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谏 第79章 归来

前线战事吃紧，葬礼过后，姬煦再也没有脱过战袍。血垢堆积在鳞甲缝隙里，他随便一挠，就是满手的腥臭。搁在身上的半个馒头已经臭坏了，但姬煦还是抠出来气哼哼地嚼了个干净。

他心想自己何时受过这种委屈，曾经牛羊肉挂在胸口上，他都懒得动嘴。

可如今母亲那也军资匮乏，哪有肉给送。西胤率先向鬼界宣战后，大河之国紧接着联合八个草原国通过铜刀的探鬼术法进入了野地狱里。三千年来，仙界趋于沉默，而鬼界一再进犯，凡人对鬼已经忍无可忍。西胤挥起大旗，便有无数凡人之国追随。

但随之而来的民不聊生也是避无可避。西胤整合了三国的实力，才能举起这第一杆大旗，人与鬼的战火还要持续多久？谁也说不清。杭毓在后方，已经尽最大努力保障前线军资，但面对遥遥无止期的战事，她连一粒米都想掰成三份用。毕竟这场战役史无前例。

传说以前天上仙还照顾人界时，一旦人与鬼开战，天上仙便会驾着云车，将数不尽的粮食往人界输送。有仙做倚靠，人才能和鬼和平共处。

可是老话怎么说的？靠山山倒，靠仙仙跑。这不是吗？仙连司命宫都不管了，还管人？

只有人皇会管人的死活。

一阵马啸从万顶军帐间掠过，姬煦立马拂开军医，大咧咧地绑上腿伤，跑出去为人皇接驾。

数不尽的红旌压着夕色从地底踏出，人皇面色冷硬，看不出今日战果如何。姬煦从枉死城退出的时候，龙骧军和卞城王的军队刚刚打平，颜如花的狗腿子五官王就带饿鬼来了。饿死的鬼见什么都吃，哪怕是对他们有致命伤的千年寒冰也吃。军备受损，龙骧军有些落下风。

但姬恒不会输。

姬煦跑出去，果然就接到了姬恒抛来的一颗骷髅头。那骷髅头上还死死戴着一顶书生的方巾帽，帽子像和骨头长在了一起。姬煦一看，就知这是五官王的人头——据考究，这只鬼原先是条蚯蚓，极其仰慕人界的翩翩君子外观。照着某位科考状元化形后，终年都是这幅模样示人。可笑的是，那位真状元是凡人史书上两袖清风的名臣，五官王却是附庸风雅、攀附权贵的恶鬼。

“陛下威武！”姬煦兴高采烈地喊，驻守的军队也跟着高呼。人皇永不落败，这是西胤的军心。

被敬仰的人皇没有一丁点喜悦，以后的史书上会记载这表明姬恒有一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旷阔心胸，此乃帝王之象。可姬煦知道，是姬恒身上的鬼气正在作祟，面无波澜只是因为人皇不能倒下。

皇帝帐里堆满了寒冰，只有姬恒可以忍受里面的温度。姬恒进帐后开始屏息静气，与体内堆积的鬼气缠斗。姬煦蹑手蹑脚地跑进去，扛起掩月刀又往外跑。这柄刀沉得要命，且刀身冷若冰霜。除了姬恒，也就颜则能信手拿起。但颜则消失了，现在姬煦来为姬恒洗刀——颜则在的时候，她会在姬恒出战后，替他洗净掩月刀，这也是姬煦觉得颜则对姬恒有意思的原因之一。

姬煦原本不想出声惊扰姬恒，但这柄刀压在肩头，压疼了他的腿伤。他哼唧一声，掩月刀忽然轻了。

仿佛姬恒施展了仙术，替姬煦抬起刀。可姬恒从未拜过仙门，他身上只有鬼气。

姬煦抱着刀，叫了一声：“哥。”

“阿煦。”

姬煦张开手掌，从两边眉骨捏到鼻头，这样就把两滴眼泪压回去了。他们兄弟之间，无需多言！他扛着刀出去了。

姬煦对于“姬恒跟着颜则学了鬼的术法”这件事，并无任何意见。他只是替哥哥隐瞒这件事，包括杭毓也要隐瞒。杭毓一身正气，黑是黑，白即白，她要是知道人皇学不正之术，肯定要谏言的。

而姬煦谈不上太多正义感，他的行事准则就是姬恒。哥哥说太阳是从西边升起的，姬煦立马就会胁迫全国上下改口说太阳从西边升起。

晏林深在姬恒心里是英雄，姬恒在姬煦心里也是英雄。他永远都记得哥哥拔起掩月刀，逆着撤退的军潮，越过姬林深，一刀斩在阎王胸口的时候。哥哥意气风发，睥睨仙鬼，三界都为哥哥而震颤。

但跟着哥哥打天下，不只是因为哥哥是英雄。更多是想跟着哥哥。姬煦还不会走路，就会跟着哥哥骑马了。“哥——”年幼的姬煦像小猪一样滚倒在草地里。姬恒骑着马折返回来，弯下腰就将姬煦提上了肩头。哥哥的肩膀比山还稳，姬煦永远都喜欢跟着哥哥走。

冷水哗啦浇下，从掩月刀刀身上冲出淋漓黑血。这柄刀跟随姬恒征战十几年，是个老将了。冲开污浊，凌光毕现的刀刃上却没有一丁点卷边。斩杀四大阎王、无数恶鬼与人，它连缺口都见不着，根本无需打磨、修补。

姬煦模糊地记得，姬林深自请革除太子之职，跟着晏岫从帝都走之前，到深宫里看望过昏迷的姬恒。掩月刀立在主人床踏之下，犹如沉默不语的卫士。

姬煦趴在哥哥床头，听见姬林深责怪姬恒莽撞。他正要开口捍卫哥哥，又听姬林深说：“皇叔要走了，龙骧军交给你，西胤也交给你。甚至人界的重责，也要交与你。皇叔会在司命宫里，日夜祈祝人皇，明刀不朽，万寿无疆。”

姬煦看见一道金灿灿的光落在了掩月刀上，萤火似的眨了两下，又熄灭。他惊讶地张大嘴。皇叔竖起手指头，神神秘秘地对他笑。

如今想来，是姬林深施了仙术在掩月刀上。皇叔不得登仙之门，化不开鬼气，但至少，能保姬恒的刀尖永远锋利。

要不要告诉陛下这件陈年旧事呢？姬煦掂量了一会，觉得不必了，姬恒肯定都知道。

西胤皇室也不是什么完美无缺的宗族，但相比其它国家，他们好的一点是兄弟不阋墙。先帝仓促登基，弟弟姬林深第一个给哥哥披龙袍。弟弟上战场大捷，先帝亲自写了皇太子的册封诏书。面对下一代新秀，姬林深慷慨地教姬恒用刀，而姬恒替姬林深试刀。尽管世事无常，他们看似兰因絮果，可姬恒要宣战，首要之务不也是把司命宫摘出去？

这对叔侄的情谊，日后是会被史官大书特书的。

那么我呢？姬煦想到，在史书上，他会以什么模样出现在哥哥身后？他心想着，胳膊肘暴出青筋，以拔山之势挥起掩月刀，沉肩著圆，一招翻跃。再回首，锋锐刀尖劈向了武器台上的那颗骷髅头。

骷髅头在一瞬间幻化成高耸如云的黑雾，将整个军营笼罩。五官王那故作姿态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无知小儿！”

姬煦好歹也是混朝廷多年的人了，已经见惯这种假君子真小人。黑雾之中，他看不见，但他记得颜则在凤央对阵符兰期，颜则闭上眼睛也能打。姬煦闭上眼，全军瞬间整肃开战的声音更加清晰，黑雾避开冰盾的声音同样清晰。他懒得废话，挥刀便朝着王帐而去！

他知道五官王诈尸是为了杀人皇。这是众鬼唯一忌惮的凡人。

姬煦猛然弹刀，刀身准确打中了五官王那顶帽子，令五官王止步在帐前。“滚开，我哥在休息。”他说着，掏出一块纱布系在了头上。

“仙咒？”五官王终于发现全军没一个人在他的黑雾里倒下了，“司命宫竟敢明着与鬼界对抗？”

这话实在是让姬煦都发笑，“死蚯蚓，你们都抄了司命宫老家，还不准人司命宫有仇报仇？”

死蚯蚓到底是条蚯蚓，断成几节也能活。姬恒把他的头拎回来，便是防止五官王潜逃，也是给五官王下毒的机会。

五官王曾经借阎罗王的毒，毒害了好几座凡人城池。他不明白，凡人最会以史为鉴。杭毓送来的军备里，有十万条下过仙术的手帕，能暂时挡住毒气。想为宫主报仇雪恨的，可不止一两人。

姬煦用刀如枪，在黑雾间劈斩出凌厉星芒。五官王那团鬼气左右闪避，忽而从刀下一扭，远离了王帐。

“想跑？”姬煦一皱眉，猛然猜到五官王在做什么——他要放出冷月。

姬恒没杀冷月，一时半刻也没放。他说冷月和鬼王有联系，她知道鬼门如何开。等枉死城这里的鬼气溢满了，姬恒还得放弃枉死城，转战地府里打。不然枉死城装不下的鬼气，都会溢入人界。

上回姬恒没杀冷月，她会感激姬恒吗？不会的。囚禁她的牢笼一打开，冷月快如雷影，驰向王帐。

五官王果然也不傻，知道姬煦的短板在哪里。姬煦一面追向冷月，一面发令给龙骧军。数十名精锐同时出手，狙击冷月。但还是太慢了，龙骧军速度最快的人，为他们镇守在后。

冷月顷刻便穿破了王帐。尽管浓重的寒气让她身形变慢了，可她心头的恨已经将她变成利箭，即便没有鬼王的影弓在手，她也能刺穿姬恒——她徒手掏进了姬恒的胸口。

上回她的箭矢偏了，这次，她抓住了姬恒那颗跳动的心。

“你如此恨朕？”姬恒从冰榻上睁开了眼，而冷月的手仿佛被禁锢住了，她动弹不得。

“你不是……”冷月的话未完，姬恒已经握住了她的脸，将她提起。

“哥、后边！”姬煦掷刀挡向姬恒身后。

“杀了人皇。”五官王听见了颜如花的声音。以牺牲饿鬼为代价，刺杀人皇，这是五官王的主意。不成功，他就得从五官王的位置上滚下去了。这一击是必杀。掩月刀再次将五官王凝聚的身体劈成两端，依旧没挡住他。

千钧一发之际，耀眼的火焰瞬间从冰块之间烧起，将冰块蒸发，连同五官王和他的毒气也烧尽。那火焰是冷的，可是威力如此巨大，五官王甚至没来得及出声，便从世上消失得一干二净。

姬煦心心念念的人踏火而现，所有的火焰为她垂首，千军万马也屈膝致意。

“颜则！”姬煦一瘸一拐向那人影奔去，他张开胳膊，想像只大犬一样扑到颜则身上去。

姬恒冷酷的声音却将姬煦拦住了，“你不该擅自越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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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