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谏 第80章 界限

“界线在哪，由我来裁定。”颜则面对姬恒的恼怒，半分未退。

姬煦在他们两人之间不停转脑袋，不知该站谁这边才对。

“姬煦！”“姬煦！”

他们同时喊人，姬煦连应了两遍，十分听话地垂手等着两位主子吩咐。

姬恒朝颜则点了点下巴，让她先说，颜则便道：“姬煦，你先出去。”

“啊？”姬煦没想到是先把他踢出去，他扭头向姬恒，后者不置可否——行吧，两位主子都是这意思。姬煦将手里的药箱放下，怂着肩出去了。

战场已经打扫干净，重新搭建的寒冰帐内，只余姬恒和颜则。冷气包围，他们俩对视一眼，都看出对方因这阵寒冷而感到舒适。随即两人又错开眼神，都不想示弱。

颜则抿了抿唇，打开药箱在姬恒的胸口上药。冷月是透胸一掌，姬恒不死也伤。他张着膝盖，胳膊搭在桌角，胸背挺直。“你不是颜则。”他说。

“我是颜则，也是赵颂璟。”颜则随手刮掉姬恒后背坏死的肌肉，仿佛拂掉一层灰般随意。若是“赵颂璟”，恐怕还没刮，就已经感同身受地疼到下不去手了。

“颜则不会主动杀阎王。”姬恒斩钉截铁道。

他这么说有他的理由，而如今的颜则的确不知为何。于是她闭上嘴，沉默地清理姬恒的伤口。

用伤痕累累来形容姬恒的身体，都太过轻巧了。姬恒的胸口上是冷月透胸一掌，肩膀上是饿鬼咬出的巴掌大的撕痕，腰腹上是不知哪个阎王刺透的三指刀口……还有后背，遍布黑色纹路，仿佛身体里潜伏着涌动的岩浆，火山喷发时，岩浆便会挣裂皮肤。

这样的伤痕，颜则身上也有。颜则这幅身体是被鬼谏撕毁后，原辞用仙术聚拢回来的。按照原辞给凤央百姓那种生骨还肉之效，颜则应该已经完美无缺。但赵颂璟从颜则的身体里睁开眼睛，依然在镜面上看见了黑纹。

其实小时候身上也有这个，只不过一般是身为感情的赵颂璟睡熟后，“智识”独自出门，再回来，天亮时身上有黑纹。赵颂璟睡醒揉一会就消失了。

如今黑纹灭不去，大抵和鬼气脱不了干系。姬恒身上长这个，肯定也是差不多的缘故。

“别再用鬼气。”赵颂璟在姬恒身上缠满绷带，说道。

“颜则不会多嘴。”姬恒说。

赵颂璟被呛了一下，她转头便道：“随便你。”她说罢，摸了摸自己的嘴。这句话多不像她的口吻，她说完甚至有些心虚，觉得她做了大不敬的事情。就像那句“界线在哪，由我来裁定”，也不像赵颂璟会有的肯定和坚决。可是她就这么忍不住说了——前因后果都不知，但先把这个威风装了。

姬恒发觉了她的愣神，可他并无心思细究，只道：“你走吧，这里没有你的位置。”

“你没有革除属于颜则的官职。”赵颂璟道。她一路从帝都过来，高官们个个都识她。甚至无需她出示任何证明，他们就给她放行。他们几乎是小心翼翼地讨好颜则。起初赵颂璟对此十分不适应，可她很快发现，应对他们，只需要不说话就好了。

他们极其周全地为她准备通关文谍、上好的宝马、一路上的衣服和食物。赵颂璟连一个眼神都无需给出去，就获得了自己需要的一切。

颜则曾经如此令人望而生畏吗？赵颂璟努力回望她、学习她、成为她。

“但你不是颜则。”姬恒再次强调，他简直是不耐烦了。

如果是那个爱哭的颂璟，此时应该揣揣不安地退出去，来回反思自己给姬恒哥哥造成麻烦了。但出自身体本能，赵颂璟对姬恒的不耐烦，也生出几分不耐。她想，在过去十年里，颜则和姬恒的对话一直是简洁的、没有任何冗余的。她会怎么说？颂璟，告诉我。

但颜则已经死去了。赵颂璟必须自己想办法。她道：“你需要的不是‘颜则’，而是破局之人，所以，你不用管我是谁。”

闻言，姬恒挑起眉头，多给了赵颂璟些许目光。

赵颂璟是会察言观色的。她说：“颜则一定和你说过相似的话。而且，你被颜则说服了。”不是询问，是言之凿凿。“你可以像相信她一样相信我。”

“证明你值得朕相信。”姬恒说。

“我要怎么证明？”话头跳出去，赵颂璟一时没能跟上姬恒。她开口的瞬间就懊悔了，她不该提问的。颜则一定不会提问，她对每一件事都胸有成竹。

姬恒果然也不解释。他抬手让赵颂璟出去：“证明不了，就走。”

赵颂璟有些憋闷，她为姬恒包扎好，就走出了王帐。姬煦立马屁颠屁颠地围着她打转，“颜则、颜则，你们聊了什么呀？”

“我跟陛下说，我不是局外人，他需要我。”

姬煦睁大眼睛，十分诧异。“你是颂璟还是颜则？颜则从不会向我解释嘞，就算善心大发了，也是打哑谜。”

赵颂璟挠了挠头，“王爷，你把我当‘颜则’就好啦。”

姬煦捏着下巴左思右想，“可你刚刚和陛下你来我往的，分明就是颜则。”

“啊，那是我装的。”赵颂璟坦然说，“不那样的话，陛下无法信任我。”

姬煦又抓着脑袋苦思了一会。赵颂璟在他思考的时候，蹲下身在他受伤的腿上敷冰块。他的腿是鬼抓伤的，用寒冰对压制鬼气侵扰会很有效。

姬煦低头盯向赵颂璟头顶上的发旋。想起很久之前的某天，杭毓抱怨说她那头茂盛的长发在战场上太难打理，姬煦便自告奋勇帮她剪。那时颜则路过，而他们又恰巧经历了一场胜仗，于是姬煦很有胆地喊颜则过来，他给她也剪一个。

颜则一向不在意她的身体发肤，但那时不知怎的，居然答应了。她在椅子上坐下，双手直直地搭在膝盖上，像个很乖的小姑娘。姬煦操刀，杭毓举着镜子指点姬煦要这样那样。陛下和铜刀路过，铜刀少见多怪，冲上来说姬煦手艺只能给狗剪，理发怎能不找他。

他们剪着剪着，就发现颜则头顶有两个发旋。杭毓说这是聪明旋，姬煦和铜刀就没有。铜刀听了便冷笑，但无人在意。姬煦很不服，开始舞着剪子争论。铜刀又为无人在意自己的冷笑而争论。

他们吵吵嚷嚷，颜则被围在中间，她一直坐在椅子上等他们消停。陛下抱着胳膊，不近不远地看着。

姬煦道：“陛下其实是相信你的。他从来没有质疑过你是‘颜则’这件事。他现在不想认了，是没想到你真的回来了。而他不想要你这样，因为做‘颜则’很累、很艰难。”

“可是如果我是颜则的话，我就应当对我做的事情负责。”姬煦的军靴脚后跟被他踩皱了，赵颂璟一点也不嫌弃，包扎了伤口，还伸手指把他臭烘烘的靴子弄整齐。姬煦收脚想要自己来，却发现赵颂璟把他的腿定住了，他挪不动。姬煦怪不好意思的。

“人死债消，你负什么责啊。”姬煦说。

“那不一样。”赵颂璟心想，颜则救她出来，就是让她来为一切负责。可是颜则没有留下只言片语给她，她不知该从何下手。有时她觉得颜则一定布好了天罗地网，一旦她走错一步，就会打乱颜则的计划。

她一边弄姬煦的鞋，一边问，“王爷，我忘记了以前的很多事情，你能不能告诉我啊？”

姬煦抠起从军靴里漏出来的脚趾，说：“颜则，你是故意定住我，拷问我？”

赵颂璟仰起头，很抱歉地笑了笑，但依旧没解开在姬煦身上的禁锢。她本应该问姬恒，可是姬恒那看起来根本问不出几个字。

姬煦挠头问：“你从帝都过来，杭毓没告诉你啊。”

“说了，但是有些事情她也不清楚。”

“那你是想问北稷的事情吧。”

赵颂璟点了点头。姬恒攻打北稷的时候，杭毓还在司命宫里暗暗和原辞较劲，以前的事情她一样只能借记载猜测。

看着“颜则”蹲在地上点头，姬煦总有一种诡异感，生怕她折断他的腿。他老实道：“我也是前些日子才知道你是北稷的九公主，要是早知道，我就不杀北稷皇室的人了。”

“我只在意一个人。”

“赵栩吗？”

“你知道的很多呢。”

“啊，因为我也就只记得他。他是陛下亲自抓的，我以为陛下不会杀他来着。”姬煦道，“但是……他被五马分尸了，在全城的围观下。”

“但他……”赵颂璟没有直说，只眨了眨眼。

姬煦也挤了挤眼。他突然觉得这个颜则很有意思。以前都是颜则和陛下一步三算，杭毓紧跟他们的玄机，铜刀略跟一下，而姬煦跟不上一点。现在好了，有个和他一样什么都不知道的家伙出现了。他咳了咳说：“嗯，这个是没错的。”

赵颂璟怀疑道：“你确定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姬煦点头，指了指王帐，又双手做了一个苟合的动作。虽然他这个比方很不恰当，但赵颂璟跟上他的意思了——姬煦说，没错的，我们能悄无声息攻入北稷，是因为有赵栩给陛下做内应。

“那……”

姬煦有点抱歉道：“因为陛下一定要统一三国，只有一个完整强大的国家才能对抗鬼界。而赵栩……有赵栩在，北稷的遗民一定会想要拥立新王。所以……”姬煦用口型说：是赵栩要陛下杀了他。

赵颂璟睁大了眼睛。姬煦从没注意过，颜则的眼睛那么大，瞪得他羞愧不已。“对不住。北稷人并不喜欢西胤，即便我们怀柔甚至利诱，也很难完全镇压住前朝势力……”

三国对立太久了，赵栩若活着，北稷一定像东丘一样，紧紧围在皇室身边，想要兴复旧国。赵栩被斩首示众，哪怕北稷有冷月这样坚定的复仇者，也始终没能掀起太大波澜。

“对抗鬼界，一定要如此决绝吗？”赵颂璟问。她与北稷的关系太淡了，淡到她只能记住几个人的名字。但赵栩不一样，他一呼百应，人人都喜欢他。可他还是放弃了北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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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