用布料包裹起来,想遮住她双眼让她不要看自己。
“没关系。”他抱住她,将她按在自己怀里,低声说道,“没关系的……都过去了。”
恋雪抿住嘴,不说话。
安静些许,她问道:“这刺青……你这头发……都是怎么了?你的记忆……我的名字,你还记得吗?”
眼看着他张口忘言,脸上再次浮现出痛恨的神色,恋雪轻轻握住他的手,摇摇头;“别想了,没事的……”
她扬起脸,在他耳旁轻轻地说,可以听出低落:“我是恋雪,素山恋雪……没事的,夫君,我们再认识一遍就好啦。”
猗窝座拥着她:“我记住了,不会再随便忘掉的。”
“没关系啦。”恋雪温顺地将头倚在他肩膀上,“你现在过得好吗?”
猗窝座闭上眼睛。数不清的杀戮与战斗是他生活的日常,来往之人更是无一可以交心。他不关心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人关心在意他,他独自行走在世间,只为了追逐生死之间,那一刹那沸腾血液带给他近似生命的温度。
战斗带给他兴奋与激情,但他从未真正快乐过。
此时此刻,面对少女担忧的双眸,他沉默一瞬,唇角抿出一个浅淡的弧度。
“我现在很开心。”
少女似乎还要追问,猗窝座却蹲下了身,一只手臂抄过她小腿弯,站起身,轻松将她抱在怀中。恋雪轻呼一声,双臂挽住他脖颈。
他低声说:“想看烟花吗?”
猗窝座轻轻抱起她,像抱着一片雪花,纵身一跃便轻松跳到了树干顶端,在他们上方,数不清的烟花正大朵大朵盛放,炸得夜空如春天一样。
他扶住恋雪,让她靠着自己慢慢在树干上坐下。前方没有杂乱的树枝遮挡,天空一览无际。
“我记得,要带你去看夏日祭。”
恋雪好不容易安抚下的心绪又开始起伏,将将平息的泪珠再次涌满眼眶。她深呼吸,声音有些哑:“是的,我们去过了。”
“我们去过很多次,自病好后,每年夏日祭,你都会带我去……每一次,你都会带我去。”
“你喜欢烟花……我有模糊的印象。”猗窝座仰头看着夜空,不提在空茫的黑暗中努力寻找回忆是怎样让人焦躁不安,“你喜欢烟花,还有雪花。”
“是的,不管是烟花还是雪花,我们都一同看过了。只是父亲和你都怕我冷着,雪花我也只是看过。”
恋雪握住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夫君……我觉得,你虽然不记得我,但又好像没有忘记我。”她冲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我有点开心。”
她眨眨眼:“我其实很怕,我很怕你眼中的陌生、很怕你如果冷漠地问我你是谁。”
“但这其实也没什么……记忆可以再创造,只要我们都还在,只要我们还能再次见面——只要我们仍然拥有未来。”
当恋雪在黑暗中望见他时,那笑中含着泪水,充盈心口除了喜悦与委屈,更有重新澎湃起来的勇气。
“我不怕你失去记忆,我只怕失去你。”
恋雪低下头,撒娇似的抱着他,嫩藕般的手臂环着他脖子。
猗窝座抬手尽可能轻柔地抚过她脸颊,那肌肤上仍有湿痕。
“……不过我现在不怕了。”
她的笑靥与泪水都是征服他的武器,他心一颤。
“别怕,”他有些艰涩地唤少女名字,“恋雪……别怕。”
“就算失去记忆,”就算面目全非,“我也一定会再次认出你。”
恋雪被他说得又想哭,她使劲眨眨眼,弯起嘴角。猗窝座低下头,用前额静静抵住她的额头,闭上眼。
恋雪握住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
静谧在他们身旁安详地浮动,明亮的月光笼罩着他们,暖暖的夜风吹拂着他们,溜过树梢,又扫起他的额发,擦过她的脸庞。
黑夜如此温柔,萤火虫也不甘寂寞地从草丛中飘出,莹莹辉光争不过天边灿烂绽放的烟火,只有拇指大小,却也努力地扑闪着翅膀,一颗、两颗、数十颗闪烁着,像坠入大地的星尘。
“……我就随着忍姐姐去鬼杀队啦,蝶屋的大家都是女孩子,都非常照顾我……”
猗窝座忍不住皱眉,面上露出嫌恶的神色,他忍不住就要开口叫恋雪别在那儿待了,却突然闭上了嘴。
她是人类……
让她离开鬼杀队,难道要她跟自己在一块儿吗?她是人类,远离他待在鬼杀队……才是最安全的。
“本来香奈乎和我一起来的,可惜今晚有事情……不过我给她买了金平糖,她会喜欢吗?”
尽管不太,猗窝座还是选择安静听她说下去。
“啊……没注意都这么晚了,小葵会担心的。”恋雪转过头来,“夫君,你跟我一起回去吧?”
“……”
猗窝座面容扭曲。
恋雪担忧地看着他:“夫君?”
猗窝座疯狂思考。
最后一朵烟火窜上夜幕,哗啦啦唱出最后一声号角。它凋落之后,世界刹那间安静下来,无边无际、不可捉摸的夜色再次笼罩住村庄与山峦。
猗窝座摇了摇头,抱住恋雪从树上跳了下来。
望着树下的灯笼残骸,他皱皱眉,捡了起来。挡风的纸外壳烧毁了,只剩下一个灯托和提杆。他不知什么时候揪了根柔韧的树枝,抽出来三两下就编出个灯笼框,又撕了块衣服布料勉强糊在上面,当个灯笼罩。
没有火,他便找了堆干燥的树叶,凌厉的拳风一擦,呼啦啦就燃起来一簇火苗。
恋雪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小脸通红,努力给他鼓掌。
猗窝座瞅她一眼,将小灯笼递给她,牵起她另一只手:“走吧,我送送你。”
恋雪却猛地停住脚步,杵在原地。
“你不和我回去吗?”
猗窝座沉默着。
恋雪站在原地,固执地等他的回答,只等来他摇了摇头。
“对不起……”
她抿着嘴:“……那如果我和你一起走呢?”她胸膛起伏着,“我和忍姐姐她们告个别,然后我们一起走,随便找个什么营生,只要找个小村子……”
“……也不行。”
“为什么?”
或许是她声音大了点,将眼眶中不知何时积蓄的泪珠震了下来。
猗窝座狠狠抱住她。
恋雪安静下来,良久,轻轻拍了拍他的背脊,轻轻地问。
“你是在做什么危险的事吗?”
毛茸茸的脑袋压在她肩膀上,左右摇了摇。
“现在不能告诉我吗?”
脑袋一动不动。
“那……你会和我在一起吗?”
猗窝座的声音似乎压在嗓子里,格外沉,也格外凶。
“我会。”
这闷声的回复中蕴含的坚定情绪一下就安抚住了她,恋雪点点头。
“这就行啦……”
【作者打字】狛治倚在她耳边轻声问她:“想看烟花吗?”
【作者内心】Do you wanna build a snowman~(?)
后来修改了下上一章开头,因为揣摩了一下恋雪的反应,决定把结尾改了。原因其实没啥,只是觉得——重逢时,应该要笑呀。
虽然中国诗词太出戏,但我还是想把苏老这句词扯进来,感觉太适合了哎【其实整首诗都适合】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我真的好喜欢纯爱哎——纯爱战士阿粥!纯爱就是永远的神!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 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