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之外的事众人自是不知。
此时已经放了课,其他人都已经离去。福安识趣的关了门,唯有姜宁站在陈实跟前,看着陈实收拾桌上的书卷,一声不吭。
这种怪诞的沉默,让姜宁心里头涌起来些许不安。
“殿下。”不知过了多久,陈实终于收拾完毕,从书案前抬起头来,眼里多了几分关切,“老臣知道殿下在燕国为质十年不易,生在天家,却尝尽离乱之苦。如今终于归来,急于证明自己。可是,殿下更该明白另一个道理。”
姜宁心头略微一暖,开口道:“太傅可是想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年轻人有锐气是好事,可这世间最难得的不是锐气,而是懂得藏锋的智慧。”陈实点头,缓缓站起身,走到了姜宁的面前,“老臣此言,并非让殿下磨去锋芒,甘于平庸,而是希望殿下在保有锋芒的同时,要学会何时该藏,何时该显。”
陈实不再说话,只是伸手拍了拍姜宁的肩膀,从她身旁缓缓走过。
姜宁转身,看着陈实略微佝偻的背影,追问道:“太傅觉得,我今日不该显?”
陈实的步履顿住,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
这终究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郎。
他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继续向前走去。
“太傅可知,我在燕国和晟国交界处,遭遇过两次致命的刺杀。一次是去,一次是回。”姜宁的话音落下,大殿内的寒梅香似乎都凝滞了片刻。
她并没有讲述那两场刺杀是何等惊心动魄,亦没有讲述她是如何死里逃生。她只是平静的举起自右手,露出上边狰狞的疤痕,声音淡淡:“藏锋固然是大智慧,可有些时候,身在局中,由不得我。”
“既然藏锋无用,那便让它足够锋利,锋利到足够砍断一切。”
陈实缓缓转身,看着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少年,目光落在了姜宁的右手上。蜿蜒的疤痕几乎横亘了她的整个手掌,虽已经结痂,看起来却仍旧骇人。
他的目光从疤痕移开,缓缓抬头,对上姜宁不服输的眼眸。
陈实心头微微一怔,想起了年轻时候壮志满怀的自己。
这眼神何其熟悉?几十年前,他高中状元,站在金銮殿上面圣时也是这般。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啊!
陈实长叹了一口气,拉过姜宁的右手,缓缓覆上她掌心的疤痕。那微微隆起的凹凸不平,可知伤口当初的深可见骨。
“剑,乃凶器。若锋芒毕露,固然可震慑宵小,却也可能伤及无辜,反噬己身。匹夫之勇,不过血溅五步。天子之怒,却是流血百万,伏尸千里。”
“殿下想要剑更锋利,老臣却想告诉殿下……”陈实缓缓开口,声音里不复最初的冷硬,多了些脉脉的温情,“比起让手中的剑更利,老臣希望殿下执剑的手更稳、心更明。”
“老臣话有些多了,殿下恕罪。”陈实收回手,向姜宁轻轻一拜,头也不回的向大殿外走去。
姜宁凝视着陈实越走越远的背影,手心被他触摸过的疤痕开始渐渐发烫。与太傅指尖相触的地方余温犹在,似乎还夹着些许淡淡的寒梅香味。她缓缓抬起右手,那道本来丑陋无比的疤痕,竟在她眼里开始蜿蜒盘升,变成了一支形状奇异的梅枝。
姜宁缓缓收拢右手,握成了一个拳头。
离开晟国前,她只是这偌大皇宫里毫不起眼的野草,有着公主的身份,却没享受过一天的荣华。被陆欣荣想起,替代姜望入燕为质后,她成了人前的公子,人后的笑料。
在马车上,她离晟国越来越远,可她的心却越来越静。
她告诉自己,不过是十年,古有勾践卧薪尝胆,今有姜宁李代桃僵。
那时她那么天真。
天真的以为,十年后,她真的可以凭借顶替姜望为质的这份功劳,让贵妃娘娘允许她带着娘亲远走高飞。
可是她错了。
十年前,手掌的疼痛和燕人的笑声让她明白,这世上的道理,从不站在弱者的身后。不论她多么用力的祈求上苍,都不会得到任何的回应。
人生于世,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从那天起,她就告诉自己。
她不再需要“十年之期”的幻想来麻痹自己,也不再奢望十年后贵妃的垂怜。
那天,她经历了一场涅槃。
曾经的姜宁死了。
活下来的人,是崭新的姜望,是晟国的七皇子姜望。
她学着男儿的步态,拿捏着男儿的腔调,不敢让一个人近身,也不曾睡过一个囫囵觉。初次来葵水时,小腹的陌生绞痛,让她差点儿以为自己就要死了。
那些个皇子皇女嘲笑奚落她,刘嬷嬷在她耳边不断磋磨她。
她都不在乎。
她告诉自己,只需要再忍耐十年。
十年,三千多个日夜,她所能做的,只是一遍遍摩挲着母亲给她缝制的衣衫,指尖划过每一个细密的针脚,都像是在描摹远方故国的舆图。
她心中的剑藏了十年,涅槃之火在她的身体里燃烧了十年。
她本想在今夜彻底重生,在文武百官面前,亮剑指向造成这一切的陆欣荣和她背后的陆家,可陈实的话却蓦然点醒了她。
她心中的剑虽已经寒意逼人,可她执剑的手却并不平稳。
正如陆欣荣所说,陛下还指望着陆家为晟国出征,就算会震怒,又能怎么样呢?文武百官虽在,又真的会为她一人,对抗整个陆家吗?
“剑,乃凶器。若锋芒毕露,固然可震慑宵小,却也可能伤及无辜,反噬己身。”
陈实的声音在她耳边回响,让她的心也一点点平静了下来。
今夜她若真的亮剑,剑锋所指,真的是陆家的咽喉吗?还是……会先斩断她隐忍十年才挣来的前路?再搭上她和娘亲的两条微薄之命?
“匹夫之勇,不过血溅五步。天子之怒,却是流血百万,伏尸千里。”
陈实的话再次在姜宁的耳边炸响,让姜宁有些混沌的脑子又明晰了几分。
十年前她早早明白的道理,怎么在十年后踏上故土的时候,居然又生出了那可悲的妄念?她竟还是那般天真,天真的想要指望君王垂怜,来替她讨回所谓的公道?
姜宁捂脸,禁不住发出阵阵笑声。笑声初时极淡,渐渐变大,到了最后,演变成哈哈大笑。
等她笑够了,她这才深吸一口气,抬步向着殿外行去。
“殿下。”柳窈娘在上书房外徘徊许久,终于瞥见姜宁的身影走了出来,她急忙迎上前去,将手里厚重的披风披在她身上,担忧问询,“怎么这么晚才出来,可是其他殿下可刁难你了?”
“并未。”姜宁任由柳窈娘替她系好披风,目光却随着前方的宫道不断延伸,“只是和太傅说了一会话。”
听到这话,柳窈娘心头一紧,急急道:“太傅刁难你了?”
姜宁摇头,没有再说话。
太和殿今日要设宴,不少宫人端着东西从上书房经过。看到姜宁时,他们都停下脚步,恭声行礼。众人知道今日之宴是为这位七殿下接风洗尘,偶有大胆的,自然免不得多看两眼,想要瞧瞧这位从燕国归来的七皇子到底长成何种模样。
“殿下?”柳窈娘唤了一声,姜宁这才回过神来。
“都平身,各自忙去吧。”姜宁收回目光,目光落在周遭的宫人身上,神色淡淡。
她沿着宫道向前行去,每一步都走的很稳。
姜宁和柳窈娘刚走到乾清宫,还未至宫门,守在门口的宫人便迎了上来。
柳窈娘瞥见宫人这般神色,心下一沉,急声问:“怎么了?”
宫人向姜宁福身,声音恭谨:“殿下,十三公主来了。奴婢不敢怠慢,已请公主移步偏殿,奉了茶水和糕点等您。”
柳窈娘听得这话,心下稍安。她下意识的看向姜宁,却见她脸上并没什么不耐。
姜宁吩咐人退下,将身上的披风解下递给柳窈娘,这才踏进了偏殿。
殿内暖意融融,将她身上的寒意吹去了几分。姜婉柔坐在座椅上,手拿桂花糕小口吃着。听见姜宁的脚步声,她连忙起身,小跑来到姜宁跟前,伸出右手拉住姜宁的手,含糊不清道:“七哥!”
嘴里的桂花糕还未来得及吞下,声音也带了些甜糯感。
姜宁的目光在姜婉柔拉住自己的那只手上,微不可察的皱了皱眉。她试图甩开那只手,可姜婉柔却越握越紧。
“七哥,你宫里的桂花糕怎么比母嫔宫里的香甜?”姜婉柔抬眸看向姜宁,一边说话,一边把左手捏着的桂花糕往嘴里塞。
柳窈娘来时,看到的便是这般场景。
“殿下。”柳窈娘适时开口,看向姜婉柔的眼里多了些许的柔和,“殿下宫里的桂花糕都是奴婢做的,自是和御膳房的点心味道不同。”
姜宁趁着姜婉柔被柳窈娘吸引过去的间隙,终于将手掌抽了回来。
姜婉柔对姜宁的抗拒并未察觉,反而继续开口问:“七哥,我能拿些回去给母嫔尝一尝吗?”
柳窈娘听得这话,刚准备答应,姜宁却已先开口,斩钉截铁道:“不行。”
姜婉柔愣住,一张小脸瞬间垮了下来,染上几分委屈:“为何不行?”
姜宁的目光落在姜婉柔的脸上,仍旧道:“不行就是不行。”
“我偏要!”姜婉柔跺了跺脚,扭头跑到方才坐着的地方,伸手抓起桂花糕便往嘴里塞,“七哥小气!”
姜宁皱眉,扭头吩咐道:“来人,把十三公主送回余嫔宫里去。”
送走姜婉柔后,姜宁用了午膳便歇下了。柳窈娘伺候在她跟前,想要问询几句,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她同姜宁十年未见,如今的姜宁于记忆中的女童相去甚远。如今的姜宁太过清冷,不过十六岁的年纪,却带着不符年纪的沉稳。那十三公主天真烂漫,又喜欢姜宁。她私心里盼着,希望十三公主能驱散姜宁周遭的些许寒意。
左右不过是些桂花糕点,她这些年都做习惯了,废不了什么功夫。
姜宁自是察觉到了柳窈娘的不安,犹豫再三,她还是选择开口:“这宫里,我只信娘亲一个。”
姜宁略显得有些沉闷的声音传入柳窈娘耳中,落在她心头,她不由得又红了眼眶。
姜宁忽然想起上书房姜婉柔的话来。
她说她是英雄。
若非无心,便是算计。
姜宁摇了摇头,不再去想她到底是有心还是无心,淡淡道:“生在天家,血脉亲缘,是最不值一提的东西。”
柳窈娘默然,不再说话。
姜宁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都睡不着,索性坐起身温了一会书。
“殿下,快酉时了。”柳窈娘进屋,低声开口。
听到这话,姜宁这才站起身,舒展了一下筋骨。
“走吧。”
姜宁应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