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叙猛地往后退了一步,视线有片刻模糊,再抬眼时,隔扇门后哪还有什么身影,仿佛只是他一瞬间的眼花。
但他知道不是。
手机还在不断弹出消息,丛叙按住狂跳的太阳穴,强迫自己冷静,那个身影就像昔日噩梦重现,唤起了记忆深处最恐惧的一些东西。
这个地方不对劲,无论是空无一人的老宅,还是他手里明明没信号却依旧在显示“司机”消息的手机。
立刻跑路,还是静观其变?
思考不过半秒,丛叙就推开了面前的隔扇门。
成对的烛台立在八仙桌上,烛火跳了跳,将床上放着的男士喜服映得忽明忽暗。他反手关上门,在房间内转了转,衣柜半敞着,没有人缩在里面的黑暗中;床底一片灰尘,没有人趴在下边静静等待。
没有找到摄像头,但他依然有种被窥伺的强烈感觉。
丛叙屏息,强忍着恶心将那套婚服往身上套。不管窥伺的东西是人是鬼,目前来看他是很难跑掉的,而且他需要这笔钱,非常需要。
他根据“司机”的提示前往拜堂的地方。
几乎是丛叙前脚刚走,后脚厢房里的烛火就骤然熄灭了,黑暗中,衣柜“嘎吱嘎吱”几声响,片刻后传出喃喃低语:【新郎官……我的,我的……】
【嘻嘻】
夜色如墨,圆月高悬,廊柱上的红“囍”字在月光下泛着青白,灯笼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灭了,只留正房内几对忽明忽暗的烛台。条案上摆着祖宗牌位,香炉里的檀香烧着,烟气在昏暗中成了看得见的线,慢慢往“喜”字上缠。但最夺眼球的,还是那副摆在中央偏右的木头棺材。
白纸铺了满地,和棺材上的红绸形成强烈反差,诡异又荒唐。
丛叙站在左侧,跟着“司机”发来的信息往下拜。流程一共有“三拜”,“夫妻对拜”后即礼成,冥婚就此成立,可随着流程继续,他的右眼却开始刺痛,从微小的不适到难以忍受的阵痛。
面向棺材弯腰的那一刻,寒意几乎瞬间直冲大脑,仿佛有股无形的力量托住了手臂,丛叙硬生生停住动作。
从小到大,非同一般的直觉救过他很多次,而现在直觉让他停下,否则后面就会……会怎样?
就在他停住的几秒时间里,嗡——
密密麻麻的消息登时将手机屏淹没。
【为什么不继续为什么不继续为什么不继续为什么不继续为什么不继续为什么不继续为什么不继续为什么不继续为什么不继续为什么不继续为什么不继续为什么不继续】
头皮发麻,丛叙维持着弯腰的动作,指腹按住熄屏键,啪嗒一声,那些消息消失在眼前。
四下死寂。
阴风穿堂,氛围剑拔弩张,难言的悚然感攥住心脏,眼角余光瞥见祖宗牌位上篆刻的红字开始融化,蜿蜒成一条条“血迹”,滴滴答答落到满地白纸上。
手机屏亮,一条信息猝不及防撞进眼底:
【嘻嘻】
一同进入脑海的还有在头顶上方响起的声音。
屏暗,丛叙就着烛台反光,在黑屏上看见了一头长长的、正逐渐下移垂到他肩上的乌发,从他的头顶来。
唰——
丛叙矮身,就地往旁一滚,险之又险地与头顶的东西擦身而过。剧烈的恶臭霎时扑面而来,他惊魂未定地扶住棺材抬头。
先映入眼的是满地凌乱黑发,纵横交错地横亘在白纸上,“那东西”四肢着地,皮肤白得像泡胀的尸蜡,几乎可以看见皮下条条青紫色的血管,蜿蜒着爬进鲜红的喜服中。
这应该就是在模仿“司机”给他发消息的……“鬼新娘”!
丛叙右手用力,将棺材推开一条缝,里面果然空无一物。
【嘻嘻……我的……你是我的】
刺耳的尖叫在耳畔炸开,鬼新娘瞬间出现在面前,长尖指甲离他的眼珠不过毫厘。
电光火石之间,丛叙脑内掠过无数想法。他左手一撑棺材沿,在半空中翻身落到棺材的另一侧,还没来得及站稳就将棺材口拉倒最大,同时右手一拨让空棺正对鬼新娘。
砰!
鬼新娘撞进棺材的那一刻,他干脆利落推上棺盖,转身就往外跑!
迅疾风声在耳边呼啸,脚下红绸不知不觉就到了尽头,快了,就快到大门口了,他转而踏上一段青石板。青砖缝里的青苔蹭得鞋底发潮,丛叙险些滑倒,一把扶住廊柱,可手机又开始响了起来。
嗡——
【你跑不掉的】
嗡——
【嘻嘻】
嗡——
【往后看】
心脏狂跳到近乎爆炸,丛叙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咬牙往前,后脑勺却掠过一阵腥风。
追上来了!
他仓促转头,眼角余光却在这时瞥见一抹红,离大门几步之遥,两扇朱红大门正静静矗立在他身旁。
来不及思考,他扭身撞门,整个人重重跌进门内,朱门回弹,鬼新娘伸出的手被彻底挡在了门外。
一时天旋地转。
丛叙不确定自己有没有摔倒。胃内翻腾,但比胃更疼的是剧痛的右眼,意识在顷刻间就被搅成了浆糊,似乎有一层浓雾扑面将他包裹。
身体和精神被彻底分开,不知道过去多久,意识渐渐回笼,他才听见耳边的声音:
“诶这位爷是怎么个事啊?”
“哎呦喂,还穿着喜服呢?来来来,来几个人扶着。”
刺鼻的脂粉味袭来,丛叙猝不及防,深吸一口后直接呛了个倒仰。瞳孔逐渐对焦,他率先被堂皇烛光晃了双眼。
鎏金灯架缠满了珍珠串,风一吹,珠串簌簌作响,更映得堂灯鎏金熠熠。
丛叙一愣,僵硬地向四周看。
灯下九层楼阁人来人往,正中央架着座汉白玉莲台,莲台四周环着浅池,浮了百盏荷灯,灯芯燃着浓香,烟气循着莲台袅袅上升,又飘散向廊下。
廊下乐师们正奏着乐,琵琶笛子古琴一齐上阵,随着敲羯鼓的乐师起手,鼓声咚咚,与舞者的银铃、客人的喝彩声混在一起,震得廊下宫灯都在微微晃动。
这是哪儿?他不是在萧家老宅吗?老宅没有这样的地方,他现在这是在哪?!
丛叙瞳孔微缩,差点以为自己误入了某个朝代。
拉扯他的女人穿着件石榴红的蹙金袄裙,鬓边斜簪支金步摇,正一脸调笑地看他:“诶我的爷呦,您是特意逃了婚来咱们康平阁吧?来来来上楼来,我让姑娘们给您斟杯酒。”
女人话还未说完,丛叙右眼再次剧痛,他不得不甩开女人的手按住眼睛,却在下一秒瞳孔皱缩。
一只白骨森森的手正抓扯着他的衣袖,再往上,女人的脸赫然是一张白骨,黑洞洞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他,正是一具穿金戴银的白骨。
丛叙立即后退,不料这地方早已摆满了宴饮的桌案,只听哗啦一声,酒壶与夜光杯噼里啪啦接连摔在地上,酒红色的葡萄酿污了整张织金毯,几片玫瑰花瓣倏地飘荡在半空,又悠悠落下。他不慎撞翻几张桌案,又跌跌撞撞起身往反方向走,肩膀与无数人与物擦肩而过——穿月白绫罗的胖子把玩着鎏金扳指,朝他瞥来;年轻人穿了件暗纹绣的长衫,腰间挂玉柄折扇,捏了玉盘里冰镇的荔枝与樱桃,又被他撞得脱手,红的绿的一起落进莹白的玉盘,映入眼底……
仿佛陷入了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境。
是梦吧?不然怎么会在这儿?
或许他现在正趴在某个冰冷的地板上做着这样的梦……
恍惚间,他望见莲台中正在起舞的人,黑发婀娜,红衣迤逦,长袖缀着细碎的金箔与明珠。
某一刻,一锭锭赤金朝莲台上掷去,无数金银白玉落在汉白玉台上,舞者就着金银崩碎的声响旋转起来,摇曳如风,每一步踏开都宛如摔金碎玉,脚下迸溅出炫目光彩,仿佛下一秒就会燃烧所有。
灯笼越燃越亮,喝彩声越来越高,从叙在走,在跑,在台下穿梭,舞者在不断挥袖,旋转。
直至全场氛围达到最**,无数人的高喊声,与漫天金银被一同从九层楼阁上空抛洒而下。
“丛叙……”
所有声响被扭曲成诡异的尖叫,铺天盖地向他压来。
丛叙回头,看见无数白骨、模糊血肉、乌黑眼珠一齐向他看来,他再一次感受到了某种隐秘的窥伺,带着某种超越了这里所有恶意的悚然意味向他盯来。
阴冷寒意瞬间僵住了他所有动作,丛叙咬牙:“滚……”
话音未落,玉台不远处传来一声脆响,风至,有人从天而降!
半空中有布料膨胀开来,鲜血般的大红瞬间占据他所有视线。
柔软的袖纱遮住眼睛,往下滑,堪堪截住他脱口而出的话,他在红纱后看见一双眼。
眼尾上挑,下眼睑缀着一连串蝴蝶状似的碎金箔,一路向下,几乎像是某种金面具覆盖了半张脸。
但对方的唇色却很淡,唯有唇珠一点红。
接着,那点红微微嘟起:
“嘘。”
来人,或者说舞者,一手搭在他肩上,一手竖起食指抵在唇边。
“别说话。”
纷飞落下的红纱中,丛叙听见对方低声道:
“有东西在看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