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隙 第3章 不速之客

宋屿安是被一种细微而陌生的触感惊醒的。

不是熟悉的上课铃，也不是老师抑扬顿挫的讲课声，而是一道黏着的、毛茸茸的视线，像蛛网般轻轻落在他皮肤上，扰乱了本就浅薄的睡意。

他蹙着眉从臂弯里抬起头，银灰色发丝凌乱地散在额前，刚醒的眼底凝着一层未散的戾气。

然后，他对上了一双近在咫尺的眼睛。

那张放大的脸上绽开一个过分灿烂的笑容，几乎有些刺目。趴在相邻桌上的少年有一头金子般耀眼的短发，一双狗狗眼弯成新月。

“醒了？”对方的声音带着笑意，像阳光下的溪流，清脆而温暖。

宋屿安的表情瞬间沉了下来，声音冷得像冬日寒冰，带着刚睡醒的低哑：“谁允许你坐这里的？”

陈迹夏——那个金发少年——对他的敌意恍若未觉，反而笑得更加明媚，指了指已然满座的教室：

“别的位子都有人了。新学期调座位，我们现在是同桌了。”

他的语气理所当然，仿佛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实。

一股无名火倏地窜上宋屿安心头。他平生最恨两件事：酣睡被打断，领地遭侵犯。陈迹夏轻飘飘地，就同时触了他的两大逆鳞。

“滚开。”宋屿安吐出两个字，眼神锐利如刀。

陈迹夏非但没退，反而又凑近了几分，压低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戏谑：

“你睡着的样子，比醒着可爱多了，宋屿安同学。”

这句话如同投入干柴的火星。宋屿安猛地起身，椅子与地面摩擦出尖锐的声响，瞬间吸引了全班的视线。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仍坐着的陈迹夏，一字一顿地重复，每个字都裹着寒意：

“我、说、滚、开。”

陈迹夏脸上的笑容稍稍收敛，但眼底并无惧意，反而漾起一种探究的好奇，静静仰视着濒临爆发的宋屿安。

“怎么回事？”老周转身看过来，推了推眼镜，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宋大爷，先坐下。陈迹夏是新调到你旁边的同桌，这学期开始，你们要互相帮助。”

宋屿安垂在身侧的手攥紧，指节泛白。他狠狠剜了陈迹夏一眼，对方回以一个无辜又纯良的眼神。

“我不需要同桌，尤其不需要一个……”宋屿安把“神经病”三个字咽了回去，但嫌恶的表情说明了一切。

“这是教学安排，”周老师无奈，“迹夏刚从国外回来，需要尽快适应竞赛班的节奏。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宋屿安还想争辩，但看到老师坚决的神情，知道多说无益。他深吸一口气，强压怒火，重重坐下，将椅子猛地朝窗边挪出一大截，划清界限。

陈迹夏似乎觉得这反应很有趣，偏着头打量宋屿安紧绷的侧脸轮廓，小声嘀咕：“看来我运气不差，能和全校闻名的天才做同桌。”

宋屿安置若罔闻，从包里取出耳机戴上，摆出拒绝交流的姿态。陈迹夏却不依不饶，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

“听说你IMO拿了金牌？真厉害！我AMC才考了……”

“闭嘴。”宋屿安冷冷打断，连眼风都吝于给予。

陈迹夏终于安静下来，但宋屿安仍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目光黏在自己身上，如影随形，让他如坐针毡。

宋屿安他本该继续补眠，此刻却睡意全无。

旁边的陈迹夏倒是不知道在干什么，偶尔低头在笔记本上记录，笔尖沙沙作响。

片刻，一张折叠工整的纸条推到宋屿安手边。

「别这么凶嘛，交个朋友？^_^」

宋屿安瞥了一眼，将纸条揉成一团，精准地抛进桌洞深处。

陈迹夏夸张地做了个心碎的表情，眼底却闪过狡黠的光。他又写了一张。

「你比传闻中更难接近啊，宋同学」

这次宋屿安看都没看，随手将纸条扫到一旁。宋屿安起身欲走，却被陈迹夏侧身拦住了去路。

“让开。”宋屿安语气森然。

“别这样，”陈迹夏笑容不改，“班主任让我多向你请教，你这拒人千里的态度，我怎么进步？”

“你的成绩与我何干？”宋屿安眯起眼。

“同学之间本该互助嘛，”陈迹夏理直气壮，随即从书包里掏出一盒牛奶和一包饼干，“而且，你好像总不吃早餐，这样不好。给你。”

宋屿安盯着递到眼前的食物，脸色更沉：“不需要。”

“拿着吧，”陈迹夏坚持，声音忽然压低了几分，“就当是……赔罪。”

宋屿安一怔，敏锐地捕捉到对方语气里一丝不寻常的波动。他审视着陈迹夏的眼睛，试图看穿那层无辜背后隐藏的东西，但那双眼眸清澈见底，只有纯粹的热情。

“赔什么罪？”

“为早上不小心撞到你啊，”陈迹夏笑答，眼神却有瞬间的飘忽，“不然还能为什么？”

就在这时，教室门口传来声音：“安哥！”

林语一转身，看见两人对峙的场面，愣了一下，还是走了回来：“安哥，没事吧？”他说话时，警惕地瞥了陈迹夏一眼。

陈迹夏脸上的笑容顷刻褪去，换上一种疏离的淡漠，只对林语微微颔首，便转向宋屿安：“你朋友来了，我先走一步。”语气平淡，与方才的热络判若两人。

这微妙的变化没能逃过宋屿安的眼睛，疑虑的藤蔓在心间悄然蔓延。

待陈迹夏离开，林语立刻凑近：“安哥，我打听了，这家伙家里背景硬，听说挺高冷的，你小心点。”

宋屿安皱眉，回想陈迹夏对林语的态度，确实符合“高冷”的描述。可为何独独对他……

他下意识地将手探进书包，指尖触到一个柔软的织物——那是只旧旧的狗狗玩偶，自记事起便陪伴着他，据说是幼时一个模糊的“小太阳”所赠。每当心绪不宁时，抚摸它总能获得片刻安宁。

“安哥，你说他是不是别有用心？”林语忧心忡忡，“那种公子哥，手段多着呢。”

宋屿安没有接话，只默默将玩偶塞回包底。目光却不自觉地飘向门口，陈迹夏消失的方向。

当他回到教室时，陈迹夏已坐在位子上，低头划着手机屏幕。

阳光为他金色的发梢镀上一层暖绒绒的光边，勾勒出柔和侧影。

刹那间，一股莫名的熟悉感攫住了宋屿安，心跳漏了一拍。

陈迹夏抬起头，见宋屿安站在门口，立刻又扬起那标志性的灿烂笑容：“回来啦？听说你每科都很强？到时候上课关照关照我呀。”

宋屿安不语，沉默落座。他拿出课本，却仍能清晰感受到身旁落下的视线。

“你到底想怎样？”宋屿安终是按捺不住，声音压抑着烦躁。

陈迹夏歪了歪头，狗狗眼眨了眨：“想和你做朋友啊，不明显吗？”

“为什么是我？”

陈迹夏的笑容淡了些许，眼底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神色，转瞬又明亮如初：“因为你看上去……很孤独，宋屿安同学。”

宋屿安怔住了。他没料到会是这个答案。审视着那张笑颜，他试图找出任何伪饰的裂痕，却意外撞见一片罕见的认真。

“多管闲事。”宋屿安最终冷嗤一声，别过脸去。

陈迹夏不再言语，只安静待在一旁。那份存在感依然鲜明，却不再令宋屿安感到先前那般强烈的抵触。

班会，宋屿安无意间瞥见陈迹夏的笔记本，讶异地发现上面密密麻麻，记录详尽，思路清晰，字迹工整，全然不似需要他人帮扶的模样。

所以班主任的安排，所谓的“帮助适应”，恐怕另有深意。

讲台上，老周正讲着新学期注意事项，声音平稳。窗外天穹湛蓝，云絮舒卷，阳光透过玻璃，在桌面投下斑驳暖痕。

宋屿安的视线飘向窗外，思绪却缠绕在那个金发同桌身上。

陈迹夏……为何偏偏是他？为何独独对他展露异样热情？那双眼眸，为何总带来一丝难以言喻的熟悉感？

“宋大爷。”

宋屿安沉浸思绪，未闻。

“宋屿安。”

老周的声音倏地在耳畔响起。宋屿安猛然回神，发现全班目光聚焦于此。老周立于桌旁，指节轻叩桌面。

“宋大爷，我知所讲内容于你过于浅显，”老周推推眼镜，语气带着无奈调侃，“但也不至于让你神游天外吧？”

教室里响起几声窃笑。宋屿安耳根微热——他竟在课堂上失神，这在他无瑕的学业记录中实属罕见。

而这一切，皆因身旁那人……

他下意识瞪向陈迹夏，却见对方一脸无辜，狗狗眼圆睁，仿佛在说“与我无关”。

但宋屿安精准捕捉到那人嘴角转瞬即逝的狡黠弧度，怒火再度窜起。分明是这人的出现搅乱了他一贯的步调，此刻却装作置身事外！

“抱歉，老师。”宋屿安勉强压下火气，声音依旧冷清，细听却有一丝不易察的波动。

老周似未料到他竟会道歉，微怔后道：“无妨，认真听讲。”遂返回讲台。

宋屿安坐直身子，强迫自己聚焦黑板，却仍能感受到旁侧投来的视线。无需回头，他知道陈迹夏在看他，那目光如有实质，烙在侧颊，令他难以安宁。

一张纸条悄无声息推至手边。

「优等生也会课堂走神呀^_^」

宋屿安盯着那个笑脸符号，指节收紧，几乎将纸条捏碎。他深吸气，告诫自己冷静，莫中圈套。

陈迹夏显然不愿罢休。又一张纸条递来：「不过，走神的样子也挺可爱」

宋屿安猛地转头，银灰色眸中几乎喷出火来。他无声做口型：“闭、嘴。”

陈迹夏非但不惧，笑颜愈灿，同样无声回应：“偏、不。不过你长的……真的好漂亮，我都要动心了呢。”

“……”

宋屿安的表情瞬间冻结，随即沉了下来，声音冷得像冬日寒冰，带着刚睡醒的低哑，却比冰更刺骨：“你脑子是不是有毛病？”

陈迹夏对他的敌意和辱骂恍若未觉，反而像是听到了什么赞美，笑容更加明媚。

接下来的课时光于宋屿安格外难熬。他竭力集中精神，却总被旁人的存在干扰——陈迹夏翻书的轻响，书写的沙沙声，乃至呼吸的韵律，都似被放大，清晰入耳。

更令他烦躁的是，自己竟会因此分心。自幼至今，尚无人能如此轻易搅动他心绪。这陈迹夏，出现不足一日，已让他屡屡失态。

下课铃终再响起，宋屿安即刻起身，却闻陈迹夏带笑的声音：“这么急？不等同桌一起？”

宋屿安懒得理会，径直外走。陈迹夏不紧不慢跟上，与他并肩。

“生气了？”陈迹夏歪头看他，金发在光下流淌着蜜色，“因为我害你挨老师说？”

“与你无关。”宋屿安冷声加速。

“明明有关，”陈迹夏轻松跟上，“你是在想我的事才走神的，对不对？”

宋屿安骤然停步，转身盯住陈迹夏：“自恋狂，少自作多情。”

陈迹夏不退反进，迎上他目光，笑容渐敛，眼神认真起来：“那你在想什么？如此入神。”

两人僵立走廊中央，往来学生纷纷侧目。一个是校内闻名的冷面天才，一个是新来的风云转校生，这般组合本就引人注目。

宋屿安望着那双眼睛，忽生异样感觉——此人并非单纯调侃，而是真切想知道答案。

可他自身亦无答案。为何对此人生出莫名在意？为何总觉似曾相识？

“让开。”最终，宋屿安仍选择回避，绕身前行。

这次陈迹夏未再追赶，只在身后轻声道：“你书包里那只玩偶，很可爱。”

宋屿安脚步猛地顿住，手下意识探向书包侧袋——那只狗狗玩偶不知何时露出一角。他迅速将玩偶塞回，心跳无故加速。

此人为何会留意此等细节？

他未回头，未应答，只加快步伐走向楼梯。

但那一刻，宋屿安清晰地意识到，名为陈迹夏的存在，或将成为他生命中一个不容小觑的变数。

而最令他不安的是，自己内心深处，似乎并非如想象中那般排斥这个变数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