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宫道仿佛没有尽头,红色的宫墙后是另一道宫墙,层层叠叠,分不清方向,一不留神就会迷失其中。
冷风掠过宫墙,吹动姜宁的衣衫,在风中猎猎作响。
她突然觉得有些冷了,紧了紧身上的披风。
她微微仰头,却见到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雀鸟从天际划过,留下一道弧线。
她目送着雀鸟飞离视线,思绪也随着它飘向远方。
父皇让她走东华门、住乾清宫,看起来恩宠非常,实际呢?没有欢迎仪式,没有宗庙觐见,若非是昨夜她表的衷心让他满意,恐怕连这次宴席都没有。
这就是帝王心术,既要施恩,又要折辱。
那又如何呢?
今夜的太和殿,不论等待她的是什么,她都不怕。
虚名和仪式从来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已经成为了真正的姜望,拿到了这场权利争斗最核心的入场券。
“殿下?”
柳窈娘的声音从耳畔传来,姜宁收回目光,深吸一口气。冷气瞬间钻入咽喉,冲淡了胸口淤堵的感觉。她吐出一口浊气,迈步向着太和殿所在的方向行去。
行至宫道转角,檐下的阴影倾泻而下,吞没大半天光。
阴影中,响起细碎的脚步声。接着,一个略有些耳熟的男声响起:“殿下。”
姜宁驻足回头,对上了一张过分漂亮中显得有些冷峻的脸。他刚好站在明暗分界处,未被遮挡的天光如同有生命的弧线,沿着高挺的鼻梁和微薄的嘴唇下移,将他暴露在阳光下的半张脸映照的清晰如刻。
姜宁几乎是瞬间认出了那双眼睛,当即开口道:“谢将军。”
“殿下。”谢流开口,声音夹杂着浓重的冷意,“距离开宴还早,不知殿下可否移步……”
还不等谢流说完,姜宁已经回答:“自然。”
谢流颔首,转身便走向了更深的阴影之中。姜宁向柳窈娘打了个安心的手势,追上前去,跟着谢流拐入一处僻静的小道。
朱红色的宫墙高耸,遮蔽了大半的日光,没有温度的日光透过不远处的假山,在他们的脚下投下巨大的虚影。
“殿下信中所言可是真的?”姜宁刚刚站定,谢流便问询出声。
“自然。”姜宁开口,从腰间掏出一枚令牌。
古铜色的令牌上有些划痕,火焰浮雕围绕成一个圈,正中铭刻着“谢”字。大抵是这块令牌经常被人握在手中,火焰的末端隐隐泛出金属原有的光泽。
谢流几乎是在令牌出现的一瞬间就将其从姜宁手里抢了过来。他将那块令牌在手心,反复摩挲上面的道道刻痕,眼眶开始泛红。
“殿下……”谢流死死撰着令牌,由于太过用力,骨节隐隐有些发白,声音也带着止不住的颤抖,“你……从何处寻得此物?”
“我在燕国时,曾遇到一个叫昭宁的人。”姜宁的目光凝聚在谢流脸上,声音淡淡,“她把这个东西给了我,让我替她带回晟国交给将军。”
“那……”谢流喉结滚动,颤抖着声音开口,每一个字仿佛都是从齿缝间迸出,“她现在在哪里?”
“她死了。”
姜宁开口,短短三个字,却仿佛带着一种无形的力量,让站在她跟前的谢流晃了一下。
谢流张了张口,眼里逐渐染上些许水光。
“殿下信中所说,谢家之死别有他因,又是何意?”谢流开口,声音里带了些哽咽。
姜宁看向谢流微红的眼眶,说出的话却让谢流的脸越来越白:“昭宁说,谢家在淮水的作战计划被燕人提前知晓,所以才会全军覆没。此战里应外合,是针对谢家的……必杀之局。”
“是萧家?”
“昭宁并未告诉我。”
“七殿下不是蠢人。”谢流的目光倏然落在姜宁脸上,“一个能精准预估在何处遭遇刺杀,又知道如何借势破局的人,怎么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谢家失权,陆贵妃之子为质,我早该想到的。”谢流喃喃,“萧家,真是好深的算计。”
“答应昭宁的事,我做到了。”姜宁不想和谢流多做纠缠,眉头微蹙,声音也冷淡了几分,“谢将军若是无事……”
“殿下,我们合作。”
“我背后是陆家。”姜宁再次开口,声音没有丝毫波澜,“谢家灭族,陆家坐大。或许父皇正是为了敲打陆家,这才会允我入燕为质。”
“陛下的心思,臣不知晓。臣只知道,若陆家能为殿下所用,殿下也不会费力写信给我。”
“谢将军想同我合作,只是……”姜宁话音一顿,看向谢流的眼里多了几分玩味的神色,“我听闻,谢将军同萧相的孙女萧若雪青梅竹马,早定鸳盟。我若是没记错,皇后娘娘正是萧相嫡妹。”
“殿下刚刚回晟,对谢某的事倒是知之甚详。”谢流皱眉,周身的气息又冷了下去。
“不过是偶然得知罢了。只是不知道将军和萧姑娘这段姻缘,到底是恰逢其会,还是……”姜宁对谢流的语气变化毫不在意,反而唇角上扬,压低声音附在谢流耳边,“故意为之?”
随着姜宁的话音落下,空气都凝滞了几分。
谢流绷直脊背,唇角抿成一条直线。他看着退回原地的姜宁,目光落在她平静无波的眼睛上。漆黑的瞳孔里倒映出谢流的脸,她明明看着他,可她的眼神却仿佛越过他,不知道看向了哪里。
谢流自诩是从尸山血海拼杀而出,这一刻,却在身前这具略显得单薄的身体上,品出了一种莫名的肃杀感。
“我同若雪之间,是恰逢其会,也有故意为之。”谢流直视姜宁的目光,眼神澄澈,声音低沉,“我需要萧家帮我调查谢家大败的原因,萧家需要我的兵权同陆家分庭抗礼。只是如今殿下归来,比起萧家,我更愿意信任殿下。”
姜宁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凝在了谢流的脸上。她轻轻开口,说出的话却尖锐:“若有朝一日,将军发现幕后之人正是萧家,将军届时,该如何自处?”
谢流静默,姜宁也不催促他。
宫巷深长,日光拾阶而下,终被暮色吞噬,带走最后一丝暖意。一阵阵冷风盘旋而过,吹动二人的衣摆,亦吹过谢流紧锁的眉头。
风中,夹杂着些许丝竹声,缥缈的如同来自另一个世界。
“谢家军三十万人的血海深仇,当用血来偿。”谢流开口,一字一顿。
他缓缓抬头,看向头顶四四方方的天空。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了三十万谢家军鲜活的面孔。他们穿着残破的甲胄,脸上满是血污,眼里是刻骨的恨意。三十万的目光凝在他身上,仿佛化作三十万把利刃,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洞穿。
他深吸了一口气,冷气钻入肺腑,将他沸腾起来的血吹凉了些许。当他再次看向姜宁时,声音里满是决绝:“若事实果真如此,我甘愿成为殿下挥向萧家的刀,不论生死。”
姜宁依旧静静的站着,面上古井无波,眼底深处幽光一闪,快的无法让人捕捉。
“谢将军这把刀愿意为我所用自然极好。”姜宁沉默片刻,再次开口,“可我又怎么知道,将军会不会像对待萧家一样,在找到另一个盟友之后,将我弃如敝履?”
“这世间之人,终究是……”她微微歪头,凝视着谢流脸上的每一寸细微表情变化,“人心易变。”
谢流握住令牌的手越收越紧,那块令牌开始在手心里发烫。温度从掌心涌入四肢百骸,仿佛要将他灼烧殆尽。令牌上的“谢”字硌在掌心,每一笔每一画都像是融入了他的骨血。
谢流猝然向姜宁跪下,沉声开口:“臣听闻燕国有蛊,名曰云隐,母蛊持有者念头一动,便能让中蛊者生不如死。臣愿为殿下寻来母蛊,自服子蛊。”
姜宁垂眸看着他,眼睛倏然睁大。
她在燕国时,曾听过云隐的厉害。子蛊入体,终身受制。母蛊死亡,中蛊之人也会暴毙,是燕国用来控制死士最狠辣的手段。眼前这个少年将军,竟让她对他用云隐?
“将军可知云隐的厉害?”姜宁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你才十八,大好年华……”
“臣知道。”谢流打断姜宁的话,声音坚定,“但三十万谢家军的血仇,值得臣押上性命。”
姜宁垂头,看着谢流笔直的脊背,蓦然间划过昭宁的脸。
她深吸一口气,将自己从过去的回忆中挣扎出来,落在了谢流的脸上:“我不需要一条受制于我的狗。”
接着,她伸出手,继续道:“我需要的,是心甘情愿与我同行的盟友。”
谢流微微一怔,目光凝聚在姜宁伸出的左手上。十指纤细修长,指尖在暮色中泛着白玉般的光泽。
“起来。”姜宁再次开口,声音里多了些淡淡的怒意,“昭宁曾说过,你们谢家的儿郎,骨头绝不会软。”
谢流握住姜宁的手,借着她手上的力道起身。掌心相触之处,是蚀骨的寒冷。
“今夜,父皇定会问你为何会出现在边境救我。”待谢流站定后,姜宁再次开口,“想来将军早有应对之策。”
“自然。”
“那我便放心了。”
“殿下。”姜宁正**离开,谢流突然再次开口,“不知殿下口中,那个叫昭宁的女子,埋骨何处?”
听到谢流提及昭宁,姜宁蓦然叹了一口气。
“我按照她的意思,将她埋在了淮水河边。”沉默良久,她再次开口,“她说,那里有她最爱之人的尸骨,她想去那里陪他。”
闻言,谢流眼眶又是一红。
他向着姜宁跪下,声音里满是悲伤:“多谢殿下为我嫂嫂收敛尸身,让她得以同谢某兄长团聚。”
二人不再多言,就在此处分道,各自向着太和殿所在的方向行去。
姜宁刚走出转角,柳窈娘便迎了上来,忧心道:“殿下,你没事吧?”
“没事。”
姜宁淡淡开口,再次仰头。
雀鸟早已远去,可属于她的棋局,早已经悄然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