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手指向门外:“我二人那头代步青驴‘小绿头’,还拴在贵府门外,烦请杨家主吩咐下人牵去好生照料,喂些足料草料清水。它近日也是受了惊吓,跑了不少山路。”
“那是自然!”
言及此,她轻按袖中符囊:“至于今夜子时,府上众人请闭户安枕,任院中狂风大作鬼哭狼嚎,切记莫要好奇窥视。”
无垠雪沉声接道:“邪祟之事,自有我辈应对,诸位静守于室,便是助缘。”
杨临连声称是,延请二人入府暂住,又依二人嘱咐唤来老仆仔细吩咐。
日光将尽,夜色渐凝,杨府东厢客房。
卫鸢遥安抚完小绿头回屋,在自己房中坐立难安,白日里的从容早已消散。她想起昨夜跌落深坑时,无垠雪将她牢牢护在怀中,以背脊承受撞击。
又忆起他旧伤未愈,今日在院中探查的动作似乎比往常迟缓几分。
迟疑片刻,她再坐不住,起身便往隔壁去,轻叩房门:“无垠雪,可歇下了?”
屋内寂静一瞬,随即门扉轻启。无垠雪仍穿着白日那件白色素衣,墨发未束,松松挽在脑后,似是正准备运功调息。
见她立于门外,他眼底掠过一丝诧异,侧身让出通路:“阿遥?进来说话。”
房内只燃着一盏灯,昏黄柔和,方入房中,她便嗅到一丝清苦药草气,目光不由落在他肩背。
卫鸢遥轻抿双唇,语气随意地道:“白日事忙,未来得及细问,昨夜你护我跌下那坑洞,背上的伤可还疼?”
无垠雪瞳色微动,为她斟了半盏温茶,声音较平日温和些许:“旧伤无碍,昨夜碰撞亦不碍事。”他抬眼看向她,灯火在眼底跳跃,“倒是你,自幼怕水,昨夜落水后可有不适?”
“我哪有那般娇弱。”卫鸢遥下意识反驳,接过茶盏时指尖与他微触,心头一跳,忙垂下眼睫盯着杯中浮沉的茶叶。
她放下茶盏,神色认真起来:“你莫要瞒我,我瞧着你这伤,似乎这几日未见好转?可是有何不妥?”
无垠雪避开她探究的视线,淡淡道:“并无不妥,许是近日奔波,未能好生休养罢了。”
“当真?”卫鸢遥狐疑地打量他,见他神色如常,又觉得何处不对,她自幼与他一同长大,深知他性子,越是云淡风轻,越可能藏事。
见她不信,他索性站起身,背对她动手解开腰间系带,外袍随之滑落,露出素白中衣,声音依旧平稳:“阿遥若不信,亲自查验便是,替我看看,伤势是否当真未有起色?”
这话说得坦然,仿佛只是寻常师兄妹间的信赖。
“什……?!”卫鸢遥虽觉有些不合礼数,但念着自己在他眼中或许只是小师妹,加之确实忧心他的伤势,便按下心头那点异样,红着脸凑上前去。
她仔细将他左肩处的中衣再褪下些许,借着昏黄的灯光仔细查看。
然而伤处肌肤干燥,并无任何药膏涂抹的痕迹!
“你未曾按时上药?”卫鸢遥猛地抬头,“怎能如此不顾惜自己!”
无垠雪没有回头,只是沉默,唯有耳尖微红。
见他如此模样,她又急又气,顾不得许多,再次取出那药瓶,倒出药膏掌心搓热,带着几分赌气的力道按上那处伤痕。
“嘶……”他终于没忍住,发出一丝细微抽气。
“知道疼了?”卫鸢遥手下力道放轻,依旧嗔怪:“为何不用药?是嫌我的药不好?”
身前之人沉默良久,就在她以为他不会回答时,却听他忽然低低地笑,笑声不同于往日的清冷,更夹带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
“药自然是极好的。”他微微侧首,唇角笑意更甚:“只是……若这伤好得太快,阿遥还会像此刻这般,为我忧心,为我上药么?”
他将声音压得极低,若羽毛扫过心间。
卫鸢遥动作猛地一滞,抬眸撞入他回转的视线中,里面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浓烈情愫。
无垠雪衣襟半敞,露出线条流畅的肩背与锁骨,平日里的清冷禁欲此刻荡然无存,取而代之是慵懒而危险的吸引力,两人距离极近,药膏的清苦在彼此呼吸间交融。
卫鸢遥脸轰地烧起来,心跳如擂鼓,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此刻夜深人静,孤男寡女,他衣衫不整,言语撩人…而自己方才,竟还主动替他“宽衣上药”!
“你、你……”她耳根红透,语无伦次,再受不住这煎熬气氛猛地收手:“药上好了!你既然无碍,我、我先回去了!”再不敢看他一眼,转身仓惶逃离。
看着她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又抬眼望向那扇被她慌乱带上的房门,他唇角那抹笑意渐深。
卫鸢遥几乎是跌撞着回到自己房中,反手便将门扉紧阖,犹能听见自己胸腔内狂乱的心跳。
他方才那话是何意?
脑中不受控制地反复回响无垠雪低哑含笑的嗓音:“若这伤好得太快,阿遥还会像此刻这般,为我忧心,为我上药么?”
那语调间的试探,与她所熟悉的清冷师兄判若两人。
她不是未曾对他动过心,那般清风朗月的人物,不动声色的温柔与守护,朝夕相对,如何能全然无心?
只是她一直以心中大道为先,情爱之事淡薄,亦那份心思深藏心底。
可今夜他那般神态、那般言语…分明是……
莫非他待她并非全然是师兄妹之情?
卫鸢遥啊卫鸢遥,平日自诩机敏,怎地遇事便如此方寸大乱!她强迫自己冷静,行至窗边推开缝隙,让微凉夜风拂过面颊,试图吹散恼人的燥热。
不成,她还未赚够足以安身立命的银钱,未成为名震四方的卫鬼猎,怎能就此被这突如其来的儿女情长扰乱心神,缚住手脚?
无垠雪自然是极好的。脑海中又不自觉地浮现出他清俊的眉眼,以及今夜不同寻常的温柔。
若真应了他,日后难道要放下鬼猎囊,收起铜钱剑,安心只做他身后的小女子么?光是想想,她便觉得浑身不自在,那绝非她卫鸢遥想要的人生。
何况,他今夜之言是真心还是戏言尚未可知,若此刻乱了方寸,岂非自寻烦恼徒惹笑话?
钱财是实实在在握在手中的生活之本,名声是靠自己本事挣来的敬仰,这些才是她安身立命的根本。至于那捉摸不定的情爱……年少时的悸动,还是先放一放罢。
眼下,还是琢磨如何解决杨府祸祟,赚笔丰厚的酬金更为实际。
念至此,她挺直脊背,将纷乱情思压下,走到桌前翻出符箓一一视检,又研开朱砂新制符纸。
待绘制完毕,便取出罗盘、铜钱剑、随身佩剑与符箓一并盛于桌面,全心沉浸于如何破解杨家诡事的思量中。
午夜子时,万籁俱寂。
杨家后院,那处新修花坛在惨淡月光下更显诡谲,无垠雪与卫鸢遥各执一柄借来的铁锄,立于花坛两侧。
“便从此处下手。”无垠雪止步花坛后方一陷落处率先挥锄,锄刃破开松软的泥土,带起一股更浓重的腥锈与腐腥气味。
卫鸢遥亦不再多言,敛起心神挥锄挖掘。两人动作利落,配合却不如往日行云流水,她刻意保持着距离,而他将一切看在眼里,眸色深沉,始终沉默。
泥土渐深,锄头忽地撞上硬物,发出一声闷响,两人动作同时一顿。
“有了。”卫鸢遥以手拂开浮土,触手之物冰凉坚硬,并非零散铁器,而是一整件金属器物。
借着符箓火光,她辨认着那几乎被铁锈覆盖的纹样:“这是……甲胄?”若只是散落铁器,尚可说偶然,但出现成制式的残甲……
无垠雪沉声道:“继续挖。”
铁锄起落间,更多锈蚀兵甲显露,残枪断戟与破碎甲叶堆叠,阴寒死气扑面而来,风中隐约传来金戈交鸣与哀嚎之声。
卫鸢遥停下动作,拭去额角细汗:“此处恐怕为一处废弃兵甲的堆积处,或许伴有未能安息的尸骨。经年累月,煞气凝聚不散,又被这新动土的花坛破了封土,才引出这许多异象。”
无垠雪颔首,目光扫过这越挖越大的坑洞:“这些物什摆放看似杂乱,细观之下,却隐隐符合某种困阵的格局,似是被人刻意布置于此,用以镇压……”
话未尽,坑底锈铁堆中忽有异动!一股暴戾之气轰然迸发,震得卫鸢遥四周泥土簌簌落下。
她近乎本能地朝他的方向退步,旋即硬生生止步,反向旁侧挪开一小步,刻意拉大两人间的距离。
她低头专注于坑洞,语气刻意放得平淡:“煞气更重了,小心些。”
将她细微的躲避看得分明,无垠雪握着锄柄的手微微收紧。他沉默挥锄,又掘开一片泥土,露出底下更多的锈蚀兵甲,才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阿遥。”
卫鸢遥动作微滞,并未抬头。
“方才在房中……”他顿了顿,似乎在选择措辞:“我所言,你不必在意。”
他怕自己那近乎表露心迹的言语会给她带来负担,想告知她即便她无意,他们依旧可以是师兄妹、是同伴。
然而,听在正心乱如麻,拼命告诫自己“那是戏言、不可当真”的卫鸢遥耳中,“不必在意”四个字瞬间浇灭她心底那点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待。
最怕是真,又怕不是真。
他果然只是一时兴起……说了句玩笑话,是她胡思乱想,险些当了真。
她猛地用力,一锄头深深掘入土中,借着这股力道抬头,脸上已挂上平日那副没心没肺的笑容:“说什么呢?我自然知晓你是玩笑之语,怎会放在心上?”
甚至还学着江湖人的模样,不甚文雅地摆摆手:“你我相识多年,我还不知你么?快挖快挖,早些解决这摊子事,才好找杨家主结算酬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