拘留所几日游,显然没能给张总带来什么“深刻改造”,他回来的那天,除了锃亮的脑门似乎黯淡了点,眼袋浮肿,那股子“老子天下第一”的劲儿,丝毫未减。人还没在隔间那把破椅子上坐热乎,咆哮声就穿透了三合板:
“王美娟!你给我进来!”
声音如同炸雷,震得办公室灰尘都抖了三抖,所有人的动作都顿住了,目光齐刷刷投向财务区。王姐推了推眼镜,脸上是副风雨不动的平静,只是起身的动作,似乎比平时慢了一拍。
隔间的门“哐当”一声关上,里面立刻传来张总那极具穿透力的咆哮,像开了免提:
“王美娟!你脑子是不是进水了?啊!李强那报销单怎么回事?你凭什么给我驳了?那是我让他买的!急用!救命的玩意儿!你懂不懂什么叫特殊情况特殊处理!懂不懂什么叫大局观!……”
声音嗡嗡的,隔着门板都震得人耳朵疼。
外面的人大气不敢出,互相交换着“来了来了”、“张扒皮火力全开”的眼神。
过了足有十分钟,隔间门开了,王姐走了出来,脚步似乎有点虚浮。她低着头,快步走回自己工位,没看任何人,但眼尖的同事都看到了——她眼圈红了,鼻尖也红红的,清晰地写着两个大字:委屈!
办公室里一片死寂,王姐……哭了?被张总骂哭了?
王姐坐在椅子上,肩膀微微耸动着,深吸了几口气,像是努力平复情绪,最终却失败了。她猛地抬起头,那双眼睛带着一种被误解、被伤害的脆弱感,目光在办公室里逡巡了一圈,最后,精准地……锁定了我?
“小郑……”她带着浓重鼻音,声音哽咽地喊了一声。
我头皮一麻,瞬间感觉几十道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打在我身上。不是……姐,咱俩平时也就点头之交啊?您这委屈巴巴的眼神是几个意思?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王姐已经站起身,跌跌撞撞地朝我这边走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指甲几乎要掐进我肉里。
“小郑……你……你评评理……”她抽噎着,眼泪说来就来,大颗大颗地往下滚,砸在我的工位隔板上,“我……我容易吗我?公司炸了那天……轰隆一声啊!玻璃渣子像下雨一样往下掉,火苗子噌噌往上冒,我吓得魂儿都没了,可我……我第一反应是什么?是跑啊,跑的时候……我……我还不忘把财务部的显示器抱出来!那么沉!那么烫!我抱着它……从七楼跑到一楼,腿都软了,差点就交代在里面了,我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公司这点家当,为了张总这点心血。”
她越说越激动,眼泪鼻涕一起流:“结果呢?结果就因为我没给李强报销那几包……那几包不靠谱的玩意儿,张总就……就把我骂得狗血淋头,说我不懂大局,说我不近人情,呜呜呜……我冒着生命危险抢救公司财产的时候,他怎么不说我不近人情,那些卫生巾……安全套……能跟显示器比吗?能吗?”
她哭得情真意切,声泪俱下,把公司爆炸那天的惊险和自己的“英勇事迹”渲染得淋漓尽致。
我被她抓着胳膊,僵在原地,尴尬得脚趾抠地,大姐,您这戏……是不是有点过了?再说了,那报销单……确实……呃……难以描述,我张了张嘴,想安慰两句,又觉得说什么都像在火上浇油。
就在这尴尬到令人窒息的时刻——
“张德贵!你个杀千刀的!给老娘滚出来!!!”
一声堪比河东狮吼的尖利女声,如同平地惊雷,炸穿了红砖楼的屋顶,震得窗户玻璃嗡嗡作响。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高分贝攻击吓得一哆嗦,齐齐扭头看向大门入口。
只见一个烫着爆炸头,穿着豹纹紧身裙,挎着个硕大亮片包的中年女人,像一辆失控的坦克,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她身后还跟着一个鼻梁上贴着纱布、一脸幸灾乐祸的矮壮男人——正是农家乐那位老表!
张总的老婆!和她那位挑事精老表!找上门来了!
张总老婆叉着腰,豹眼圆睁,像雷达一样在办公室里扫射,最后精准地定格在前台后面,正一脸“惊慌失措”的白晓晓身上。
“就是她,就是这个小狐狸精。”老表指着白晓晓,尖着嗓子添油加醋,“姐,就是她,长得一脸清纯样儿,把德贵哥迷得五迷三道的,在农家乐我就看出来了。两人眉来眼去,德贵哥还偷偷摸摸塞给她一个大金镯子,足金的,老粗了,我当时就是看不惯这对狗男女眉来眼去那恶心样儿,才跟德贵哥吵起来的,结果他还打我,你看我这鼻子。”他指着自己鼻梁上的纱布,哭丧着脸。
“金镯子?”张总老婆的声调陡然拔高了八度,眼里的怒火几乎要喷出来,她踩着恨天高,“噔噔噔”几步就冲到前台,隔着桌子,涂着猩红指甲油的手指几乎要戳到白晓晓脸上:“小贱人,把金镯子给我交出来,敢勾引我老公,活腻歪了你!”
白晓晓像是被吓傻了,小脸瞬间煞白,大眼睛里迅速蓄满了泪水,身体微微颤抖着,像狂风暴雨中无助的小白花,声音带着哭腔:“阿……阿姨……我没有……您误会了……张总他……他没给过我什么镯子……真的没有……” 那模样,要多无辜有多无辜。
“放屁,我老表亲眼看见的。”张总老婆根本不信,伸手就要去抓白晓晓的胳膊,“不交是吧?老娘自己搜。”
“干什么,干什么,”隔间的门“哐当”一声被撞开,张总像护崽的老母鸡一样冲了出来,脸色铁青,挡在白晓晓身前,对着他老婆怒吼:“疯婆子,你闹什么闹,跑公司来撒野,给我滚回去!”
“我撒野?张德贵,你这个没良心的,”张总老婆见他护着白晓晓,更是火上浇油,直接调转枪口,一把揪住张总的衣领,另一只手就往他脸上挠,“好啊,你为了个小狐狸精敢吼我?金镯子呢?你给她买的金镯子呢!拿我的钱养小的,我跟你拼了!”
场面瞬间失控,夫妻俩扭打在一起,张总想推开他老婆,他老婆又抓又挠又踢,尖利的指甲在张总脸上脖子上留下几道血痕。老表在旁边煽风点火:“姐,挠他,使劲挠,让他护着小妖精。” 白晓晓捂着脸,在旁边嘤嘤嘤地哭,办公室乱成一锅粥,拉架的,看热闹的,劝架的(比如李哥,试图去拉架结果被张总老婆一肘子怼开)……
就在这鸡飞狗跳、混乱不堪之际——
“嗷——!!!”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非人类的惨嚎,猛地盖过了所有的吵闹声。
只见扭打中的张总,身体猛地一僵,脸色瞬间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豆大的汗珠从额头、鼻尖、锃亮的脑门上疯狂涌出,他像被电击了一样,捂着屁股,整个人以一种极其诡异、扭曲的姿势,缓缓地、缓缓地……蜷缩了下去。
他瘫倒在地,身体蜷成一只巨大的虾米,双手死死捂着臀部后方,五官因极度的痛苦而扭曲变形,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倒抽冷气的嘶鸣。
一股浓烈的、难以言喻的血腥味,混合着某种排泄物的恶臭……瞬间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所有人都惊呆了,像被按下了暂停键。
张总老婆也停下了撕扯,看着地上蜷缩抽搐、面无人色的老公,又看看自己沾了点可疑暗红色污渍的指甲,懵了。
老表也傻眼了,
一片死寂中,人事李哥颤抖着、带着哭腔的声音,如同天籁般响起,充满了恍然大悟和如释重负的悲愤:
“看,看见了吧,我就说,我就说是救命的玩意儿啊。痔疮,张总的痔疮爆了,那卫生巾和安全套,是给他垫屁股和抹药的啊……”
空气凝固了。
血腥味、恶臭味、还有李哥那悲愤的控诉声,在空旷的红砖楼里久久回荡。
王姐抓着我的胳膊,不知何时已经松开了,她脸上的委屈和泪水奇迹般地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