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笑颜刻意,眸色微沉,无垠雪终是未再言语,只当她是因他言辞孟浪,故而心生厌弃。
她自幼唤他师兄,视他为可信赖之人,他却生出那般不堪心思,在她眼中,只怕与登徒子无异。
此后,两人便只埋头挖掘。
卫鸢遥不复言语,一改平日活泼,唯有手下铁锄起落迅疾。无垠雪亦沉默,素白身影在惨淡月华下几乎融于一体,只在她需搭手搬运沉重铁器时才无声上前,生怕再惹她厌恶。
一时间,后院死寂得可怕,只闻锄土之声与锈铁摩擦的刺耳响动,往日里那份默契被尴尬取代。
如此过去莫约大半时辰,坑洞又深掘数尺,显露的残破兵甲愈发增多,阴戾死气凝滞空气,令人遍体生寒,却始终不见邪祟显形作怪。
卫鸢遥拭去额间细汗,气息微喘望向深坑,语气平淡无波:“今夜暂且至此罢,煞气虽重,根源却似不在此地,一时难以尽除,不如明早禀明杨家主,多遣人手再行清理。”
无垠雪收锄而立,目光扫过累累锈铁,“也好。”话音少去几分温度。
二人各自收拾随身法器,将借来的铁锄置于一旁。
卫鸢遥率先转身,径自朝客房走去,无垠雪静立原地片刻,望着她离去,眼底情绪翻涌,终是化作一声轻叹,随后默然举步。
夜色深沉,二人身影一前一后,相隔数步。方才挖掘处的土腥与铁锈味仍在弥漫。
她阖紧房门,顿觉心头混杂着恼怒。
无垠雪他怎能如此?就算平日嫌她聒噪,怪她偶尔行事鲁莽,觉得这师妹不够稳重,也不该用这般轻浮言辞戏弄于她,他大可直言!
忆昨夜灯下,他衣襟半敞眸光深邃,说那般引人遐思之语,引她心旌摇曳,险些就要信以为真。
如今想来,那不过是他厌她打扰,一时兴起的捉弄,好瞧她面红耳赤,手足无措的窘态。
脸颊再次发热,这次却是气的。
她卫鸢遥虽不敢说智计无双,却也从未被人如此当作消遣的对象,尤其这人还是她自幼信赖、悄悄倾慕过的师兄。
卫鸢遥阖眼深吸一口气,强自压下心中闷痛。
也罢,既然无垠雪只当是戏言,她又何必耿耿于怀?从此只当他是师兄,谨守分寸,再不动摇便是。
翌日,天光微熹。
杨临得了二人吩咐,不敢怠慢,立时唤来十数名健硕家仆,照昨夜深掘之处继续挖掘。不多时,更多残破兵甲被家仆起出,堆满小半庭院,锈迹斑斑,阴气森然。
卫鸢遥与无垠雪立于一旁查看。
她仔细检视那些扭曲枪头与破碎甲叶,又查看已不再渗现“血水”的前院,心下明了,转身对杨临道:
“杨家主,府上异象,根源大抵在此。这些应是旧时遗落的兵甲,深埋地下年久锈蚀,其煞气引动地脉,加之花坛动土破了封土,故有呜咽异响。所谓‘血水’,实乃铁锈混着地下浊水所致,我等反复探查,确无厉鬼作祟,先前术士查不出,亦是因此。”
杨临闻言,长舒一口积郁多日的浊气,面露狂喜连连拱手:“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多亏二位高人解我杨家大难!此恩此德,杨某没齿难忘!”
当即命人设下丰盛宴席,定要款待二位恩人。
宴设花厅,席间二人气氛依旧微妙。
卫鸢遥只低头默默用着膳食,偶尔应和杨临几句,目光却始终不与无垠雪相接。无垠雪更是沉默寡言,举止优雅却透着疏离。
杨临何等人物,自是察觉这不同寻常的静默,趁着斟酒间隙,低声向身侧的无垠雪探问:“无公子,您与卫姑娘今日似有心事?莫非是昨夜劳累,或是杨某有何招待不周之处?”
无垠雪执杯的手微顿,眼帘未抬淡淡道:“杨家主多虑了,不过是一些修行琐事,无碍。”草草便将话题带过。
杨临见他无意多言,也不便再问。
恰在此时,厅外传来通报,就见一名身着月白锦袍,形容自信的年轻男子含笑步入庭院,声如朗玉:“听闻舅父家中有奇人异士来访,解了困扰多日的血水之患?修白特来见识一番。”
齐修白先是对杨临道喜,目光旋即落在席间那抹青衫身影上。
见卫鸢遥虽衣着简素,未施粉黛却眉目清丽,气度从容,与寻常闺阁女子迥然不同,尤其在听闻她竟能破解连诸多法师都束手无策的诡事后,眼中顿时闪过惊艳与兴味。
不想世间竟有如此胆识过人、本事奇特的女子!
他心下暗赞,但念头一转,又想:终究是江湖女子身份有别,若纳为妾室常伴左右,既全了仰慕之心,又不失体统,岂非两全?
卫鸢遥正低头盘算朱砂价钱,忽觉一道灼灼视线落于周身。
她倏然抬首,眸光扫过四周,却不料撞进对面那双眼眸,无垠雪不知何时已搁下筷箸,眼下微泛青影,竟显出几分憔悴。
待要细看,却见他已敛起所有情绪。
卫鸢遥暗骂自己多事,索性埋头专心盘算:上等朱砂二两需五百文,铜钱剑也该换新,这杨家看着阔绰,少说也得二十两银子作酬金。
此时杨临正笑吟吟拉着齐修白介绍:“这两位便是破解血水之迷的高人,无垠雪无公子,卫鸢遥卫姑娘。”
齐修白整袖施礼,“原是二位高人!在下齐修白,久仰了。”他目光在无垠雪面上一转,旋即落回卫鸢遥身上:“今日得见卫姑娘仙姿,方知何为‘蓬门生辉’。”
“齐公子谬赞,我终日与符箓鬼祟为伴,粗布陋服,不敢当‘仙姿’二字。”
她心中暗自嘀咕,这人莫不是眼神不好?她一身青布粗衣,发间除四年前及笄时,剑同赠的一根桃木簪别无他物,未曾沾染半分胭脂水粉,哪来“仙姿”?
念至此,愈发觉得莫名其妙。
莫非这些富家公子,见个不施粉黛的女子便觉新鲜?
杨临抚须笑:“修白向来仰慕玄门术法,今日得遇二位,正是机缘。”
齐修白闻言,欲再向卫鸢遥搭话。
“茶凉了。”
无垠雪筷箸轻叩青瓷盏缘,声如玉碎,恰将齐修白未出之言截断,左右的婢子都不由忡忡。
“是老夫疏忽了。”杨临何等通透,立时含笑命侍从速换来新茶。
卫鸢遥垂眸凝视自己盏中袅袅茶烟,心下暗道:这茶分明尚有余温。
喉间话语被阻,齐修白面上愠色稍纵即逝,仍强笑道:“是在下叨扰了。”目光在无垠雪身上稍作停留,终是暂敛锋芒。
待宴席稍歇,齐修白才寻个机会,将舅父杨临拉至一旁,低声询问:“舅父,那位卫姑娘,不知可曾许配人家?”
杨临一怔,看了眼不远处独自静立的无垠雪,低声道:“这……为舅也不甚清楚,只知她与无公子乃是同门师兄妹,相伴行走江湖。”
他略一沉吟:“你若有心,不妨去问问无公子?他身为师兄,或知晓其妹心意。”
齐修白亦觉有理,整整衣袍,便含笑朝无垠雪行去。
方才席间此人三番两次截断话头,显然不是易与之辈,这些江湖人看重同门之谊,怕是存着别样心思。
他心下冷笑,面上却愈发温雅。
“今日杨府得脱灾厄,实乃大喜。”齐修白执起酒壶,斟满三杯酒,“修白不才,愿敬二位三杯以表庆贺。”
卫鸢遥秀眉微蹙,率先开口:“我不善饮酒。”
“诶——”齐修白拖长语调,将酒盏推至二人面前:“此乃家酿,醇而不烈,江湖儿女何必拘泥?”
无垠雪瞥见卫鸢遥为难之色,终是执起酒盏:“一杯足矣。”
齐修白连敬无垠雪三杯,见对方始终神色清明,心知此计难成。便话锋一转,又斟一盏递向卫鸢遥:“卫姑娘巾帼不让须眉,这一杯……”
话音未落,无垠雪已抬手接过酒盏,仰首饮尽:“师妹抱恙,不宜饮酒。”
齐修白眼中精光一闪,又斟一盏递向卫鸢遥:“那这一杯……”
果然见无垠雪再度截下酒盏。齐修白唇角微勾,这冷面郎君越是相护,他越要频频敬酒,倒看他能挡到几时。
无垠雪再度接过齐修白奉上的酒盏,仰颈倾尽。
初时见他这般回护,卫鸢遥心湖确曾漾开微澜,然念及那句“不必在意”,方才那丝暖意尽数散去。
哼,既然他愿逞英雄作豪饮之态,那便由他喝去,待醉卧席间,也叫他知晓随意戏弄人的滋味!
主意既定,她转向杨临道:“杨家主,后院兵甲虽起,然煞气未散……”刻意将声线压低,细说诸般禁忌。
杨临余光瞥见外甥仍在殷勤劝酒,心知齐修白欲单独探问无垠雪,便顺势道:“卫姑娘思虑周详,不若此刻便移步后院,指点老夫确切方位?”
卫鸢遥颔首应下,随杨临步入后院。
无垠雪早在对方第三次劝酒时,便窥破其意无非是欲借酒劲套话。本欲寻个由头推拒,余光却见卫鸢遥已起身随杨临离去,竟是不留半分关切。
她果真毫不在意。
此刻这般形同陌路,更坐实厌弃之意,既如此,他这般清醒克制,又有何意义?
他垂眸扯扯嘴角,竟主动抬手接过酒盏:“齐公子盛情,却之不恭。”说罢,不待齐修白反应,便仰首一饮而尽。
见他突然如此爽快,齐修白先是一怔,随即大喜:“无兄海量!再来!”
待卫鸢遥同杨临细致交代完毕,又在院中刻意流连片刻方归,便见齐修白正倾身向无垠雪,话间试探:
“无公子,令师妹慧心巧思,不知……可曾订有婚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