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忍轻轻推开门,少女坐在小几前对镜描眉。她左右凝视自己的眉尾,纤长的手指将黛笔轻搁在盘内,拈起细长金属发钗斜斜横插进发髻,黑亮头发被稳稳固定住,发钗尾端是两朵相伴雪花,中间坠下两缕流苏,在空中微微晃动碰撞。
快入夜了,窗外一片昏黑。不久后便是夏日祭,无数盏烟花将点燃这片混沌的暗蓝,拉开烟火大会的帷幕。
恋雪腼腆微笑:“忍姐姐。”
蝴蝶忍走上前,双手轻柔搭在她肩上,带着些许歉意微笑:“恋雪,我刚刚收到一个紧急任务,香奈乎得要和我一同过去。”
恋雪眨眨眼:“那今晚……”
蝴蝶忍点点头,抿唇:“今晚她不能陪你去夏日祭了。”
“没关系的,反正小镇离这不远。”恋雪不在意,她轻轻地说,“你们路上要当心呀。”
“要不叫小葵陪你去,一个人的话还是……”
“小葵她今晚一大堆事呢,别打扰她了。而且我也不是小孩子,没问题的,忍姐姐。”恋雪仰起头冲她笑笑,“我给你们带礼物。”
蝴蝶忍失笑:“身上钱有没有带够?人多的地方不要去,太黑的地方不要去——看完烟花就回来,不要逗留太久。”
恋雪乖巧点头,看上去有些兴奋。
“我走了。”蝴蝶忍揉揉她的脑袋,蝶鳞羽织已经披在身上,她带着悬在腰间的日轮刀转身离开,步伐匆匆奔赴她的战场。
“一路小心。”恋雪担忧地朝她离开的方向望去,直到再也看不清她的身影才扭回头。
看天色已晚,她拿出新裁的和服换上。冰蓝雪花纹布料包住少女柔软的身体,她一层层掩上衣物,看外边天色渐凉,又加了一件素白色羽织防风,纯白罗袜踩在木屐上,执一盏小灯笼出了门。
后侧院子里隐约传出打闹声音,应该是先后前来的几个少年,这几天一直在院子里做些复健练习,直到天黑还闹腾得厉害。
她关上院子侧门,怀中护着纸灯笼内一簇跃动火苗。天黑得很快,手中灯笼传递出暖融融的热意,将黑暗从身周驱散,让她少了几分畏惧。
山林如涛,星夜如瀑。
一心灯火在万丈暗夜里缓慢移动,像划过沉默大地的星轨,黑夜被切割开,又在恋雪身后合上。灯笼只能照亮脚下的路,黑暗前赴后继,在每一从林木身后虎视眈眈,却始终吞噬不了小小的火光。
恋雪慢慢往前走,绕过一座田野,走过一条大桥,就到了举办夏日祭的小镇。
喧闹声打破沉默,将她包裹住。
高高悬挂着彩灯的街道上游人如织,摩肩接踵,欢声笑语与音乐糅合成一片热闹的海洋。孩童被父母牵着手好奇地东张西望,在街道上时不时发出小声欢快尖叫,几位少女结伴笑闹,青葱的手指提着半透明的金鱼袋,目光时不时从擦肩而过的青年面上羞涩擦过,老人坐在路边看着裹上金平糖和醋昆布的红布,少年情侣红着脸,牵手慢慢穿过璀璨灯火。
恋雪走进集市,不时左看右看,碰见感兴趣的小摊便停留片刻,白皙脸颊被热闹气氛熏出一抹酡红。像她这般模样的少女极少是孤身一人,于是时不时便有其他青年男女上前邀请她一同游乐,却被她柔和而坚定地拒绝。
她买下几袋金平糖,又尝试了捞金鱼。即便少女力道轻缓,纸糊网兜仍旧不堪重负,快要逃出生天的赤尾鱼儿一甩鱼尾,挣脱了网兜,扑通掉回了一方水池里,溅出几滴水珠砸在她身上,被恋雪懊恼擦了擦。
恋雪下意识偏头想要抱怨几句,但身侧空无一人。
她回过神来,安静抿著唇。一人蹲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一时间不想说话也不想起身。
恋雪缓了会儿,将破掉的网兜交还给摊主,站起身慢慢向河道边走去。
烟火大布置在郊外,一条小河穿过小镇,河道两侧便是最佳的烟火大会观赏地点。
恋雪记忆中亦有一场烟火大会,漫天的焰火永不停息地盛放着,化为灼热的温暖带给她勇气与力量。她想借助熟悉的场景,在记忆的角落寻求几分熟稔的热意,来驱散几分独身一人的寒凉,汲取前行的勇气。
时间快到了,笑闹的人群向河边慢慢涌去,两旁的高楼上也打开了一扇扇窗户,坐满了取高处欣赏烟火的客人。
人们或坐或站挤满了长长的河堤,眺望着一片黑暗的夜空,叽叽喳喳讨论着新花火的样式和凉爽的夜风。
萤火虫穿过人群,扑闪扑闪汇聚在草叶间。好奇的小孩追逐着游移的荧光,笑声填满了一方空地。
恋雪来得有些晚,河道边上早就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她四下张望,看见河边不远处立着一个土坡,零零星星栽了几棵树。或许是因为树木会遮挡视线的缘故,虽然离河不远却没人选择那处观景。
她想了想,往土坡走去。
树叶在风中抖动时,会发出簌簌像颤抖的声音。拳风快到一定程度时,稍微擦到皮肤,皮肤便会撕裂开,那声音和树叶抖动的声音一样,下一秒便会被骨骼咔拉折断的声音替代。猗窝座很熟悉这种声音,虽然这并不代表他喜欢它。
鬼的生活和这一样,他熟悉它,并不代表喜欢它。生活一成不变,只有挑战并斩杀强者时,在生死一线间游走的刺激才能给他几分活着的实感。
猗窝座躺在大树上,夏日祭的小镇人烟熙攘,虽然没有强者点燃战斗**这点让人昏昏欲睡,但有烟火大会值得期待。
上弦之三有个不为人知的习惯,当他在村野间游荡寻找蓝色彼岸花时,偶尔经过人类城镇,更恰巧会碰见焰火大会。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停下脚步,回过神时已经像块石头般立在原地,看完了整场烟火。
他忘了自己是谁,又好像从未如此刻般清楚自己是谁。
从此猗窝座便养成了战斗间隙寻觅烟火大会的习惯,当漫天星火映入眼帘时,刹那间直抵心灵的触动感竟比战斗更为深刻。
土坡上稀稀落落的树丛中,一棵立在顶端的白桦树最为粗壮,猗窝座正安静躺在它向四周伸出的一根树干上,百无聊赖地枕着自己手臂。视线掠过不远处无趣的喧闹人群,不经意往下一瞟,发现一个少女正远离人群慢慢向这边走来。
——瞬间在他脑海中炸开了一朵烟火。
脑子轰然一片空白,猗窝座还没理清思绪,身体就已经跳了下去。
他进行生死拼搏的换位战时,动作怕是都没有这么迅速。
鬼的视力远远高出人类——在看到恋雪的那一瞬,她身上印着雪花纹样的橙红和服,红扑扑的脸颊和湿润的眼睛,便像斧凿一样刻在了他脑海中,连带着更多深埋在记忆深处的场景,像一阵狂风呼啦一下刮来,将他的理智与镇定刮得一点都不剩——又呼啦一下刮走,让他连寻觅的念头还没产生便已经消失。
他颤抖、战栗、恐慌而不知为何,他甚至向漫天神佛祈求——他直接跳了下去。
一片昏黑中,面前突然近距离出现一个人影能给人带来怎样的冲击,恐怕猗窝座根本没有自觉。
恋雪惊叫一声,身子一颤下意识往后躲避,脚步不稳差点摔了一跤。
猗窝座下意识伸手去扶她,却即将碰触到她皮肤那瞬间,看清了她因惊吓而失去血色的脸颊。心中一瞬疼痛,刺得他顿住了手。
恋雪眼泪都差点吓出来,她喘了几口气,定定神,稳住手中灯笼。
天地间被浩大无常的黑暗笼罩住,一切都在为即将到来的烟火做准备。远处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带着对烟火的期待将视线投入黑暗,他们手持的灯笼倒映在河水中,有好奇的鱼儿凑上来吻那点点光影,漾开圈圈涟漪。
夜色中一切都模糊不清,恋雪后退几步后便与那人拉开一段距离,而他也并不向前,杵在前方混沌的夜色里,面容在夜色中晕成模糊的一片,恋雪只依稀辨认得出是个高挑的影子。
她缓过了情绪,呼了口气,托起灯笼,向前走去。
她想看看他。
出乎意料的是,见她提着灯笼上前,那人反应竟异常剧烈。恋雪刚上前一步,他就一个闪身后退了三步,好像他才是被狼豺虎豹吓破胆的那个。
恋雪愣住。
说起来恋雪胆子并不大,某些时候甚至是怯弱,但在这样的黑夜与一个陌生人独处,竟诡异地没给她害怕的感觉,反而是他退避三尺的反应莫名激怒了她。她抬腿快步上前,木屐有力踏在地上,几乎接近小跑。
那人不知是男是女,不说话也不接近,动作灵巧得就像一只游荡在人间的幽魂。
恋雪持在手中的灯笼左摇右晃,终于一星火苗探出头,燎着了灯笼的纸外壳,呼啦一下翻滚成一簇火焰。
她差点被烫到手,惊呼一声将灯笼扔开。惊吓之下,她脚一滑站立不稳,面前又没有可以扶着的支撑物,眼看就要一头栽在石头地上。
只是下一瞬,她就被一双有力的手臂稳稳抱住。
土坡上植被稀少,灯笼坠落的地方没有枯枝碎木,那火苗将纸灯笼烧尽便也灭了,地上只有几点攀附着灯笼残骸的殷红火星。
本在前方的身影瞬息间出现在自己面前,就像恋雪想象不出那人之前是怎么迅速地闪躲,这次她也没能反应过来自己是怎么被抱住的。感受到腰间有力的支撑,她惊魂未定,腿一软,整个人几乎扑倒在男子怀里。
他的手臂冰凉而结实,牢牢箍着她,像是用身躯造了个铁笼,手臂用劲太大甚至崩出了青筋,但那怀抱竟然是柔软的,不让人感到一分疼痛。
远远传来人群的欢呼。
——烟火大会开始了。
一颗硕大的火星向天空攀升,尾后拖着笔直的一道白烟。火星一直向高空跃去,直到再也无法前进的地步,停滞微不可察的一瞬,接着便豁然在他们头顶炸开——数百个银白光点向四周发射出去,整片黑夜都为之明亮。
这只是今夜的前奏,花火继而接二连三升上夜空,在响声中盛然炸开,瞬间绽放出一朵又一朵铺满夜幕的烟花,放射出晶蓝、灿红、莹黄的火花,像极了坠落的花瓣。
整片河道都被照亮,连着土坡和树丛中的两人也被照亮,任何黑暗都在光辉下无处遁形,包括他狼狈的躲闪与逃避。
恋雪拽紧了猗窝座身上的小褂,在盈满眼眶的泪水中,看清了他的模样。
她死死咬住牙,泪珠从脸颊滂沱而下,却也忍不住弯起眼睛,像月牙一样,绽出一个笑颜。
“……夫君。”
我脑中有一个场景,女孩提着灯笼面无惧色行走在万丈黑暗中,是无边黑暗中的唯一一点光明。我试图用语言去描摹,像肌肉贴服骨骼一样去塑造这个场景,我想把所有微妙的情感,所有能感受到的美全贯注在文字中——祝我成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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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