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卖风波的第二天,小王没来。
他那靠窗的工位空得扎眼,像被硬生生剜掉了一块。桌上那盆半死不活的绿萝,叶子彻底蔫巴了,昨天那场关于“外卖品鉴”的风波硝烟似乎还没散尽,空气里飘着一种紧绷的、小心翼翼的尴尬。白晓晓依旧坐在前台,低头摆弄着一个崭新的银色保温杯,阳光透过高窗落在她柔顺的发顶,安静得像一幅画。只是没人再敢轻易让她代收外卖了。
快十点了,张总那颗油光锃亮的脑袋准时从他那破木板隔间里探出来,眉头习惯性地拧着,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办公区,最后精准地钉在小王空着的座位上。
“小王呢?”声音带着被冒犯的不悦,“死哪儿去了?他那摊子烂账还想拖到什么时候?宏达那边的报告客户催八百遍了!”
众人面面相觑,有人小声提醒:“张总,小王昨天……请假了”
“请假?”张总眉头拧成了疙瘩,一脸的不耐烦,“请什么假?我怎么不知道?他那个活堆了多少天了!还请假?谁批的?”
人事李哥顶着压力,弱弱地举手:“张总……小王昨天请的是事假,说……说他家小狗生病了,急性肠胃炎,得送医院……说今天肯定回来……”
“狗?!”张总的声音陡然拔高,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在空旷的厂房里激起回音,“狗?!他为了条畜生撂挑子?!公司被炸了都没见他这么上心!这都几点了?!人呢?!电话!给他打电话!让他立刻!马上!给我滚回来!”
李哥赶紧抓起座机,熟练地拨号。听筒里传来悠扬的彩铃声,一遍,两遍……无人接听。再拨,彩铃依旧。李哥的脸色变了变,又拨了一次。
“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Sorry, the subscriber you dialed is power off……”
冰冷的、毫无感情的女声从听筒里清晰地传出来,在突然变得死寂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关机?!”张总一步跨出隔间,脸色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玩失踪?!好!有种!真他妈有种!”他气得在原地转了个圈,一脚踹在旁边一个空纸箱上,纸箱发出沉闷的哀鸣。“李强!把他负责的所有东西!宏达的合同、数据、报告!全给我弄出来!转给……”他那双小眼睛像雷达一样扫射,最终,带着不容置疑的判决,落在我身上。
“郑心安!你来接!”手指像根烧红的铁钎子戳过来,“现在!立刻!去他工位!把他电脑给我打开!把宏达的数据报告给我弄出来!今天下班前,我要看到东西躺在客户邮箱里!弄不出来,你跟他一起卷铺盖滚蛋!”
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窜天灵盖。人在工位坐,锅从天上来!小王的活儿是出了名的烂泥塘,客户难缠得像祖宗,数据乱得像被猫挠过的毛线团。我张了张嘴,想挣扎一下:“张总,我手头那个项目分析……”
“闭嘴!”张总根本不给机会,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项目?什么项目有宏达的单子重要?!那是钱!是命!赶紧去!李强!你看着他!密码搞不定就给我砸!砸开!”
李哥苦着脸,对我做了个“兄弟认命吧”的表情,领着我走向那片被低气压笼罩的靠窗区域。
小王的工位很“小王”。几本卷了边的营销书胡乱堆着,一个印着二次元萌妹的马克杯里,残留的咖啡液表面结了一层灰白色的膜。最显眼的,是显示器旁边那个小小的塑料相框。照片里,小王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露出一口不算整齐的白牙,怀里紧紧搂着一只同样笑得傻乎乎的棕色小吉娃娃。小狗戴着个红色的皮质项圈,上面有个小小的骨头形状的金属牌,一人一狗,头挨着头,对着镜头,阳光灿烂,相框边缘磨得有些发亮,看得出主人经常摩挲。
“密码……估计是他家狗的名字或者生日吧?”李哥叹口气,开始尝试,“旺财?来福?lucky?Happy?Coco?……”
他一边念叨一边输入,错误,错误,还是错误。
“都不对”李哥试了七八个常见的狗名,又试了小王的生日、手机尾号,统统错误。“要不,试试他女朋友的名字”
“他哪来的女朋友?”我苦笑“他就只有一个人了,无父无母的,他的朋友圈除了狗,就是游戏和吐槽领导”
“乖乖?”我盯着照片里那只吉娃娃,鬼使神差地冒出一个词。小王朋友圈晒狗,总爱叫它“乖儿子”、“小乖乖”。
李哥输入“Guaiguai”。回车。
“滴”一声轻响,屏幕解锁了!桌面壁纸正是那张一人一狗的合影,放大了看,小王眼底的笑意和狗子湿漉漉鼻头上的反光都清晰可见。
“谢天谢地!”李哥长出一口气,“你赶紧找宏达的资料,应该在D盘‘宏达建材’文件夹里。报告模板可能在桌面或者‘工作文档’。我去稳住张总那头喷火龙。”他拍拍我的肩,赶紧溜了。
我在那把咯吱作响的办公椅上坐下,椅子靠背似乎还残留着小王常用的廉价发胶味道。电脑风扇嗡嗡地低鸣,像是疲惫的叹息。点开“我的电脑”,找到D盘,目标文件夹赫然在列。点进去,合同、数据表、会议纪要……一片混乱。
我需要的是最新的报告模板,目光在杂乱的桌面图标上逡巡,一个孤零零的Word文档图标吸引了我的注意,它没有名字,但创建时间……是昨天!正是他请假离开的时间!
心猛地一沉,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心脏一紧。昨天,他说要带狗去看病,临走前却专门在电脑桌面创建了一个空白文档?这太反常了!
鼠标指针悬停在那个图标上,指尖冰凉,我深吸一口气,点开。
文档加载出来,白色的背景,黑色的宋体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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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能看到这封信的人:
如果你打开了这个,说明我没回来,也好。
“乖乖”走了,上周四的事。不是什么急性肠胃炎,是肾衰竭晚期。医生说没救了,它疼得整夜整夜哼唧,缩在窝里发抖,眼睛看着我,水汪汪的……我知道它在向我求救,可我什么也做不了。最后是我签的字,安乐。针推进去的时候,它小小的身体在我怀里软下去,最后舔了一下我的手指,凉凉的。它才六岁,医生说吉娃娃能活十几年的。是我没照顾好它,我把它埋在城西小青山脚下了,那儿有片小树林,它以前最爱在那儿撒欢。
公司炸了那天,我其实没什么感觉,真的。甚至觉得……挺好,炸了清净。回到家,看着空荡荡的狗窝,看着它没吃完的半袋狗粮,还有它最喜欢的那个磨牙小骨头玩具……我突然就崩了,像个傻逼一样坐在地上哭,哭得喘不上气。乖乖没了,只剩下那个破班,天天挨骂、做不完的报表、应付不完的傻逼客户……还有什么意思?
昨天请假,不是带它看病,是去看它。我想在它的小土包前坐坐,和它说说话。
对不起啊,尤其是接手我工作的人,对不住了,宏达那摊烂事,我知道难弄,现在甩给你了。我电脑D盘‘宏达’文件夹里有个“交接说明”,密码是我生日加乖乖名字首字母(1103GG),里面客户要点和报告模板更新日期我都标红了。桌面上那个“重要客户电话备份”,别信,是我瞎编了逗张扒皮的,真联系人都在“交接说明”里。
累了,空了,从里到外都空了。别找我,是我不够坚强。
就这样吧。
王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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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档很短。字里行间没有激烈的控诉,只有一种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的平静,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表面无波,底下却沉淀着足以溺毙一切的绝望。
我的视线死死钉在屏幕上,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针,扎进眼睛里,烫得生疼。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耳边嗡嗡作响,办公室里其他人低声的交谈、键盘的敲击声、远处隐约的机器轰鸣……所有的声音都模糊、退远,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地搏动,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酸胀的痛感。
乖乖……上周四就走了?安乐死?他昨天请假是去坟前坐坐?
那个在朋友圈天天晒狗、把狗当儿子养、会因为外卖被偷吃一块猪排就炸毛的小王……他一个人,默默签下了安乐同意书,抱着渐渐冰冷的小身体埋葬它,然后回到这个刚被炸上天、一地鸡毛的公司,继续对着电脑做那些该死的报表?直到昨天,他坐在那个小小的土包前,听着风吹树叶的声音,想着什么呢?
“老郑……你……你没事吧?”李哥的声音带着迟疑,在我身后响起。他大概是看我太久没动静,不放心又折了回来。
李哥也看到了屏幕上的内容。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扶着小王工位的隔板,身体晃了晃,在极力稳住身形。
办公室里的其他人似乎也察觉到了这边的异常,敲键盘的声音停了,说话的声音低了,几道担忧、困惑的目光投了过来。
电脑风扇还在不知疲倦地嗡嗡作响,像是某种哀伤的背景音。
“叮咚!”
一声清脆的、欢快的提示音,像一把锋利的小刀,突兀地划破了沉重的空气。
声音来自前台的方向。
所有人,都像被无形的线拉扯着,猛地扭头看去。
白晓晓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她手里拿着那个崭新的银色保温杯,正站在办公室角落那台银灰色的饮水机旁。
饮水机加热的指示灯,刚刚由红转绿。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平静得近乎漠然。纤细白皙的手指,稳稳地按下了热水开关。
“哗——”
滚烫的开水,带着灼人的蒸汽,汹涌地注入那个银光闪闪的保温杯,升腾的热气模糊了她的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