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像个巨大的、被塞得满满当当的沙丁鱼罐头,又热又闷。我被挤在门边,脸贴着冰凉又带着可疑污渍的玻璃,每一次停靠和启动,都感觉五脏六腑在跟着车厢一起呻吟、位移。周一,这该死的周一。灵魂大概在上一站就被挤得从头顶飘出去了,只剩下一具沉重的躯壳,靠着一点残存的、对周末的模糊记忆和对三天后发薪日的微弱渴望,被惯性推搡着,朝着那个叫“公司”的牢笼挪动。
“让让!让让!下车的!”身后传来暴躁的吼声。我麻木地侧身,一个硕大的背包蹭着我的脸挤过去,留下一股浓烈的韭菜盒子味。行吧,至少比汗臭味强点。我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摸到鱼,摸一条又大又肥的鱼,最好能摸到下班。
终于,地铁在绝望的“哧——”一声中停下,我随着汹涌的人潮被吐到了站台上。外面的空气带着初秋的凉意,稍微唤回了一点神志。我拖着两条灌了铅的腿,一步一蹭地往写字楼挪。眼皮重得抬不起来,昨晚那场追到凌晨三点的剧,代价就是现在这种世界末日般的虚脱感。
离大楼还有百来米,不对劲的感觉就涌了上来。往常这个点,门口应该是一群群和我一样行尸走肉的社畜,麻木地刷卡、进闸机。可今天,写字楼入口方向乌泱泱围了一大圈人,水泄不通。警灯刺眼的红蓝光芒像舞台追光灯一样,把清晨灰蒙蒙的天色搅得支离破碎,一闪,又一闪。呜哇呜哇的警笛声、消防车沉闷的轰鸣、人群嗡嗡的议论声混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心悸的噪音背景墙。
心脏猛地一沉。不是吧?难道物业又搞什么幺蛾子消防演习?可这阵仗也太大了点……我艰难地拨开前面伸长脖子看热闹的人群。
“麻烦让让,借过,借过……”
挤到最前面,一股混杂着焦糊味、塑料燃烧的刺鼻气味和大量消防水冲刷后的湿冷水汽扑面而来,狠狠呛了我一口,眼前的景象让我瞬间呆若木鸡。
我们公司所在的那栋十几层的写字楼,像被一个愤怒的巨人啃了一大口。我们公司占据的七楼和八楼,那两层的玻璃幕墙全没了,只剩下黑黢黢、边缘扭曲撕裂的大窟窿,像两张空洞绝望的嘴。外墙被浓烟熏得一片狼藉,露出底下丑陋的水泥结构,断裂的钢筋狰狞地刺向天空。几股强劲的消防水柱正对着那些黑洞洞的窗口猛冲,水流哗哗地灌进去,又从低层的破口涌出,混合着焦黑的灰烬和纸片残骸,在地上肆意横流。消防栓大概也爆了,一股水流失控地朝天喷着,在阳光下形成一道短暂的小彩虹,然后哗啦啦地落下来,把几个躲闪不及的倒霉蛋浇成了落汤鸡。
文件、碎纸片、烧焦的文件夹残骸……,飘飘荡荡,覆盖了警戒线内外的地面。一张烧焦了大半的A4纸打着旋儿,不偏不倚地贴在了我面前的警戒线上。我下意识地瞥了一眼,上面模糊地印着几个字:“……季度绩效评估……末位淘……”。呵,连这玩意儿都没烧干净。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像被格式化的硬盘。周报?KPI?季度考核?那些折磨了我无数个日夜的东西,连同那个我诅咒了千百遍的工位,现在都化成眼前这片冒着黑烟的狼藉。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猛地冲上喉咙口,是震惊,是荒谬,但最汹涌的,竟然是……一种诡异的、如释重负的轻松感?好像压在身上的一座无形大山,轰隆一声,自己先塌了。
“小郑?小郑!郑心安!”一个带着哭腔、异常熟悉的尖利声音穿透了现场的嘈杂,像根针一样扎进我的耳朵。
我循声望去。警戒线外靠近花坛的地方,一个穿着碎花雪纺衫、烫着小卷发的身影格外显眼,是会计王姐。她怀里死死抱着一个东西,像抱着自己亲生的娃。走近了才看清,那是一个黑色的、挺大的显示器,屏幕裂了,蛛网似的裂纹从左上角一直蔓延到右下角,边缘还沾着不少灰烬和可疑的黑点。王姐的头发乱糟糟的,脸上蹭着好几道黑灰,精心描画的眉毛也花了半边,眼线晕开,成了两个滑稽的黑眼圈,那件碎花雪纺衫的袖子被什么东西刮破了一道口子。
她看见我,眼圈瞬间更红了,抱着显示器踉踉跄跄地就朝我扑过来。
“小郑啊!我的老天爷啊!”她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指甲几乎要掐进我肉里,“吓死姐了!真吓死姐了啊!轰隆一声啊!天塌了啊!”
她语无伦次,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整个人筛糠似的抖着,连带她怀里的破显示器也跟着一起抖。
“王姐,王姐您没事吧?”我赶紧扶住她,感觉她全身都在发冷。
“有事!有事啊!”她猛地提高音量,带着哭腔,“我魂儿都没了!真的!就感觉……感觉一股热气从屁股底下‘呼’地一下冲上来!玻璃全碎了!劈头盖脸往下砸啊!那火苗子,噌噌地往上冒!黑烟……呛得我……咳咳……”她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鼻涕一起往下流。
“您……您当时在办公室?”我难以置信。
“可不是嘛!命苦啊!”她抹了把脸,结果把黑灰抹得更匀了,“想着周一早点来,把上周那几个凭证再捋一遍,张总那个吹毛求疵的劲儿你又不是不知道……结果……”她打了个巨大的冷嗝,眼神惊恐地又回头看了一眼那还在冒烟的破楼,身体又是一哆嗦。
“那您……您就抱着它跑出来了?”我看着她怀里那个沉重的显示器,裂纹在阳光下格外刺眼。
“啊?哦!这个!”王姐低头看了一眼显示器,像是才意识到自己抱着它,抱得更紧了,手指关节都泛白了,“可不嘛!吓懵了啊!第一反应就是……就是跑!跑的时候也不知道抓了个啥,就……就抱着它冲出来了!跑下楼才看清楚……唉!”她重重叹了口气,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心有余悸,她声音低下去,眼神却飞快地在我脸上扫了一下。
“人没事就好,东西都是身外物……”我干巴巴地安慰着。
“不行!小郑!”王姐突然又激动起来,另一只没抱显示器的手死死攥住我的手腕,“姐不行了……真的不行了……腿软,心慌,气儿都喘不上来……感觉……感觉裤子都……”她顿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尴尬,“湿了那么一点点……真吓着了!你得陪姐去医院!现在!立刻!马上!姐一个人真撑不住了!求你了小郑!”
她那双晕染成熊猫眼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恐惧和哀求,还有一丝……不容置疑的急切?我看着她惨兮兮的样子,再看看那还在冒烟的楼,实在没法拒绝。
“行行行,王姐,您别急,我陪您去,这就去。”我认命地叹了口气,摸鱼的宏伟计划彻底泡汤,现在得陪受惊的会计大姐去医院检查“吓尿了”的问题。这魔幻的周一,真是开了个好头。
我叫了辆网约车。一路上,王姐都死死抱着那个破显示器,像抱着个护身符。她把脸贴在冰冷的、布满裂纹的屏幕上,闭着眼,偶尔车子颠簸一下,她就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猛地睁开眼,警惕地扫视窗外,直到确认安全,才又疲惫地靠回去。
到了医院急诊,挂号、排队。王姐一直紧紧挨着我,身体时不时地就轻微哆嗦一下。轮到她时,医生是个见多识广的中年人,听了她带着哭腔、添油加醋地描述“爆炸冲击波”、“玻璃雨”、“火海逃生”、“疑似失禁”的惊险历程,表情都没怎么变,例行公事地开了单子:心电图、血压、尿常规、外加一个头部CT。
“医生,您看我这……要不要再查查别的?比如……内脏有没有震伤?或者神经……受惊吓那种?”王姐抱着显示器,一脸忧心忡忡。
“先做这些,结果出来再看。”医生头也不抬,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
王姐拿着单子,一步三回头,仿佛离开我一步就会遭遇不测。我只好充当她的拐杖兼心理支柱。量血压,护士刚把袖带绑上,她就开始紧张地絮叨:“哎呀我肯定高了!吓的!绝对高了!”结果一测,高压128,低压78,正常得不能再正常。护士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心电图、抽血、验尿……折腾一圈下来,她除了脸色还有点白,头发衣服有点脏乱,看着比我这宿醉未醒的人精神头还足些。
一个小时后,所有结果都出来了。急诊医生对着那一叠报告单,推了推眼镜:“血压正常,心率正常,心电图无异常。尿常规,嗯,各项指标都在正常范围内,没有血尿、蛋白尿。头部CT未见明显异常。你这就是受了点惊吓,休息两天,放松心情就好了。”医生把单子递给她,“惊吓过度导致的轻微应激反应,很正常,没什么大问题。”
王姐接过单子,飞快地扫了一眼,脸上立刻堆满了如释重负的笑容:“哎呀!太好了!谢谢医生!谢谢谢谢!我就说嘛,我平时身体可好了!就是今天这事实在太吓人了!您不知道,那火……”
她的话被诊室门被粗暴推开的声音打断了。
“王美娟!王美娟在哪儿?!”
一个熟悉又刺耳的声音炸响。我们公司那位以锃亮脑门和暴躁脾气著称的领导张总,愤怒的闯了进来,他身后跟着两个穿着制服的警察,神情严肃。张总头发凌乱,西装外套扣子都扣错了位,脸上又是汗又是油光,写满了“焦头烂额”四个大字。
诊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医生皱起了眉头。王姐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随即换上了一种更深的、混合着惊恐和无措的表情,身体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像只受惊的鹌鹑。
“张……张总?”王姐的声音又带上了那种熟悉的、微微发颤的哭腔,“您……您怎么来了?警察同志……”
“怎么回事?你怎么样?”张总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王姐身上扫过,最后死死钉在她脸上,那眼神锐利得几乎要穿透她的皮肉,里面混杂着审视、怀疑和一种不容错辨的焦虑,“公司炸了!你知道吗?!整个七八层全毁了!”
“我……我知道……我就在里面啊张总……”王姐的眼泪说来就来,大颗大颗地往下掉,“吓死我了……差点就……就交代在里面了……”
其中一个年纪稍长、国字脸的警察走上前,表情还算平和,但眼神同样带着职业性的审视:“王美娟女士是吧?我们是分局的。关于今天早上的爆炸案,有些情况需要向你了解一下。听说你是最早发现并逃生的员工之一?”
“是……是的,警察同志。”王姐抽噎着,“我当时……在……在整理凭证……突然就……轰隆一声……然后……火……玻璃……”她又开始重复那套“火海逃生”的说辞,身体配合着描述微微发抖。
国字脸警察耐心听着,目光却不动声色地落在王姐身上,尤其在她沾满灰烬的袖口、裤脚和双手上停留了片刻,另一个年轻些的警察则拿出小本子快速记录着。
“王女士,”国字脸警察等她情绪稍平复,才开口,声音平稳,“你说爆炸发生时,你正在自己的工位上?”
“是……是的。”
“工位具体在哪个位置?”
“就……就在财务室靠窗那边……挨着饮水机……”王姐回答得很快。
“爆炸发生时,你第一反应是什么?”
“跑啊!当然是跑!”王姐带着哭腔,“那火……那烟……呛死人啊!什么都看不见了!我就想着往外冲!保命要紧啊警察同志!”
“跑的时候,顺手抱了个显示器?”警察的目光终于落在了那个布满裂纹的显示器上,带着一丝探究。
王姐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啊?这个……”她低头看了一眼显示器,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但立刻被更深的委屈覆盖,“吓懵了啊!真的懵了!当时眼前全是烟,什么都看不清,就胡乱抓了个东西……等跑下楼才……才看清是它……”她说着。
国字脸警察微微眯了下眼,忽然话锋一转:“王女士,别紧张,例行询问。你平时工作……主要是操作财务软件,对吧?”
“对……对对,就是做账,录凭证,报税那些……”王姐忙不迭点头。
“嗯。”警察的目光缓缓下移,最终停留在王姐露在袖子外的手腕上。那手腕不算细,皮肤略有些松弛,但几个指关节附近,尤其是虎口和食指根部,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颜色明显比周围皮肤深的硬茧,边缘清晰,绝不是一天两天能磨出来的。警察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那您这双手……尤其是这虎口和指根的老茧……看着挺厚的啊?点钞机点久了,好像……磨不到这几个地方吧?”
诊室里的空气瞬间凝滞了。
张总猛地看向王姐的手腕,眼神里的审视和疑虑骤然加深,几乎要溢出来。连那个低头记录的年轻警察也抬起了头,目光炯炯地盯住王姐。
她猛地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暴露在众人审视目光下的手,嘴唇哆嗦着,像是受到了巨大的惊吓和侮辱。
“这……这个?”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和一种被误解的激烈委屈,“警察同志!您……您可不能乱说啊!这……这是加班加的啊!”
她猛地抬起一只手,伸到警察和张总面前,激动地指着那层厚厚的茧,眼泪汹涌而出,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响亮:“您看看!您仔细看看!这是敲键盘敲的啊!我们财务用的那个破系统,响应慢得要死!一个报表转半天!一个数字输进去,得使劲按‘Enter’确认!还有那些破凭证!一张接一张!没完没了啊!我们张总要求又严,天天加班!天天敲!敲得我手指头都要断了!这茧子……这茧子就是证据!是加班加到死的证据啊!张总,您说是不是啊?”
她猛地转向张总,眼泪汪汪,充满了控诉和寻求认同的意味。
张总被这突如其来的火力集中搞得一愣,脸上那审视的表情瞬间有点挂不住,尴尬地咳了一声,含糊道:“呃……是,财务工作……是比较繁琐,系统……嗯,是有点旧……”
国字脸警察脸上的探究神色并未完全褪去,他仔细看了看王姐激动展示的手指,又看了看她那布满泪痕、写满委屈的脸,眉头微蹙,似乎在权衡什么。他转向我:“这位是?”
“哦,我是她同事,郑心安。陪王姐来看病的。”我赶紧回答。
“爆炸发生时,你在现场吗?”
“没有,我到楼下时已经炸了。”
警察点点头,没再问我,目光又回到王姐身上,语气缓和了些:“王女士,别激动,我们只是了解情况。那你在跑出来的过程中,有没有看到什么异常?比如可疑的人,或者听到什么特别的声响?”
王姐抽噎着,用袖子用力抹了把脸,把黑灰和眼泪糊得更开了。她皱着眉头,努力回忆的样子,眼神却有些飘忽:“异常……没有啊……当时太乱了……全是烟……呛得我……就听见自己跑……还有……还有后面好像有东西掉下来砸得咣咣响……别的……真没注意了……吓懵了……脑子一片空白……”
警察又问了几个细节问题,王姐的回答要么是“吓忘了”,要么是“当时太乱没看清”,滴水不漏,却也毫无价值。国字脸警察和同伴交换了一个眼神,似乎暂时没发现明显的破绽。他合上记录本:“好的,情况我们大致了解了。感谢你的配合,王女士,如果后续想起什么新的细节,请随时联系我们,你好好休息。”他又转向张总,“张先生,关于公司财产损失和内部情况,还需要你跟我们回局里详细说明一下。”
张总连连点头:“应该的应该的!配合调查!”他转身跟警察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