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屋门前的空地并不大,五六步的距离,便是蓊郁丛林投下的阴凉阴影,但在这片空地内,烈日光线斜斜地从天穹顶上射下来,已足够洒满站立此处的少女全身,将她下摆的青蓝雪花也染上暖色。
恋雪伸出手,执拗地看着猗窝座。
在无限列车上,让她沉溺的灰色梦境中,她难受得哭泣,却也想起了曾被自己遗忘在脑后的事情。
她被投毒咽下最后一口气后,尸体随父亲一同摆放在道馆庭院中央。等狛治赶回来时,一切已经终结。他脸色发白,失魂落魄地奔进道馆,远远看了一眼,便跌跌撞撞地扑向他们,扯下尸体脸上的白布,毫不避讳地将少女拥入怀中,不顾周围邻里的劝阻和眼光,像困兽般嘶嚎痛哭,几近失声。
“死亡”这件事意味着什么,在真正面对面碰见这件事之前,大多数人只是自以为明白罢了。
她明明在怀中,但世上已没有她了。
他近乎麻木地为他们举办完葬礼。众人散去后,又一人独自在坟前枯坐到夜深。未及天明,他拖着身子回到道馆,换上她前一周晾晒好的道服,沉默推开了隔壁道场的木门。
……
或许是执念太重,带不进天国,她滞留在人世间,飘在空中,像一阵烟,一个影子,目睹眼前这场单方的虐杀。
狛治的拳头带着巨力砸进隔壁道馆学徒的胸腔,就像碾碎一块豆腐那样轻易,后方三个学徒举着刀试图偷袭,被他一个凌厉的腿鞭扫倒。他冷酷地瞥了几人一眼,高高跃起,又重重坠下,膝盖如锤,直击那学徒仰面摔倒后洞开的胸腹处。确认身下之人已没动静,他站起身,面无表情地看向瑟缩逃窜的其余众人。
她流着泪,拼命去抓青年的手臂,又下意识想抱住他,试图制止他这犹如自我毁灭般的举动。她并非没有恨意,但她并不希望断送狛治的未来。她捉他挥舞的拳头,却只是一次又一次捉空。青年身上的血污逐渐厚重,逐渐沾满两双手臂,甚至隐没了刺青。
发现自己的一举一动无法影响现实事物后,她只好停了下来,安静站在他身边,只沉默地望着他,陪着他——这是她唯一能做的事了。
她此后也是这么做的。
他被转变成鬼时,他鬼相生出熟悉的刺青和纹样时,他在山林中跋涉躲避太阳的脚步时,他杀人如麻、生吃人肉时,他为烟花驻足时,她一直、一直都在看着他。熟悉的脸庞逐渐变成了陌生的样子,可她依旧知道他是谁。但她只是虚幻的魂灵,恍惚间她甚至会觉得自己只是一个不应该存在的幻觉,不然为何仅让她见证,却不赋予她改变的能力。她痛恨自己无能为力的姿态,却又无可奈何。
被猗窝座杀死的人类很多,有坏人,也有好人,有壮汉,也有孩童。她不会逃避他的罪,只因那罪同时也是她的。
有时,他会因遇上强大的对手而兴奋,但那往往只是另一个悲剧的开场。越是信念感强大的对手,他越执着,最终的结果,往往也愈发惨烈。战斗结束,他只是面无表情看着眼前的尸骸,转身甩掉手上的血迹,慢慢走入荒野。
名为猗窝座的恶鬼遗忘了自己的来处,他所追寻的“强大”,终究也只是一场镜花水月。
水月朦胧,风吹影动。他低头去望,望见自己的倒影,望不见背后的少女。
恋雪闭上眼睛,虔诚祈祷。神啊,如果你能听见她的心声,请让她有能力斩断这条悲伤的锁链吧。她只是想带自己的爱人回家。如果人世间已非他们归处,那就让她握着他的手,慢慢走上那条盛开着彼岸花的道路吧。
金色阳光下,少女悲伤地看着他。
猗窝座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邀请自己步入阳光底下,她想杀死自己吗?更可笑的是,难道他会应下这种可笑的邀请,随她沐浴阳光吗?难耐的焦灼在他心中生出,他在心中嘲笑着少女,却提不起一丝嘴角。
可令他吃惊的是,他发现自己竟然从阴影中站了起来,身上的被褥从身上掉落,房间里密布昏暗的光线,一瞬间化作针扎似的疼痛覆盖住他裸露在外的肌肤。他迈出腿,朝她的方向走去。
想必是那双水润花瞳沉默凝望的缘故。明明身为人类,毫无特异能力,却蛊惑住了恶鬼。那双花瞳似一汪清浅的桃花潭水,他不由自主地一头栽进其中,才惊觉这潭水竟深不见底。
恋雪的手指本身便如青葱般嫩白,此刻沐浴在阳光下,几乎莹润如玉。她伸出手,手掌面朝他摊开,是一副邀请的姿态,距离他只差咫尺。他一寸一寸地接近,终于伸出去,紧紧抓住了她。
甫一进入阳光统治的领域,那只肌肉虬劲的清白手臂,便燃烧了起来。先是肌肤,铜钱大小的焦黑印记逐渐扩大;再是裸露的筋肉,也像奶油般在烈日下融化,变为焦黑的灰烬从手臂骨架上掉落,还未落及地面,便在空中灼烧殆尽,化为了飞灰。最后,是骨头,日光将百年腐朽过程化为一瞬,摧枯拉朽地将那坚硬的臂骨化作齑粉。
他不是没有承受过断臂之痛,日轮刀能够将他的手臂齐根斩断,但那往往是一瞬间的疼痛,再下一瞬间,他的手臂便能够再生复原。可现在他所遭遇的断臂之痛完全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的感受,比起斩断,更像是日光从根本上将他手臂“毁灭”了,那份刚劲爆裂的痛苦均匀作用在他手臂的每一寸骨肉上,连同他的灵魂也像是要被一同灼烧堙灭。
一瞬间,暴露在阳光下的手臂便化为灰烬,他瞳孔骤缩,鬼物本能叫嚣,在日光顺着手臂攀爬上他的身躯之前,他猛地退了一步,立在木屋的阴影处,一动也不能动,出了一身的汗。
普通的鬼一旦见了日光,就如一颗被抛进赤红铁锅的水珠,瞬间只余一缕青烟。上弦强一些,但也只不过是多余了些许挣扎的动作,一样会被阳光点燃,从外到内彻底灼烧起来。
“说着什么会一直陪着我的蠢话……” 他听见自己的话语,断断续续,好像说得十分吃力,“既然这样说,那你就回来啊……回到我身边来。” 他向少女祈求。声音低低的,低声下气的语气让他自己都不太习惯了。
恋雪摇了摇头。
自己是强大无比的上弦鬼物,在这个世界上已经很少有能打败他的人类或恶鬼,就在几个时辰前,他还在心中盘算自己要去何处的坊市为恋雪购买发簪华服,为少女置办一座带有花园庭院的典雅深宅,恋雪要什么,他就给什么,她想不到的,他也要为她置办周全,他要守护好这个宝物,保护好她,不叫她有一点闪失。他是那样沾沾自喜、自命不凡,可是现在只是一束阳光,就把他打垮了,他终于直面了一个事实。
任他如何强大,只要是在阳光下,猗窝座便无法保护恋雪。
——他甚至比不上他看不起的那帮子鬼杀队臭小鬼!
阳光遏制了他的再生能力,肩膀处断臂的切口焦黑一片,仍在滋滋作响。
恋雪向前走来,她的手伸入了阴影中,温柔地握住了猗窝座的另一只手。她的手上被恶鬼焦炭手掌烧出了灼痕和黑灰,却还是凉凉的。
他本可以一把拽住她,将她摔回阴影里,摔回自己的怀抱,从此再也不让她踏足阳光,可他只是愣愣地望着她。逆光下,太阳给她的脸庞镶上了一圈金色的光边,她的脸庞柔和极了,他能看清她脸颊边缘柔柔的绒毛,细细的血管。她在哭,哭的样子也好看极了,像是佛堂中垂泪的神像。
她柔柔地牵他的手,拉着他,一步步将他拉出阴影。
身为鬼物本有着躲避阳光的生理本能,但在少女牵住他的那刹那,高亢的蜂鸣警报声停息了。刺眼的日光再度包裹住他,从手臂处开始,火焰在他的躯壳上跃动燃烧。在少女盈满泪水的眼眸深处,他看见自己的身影。当他拥恋雪入怀时,他的心中充盈着宁静和幸福,这是他有记忆以来从未体验过的情感。那么就这样吧,地狱,他或早或晚都要去的,如果是和她一起的话……
火焰灼烧了他大半身躯,血肉化为焦炭簌簌落下,露出清晰可见的雪白骨骼,也在阳光下渐渐发黑。
他能感受到死亡的阴影逐渐迫近,只要他的主要躯干部位完整暴露在太阳下,整件事就无可回转了,但就在他剩下的半块身子即将离开屋檐阴影的刹那,恶鬼本已停滞的心脏突然重重跳动了一下。
“咚!”
如轰然雷鸣。
“猗窝座!”男性愠怒的嗓音在他的脑海深处响起,鬼舞辻无惨咆哮。
“猗窝座——!”
他跪倒在地,停留在阴影与日光的交界处,用残肢抱住脑袋,眼瞳紧缩,目眦欲裂,额头血管突突跳动,犬齿显化。鬼王的威势凝结在他每一滴奔流的血液中,化为千钧重量压迫在他身上,要惩罚他这自寻死路的行为。血管在猗窝座的筋肉表层如蛇窜动,进而猛然炸开,鲜血从口中溢出,他难以支撑身体,倒在地板上。
他一步也不能往前走了。
恋雪来到他身边,她一直在哭,却还是用双手温柔的抱住他,用她的唇舌亲吻他焦黑的伤处和额头,拂过他的面庞,她的泪水凉凉的,却还是一遍遍安慰他,就像安慰一个小孩子。
“嘘……没事的,没事的……”
·老猗那温暖又可爱的背后灵小姐啊,哎
·老猗他啊,从这一刻开始,真的会无比在意,他不能晒阳光的这个致命弱点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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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 1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