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15日
天气晴
我在一个奇怪的地方,遇见了一个特别的“人”。
*
六月将至,暴雨不歇。
临近放学下起了小雨,寒风从窗边卷过时冷不丁掀起一角试卷,又被圆珠笔头按住,“啪嗒”一声脆响,合着手机嗡鸣同时响起。
左手伸进课桌闪电般摁下静音键,丛叙重新抬头,平静地和讲台上的教师对视。
圆珠笔在指间悠悠打了几个转。
教师扭回头,丛叙视线再次下移,看见那条新讯息:【二少,车牌号是xxxxxxx,我在学校门口接您。】
他没回。
刺耳的下课铃盖住了教师抑扬顿挫的声,教室骚动,窸窸窣窣,丛叙垂着眼,就着嘈杂写最后一道题,等老师“下课”两字出口时刚好顿笔。交完试卷,他径直拿了手机从后门走,没拎包,步履生风。
偏偏下楼时被人狠撞了下肩膀,不理,有人又横出脚挡住他的路。
“呦,大忙人,这是去哪啊?”
萧方和他的小弟们堵在楼梯口,一群人不怀好意地盯着他。
“誉清国际可不允许翘晚自习,你这是要上哪去啊?”
说话的人叫潘白,家里在本地做生意,和萧家生意往来密切,萧家集团在本地颇有名望,又是誉清国际中学的股东之一,因此平常不少巴结的人。丛叙次次都能在萧方身边看见他。
丛叙眼皮都懒得抬:“让让,好狗不挡道。”
“我艹给你脸了是不是?什么态度!”
声音洪亮引来旁人视线,正是人流量大的放学时间,许多人都往他们这边张望。
“我天,萧方和丛叙又对上了……”
“嘘嘘,小点声,别引火上身,听说萧方这几天特别暴躁。”
“听说萧家想认回丛叙。”
“真的假的?!”
“比珍珠还真,你看丛叙长得又帅成绩又好,拿奖都不知道拿了多少回了,重要的是脾气好,一点架子都没有……”
窃窃私语传进每个人的耳朵,萧方铁青着脸,眼色阴郁地在丛叙脸上一扫而过,冷笑:“你最近很得意是不是?丛叙,你和你妈马上就要攀上高枝了。”
直到这时他才在那张脸上找到了一点波动。
丛叙生了双厌世眼,时常看着恹,连着他这个人看上去都是冷心冷肺的。此时那双眼睛扫过来,上挑的眼尾却宛如锋利的钩子,萧方在一瞬间竟然感到莫名的兴奋,但紧接着他就听到一句:
“你们家车牌号是这个数吧?”
丛叙准确无误报出一串数字,在萧方惊疑不定的眼神中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看远处。
一群人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穿过雨幕,一辆迈巴赫正停在校门口。
周遭的窃窃私语声小了下去。
“知道你家司机今天来接谁吗?”丛叙偏头,唇角微勾,毫无笑意的眼睛意味深长,上唇黑痣随着嘴唇张合微微颤动,“他今天不是来接你的,知道吗?”
声音清晰无误进入每个人的脑海。
“是来接我的,哥。”
周遭登时传来几声倒吸冷气的音,没人敢去看萧方此刻的脸色。
一片安静中,丛叙冲萧方扯了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伸手拨开挡道的人,扬长而去。
天边乌云堆积,沉沉传出几道闷雷,淅沥雨水模糊了车窗景象,连同萧方愤怒的吼声也一同被抛在了脑后。
“萧先生说了,今晚的主要任务是接二少您去老宅完成冥婚,大少会有其他人去接。”
“……”
“后续的手术费用会很快打到您账上。”
丛叙一手撑着额,一手点击手机屏幕,微亮的屏光映出眼下的乌青,闻言发出一声短促的鼻音。
母亲是在两个月前突发心脏病住院的,那时候的他刚得知有望保送某名牌大学的消息,同时手里也有了不小的积蓄,正盘算着换个好一点的出租屋。
没想到仅仅一个月内,兵荒马乱,大半积蓄砸了下去,生活一朝回到两年前刚搬来本地时的拮据状况,甚至还要面临放弃保送名额的情况,因为那个大学位于全国中心,不提学费,单就租房也是寸土寸金。
偏偏他未曾谋面的“生父”、萧家现任家主萧典就在此时找上了门,不仅出示了相关的DNA报告证明他和萧家的血缘关系,还表达了愿意经济支持“二儿子”的愿望。萧方气得直接来班门口找他质问,整件事瞬间在学校传得沸沸扬扬。
脑子有坑的蠢货。
啊不,一群蠢货。
无事献殷勤,萧家给出的条件也很简单:萧家给钱,而丛叙替萧家大少萧方“娶”一只鬼。
……是男是女已经不重要了,但大清已经亡了、萧家上下脑子都有问题这肯定是真的。
萧典原本的说法是只要替萧方完成冥婚,就会接母亲过去治疗,但丛叙本质上并不信任这个“天降的馅饼”,他不需要萧家照顾,只要他们先支付一半医药费算定金,等完成了冥婚再把剩下一半打到账上。
而且这个账其实不是他账上,而是他朋友账上,以防自个出现什么意外,朋友还能及时支付母亲那边的医药费……
回复完朋友发来的消息,丛叙点开另两个软件,领口外衣一点红光闪过。
市中心距离萧家老宅要至少两小时车程,司机毫无起伏的语调像某种催眠,使这沉闷的空间仿佛摇摇欲坠,青色、白色……模糊的色块在眼前蜿蜒,最后化作一片漆黑,沉入梦境的底端——
呜。
阴风呼啸,自山北到山南拂过大片树林,树枝黑漆漆地虬结在一起,不伸向天空,而是往地下攀爬扭曲,像无数只被反拧的手。
他蜷缩在无数只“手”的中央,默不作声地看不远处女人的背影。
一节一节的污泥被铲出,堆起了半人高的土堆,女人在某一刻丢下铁锹,手脚并行地爬过去,又不知什么时候转过来,从怀里拿出什么东西套在了他腕上,抱他来到土堆旁。
一角开了口的红色木棺骤然映入眼底,腐朽味令人作呕,可它外表的颜色却丝毫未褪,繁复精致的花纹样式鲜红刺目,就像是沾着血一点一点画上去的。风声低啸,染血的黄符纸晃悠悠落进了那被推开的“无底洞”中。
他宛如一具幼小的人偶,被抛进棺材中,眼睁睁看着棺盖在眼前合上。
“对不起……是妈妈对不起你,是妈妈……”
女人的呢喃充满了神经质,又逐渐被冰冷的棺材遮掩,逐渐远离他,黑暗像潮湿的水汽涌入口鼻,一点一点让他从酸痛到窒息。
心脏好痛。
某个时刻,他好像听见棺材另一头传来“沙沙”声,似乎是衣物在棺壁上摩擦,又像膝盖蹭在了光滑的棺材底,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封闭的空间内匍匐爬行。
竭力偏过头,注意力却被套在手腕上的东西吸引。
那是一只莹润的朱砂手镯,通透,光滑,仿佛冻结的火焰在腕间流动,散发着若有若无的暖意。
紧接着,那只手镯就被一只泛着青白的手抓住了,他毫无防备地抬眼,对上了一张扭曲的脸。那东西长了张和母亲一模一样的脸,眼珠却在眼眶咕噜咕噜打着转,眼睛上两个黏连的瞳孔仿佛鱼鳃一样翕和、放缩,紧盯着他,张开血盆大口,喊他的名字:
“丛叙……”
——砰!
剧痛在额角炸开。
丛叙扶住额头,艰难地撑起眼皮,下意识摸向自己的左手手腕。腕骨匀长,却并没有什么手镯。
他愣怔片刻,抬起了头。
彼时的驾驶座空无一人,车载导航亮着红光显示目的地已到达。
梦境的阴影在缓慢褪去,更荒谬的“梦”却在现实上演,丛叙强忍着不适,偏头看向车窗外。
已是黑夜,深山寂静,不知哪里的走兽发出嚎叫,远处山林哗哗作响,群鸟惊起四散。
萧家老宅正立在眼前。
不知哪来的风把铜铃吹得叮当响,吊着“囍”字的大红灯笼在黑暗中连成一线,红绸从深宅内一路铺到车门底。
手机嗡鸣。
司机:【到了】
司机:【沿着红毯进等会新娘子就要来了误了吉时可不好】
满地白纸屑被风一吹,哗啦啦贴在了车窗上,丛叙在下车前看了眼手机,八点整,无信号。
来之前托朋友探过萧家的底,萧家曾经是本地的名门望族,据说祖上能追溯到某个鼎盛的朝代,这所老宅也是祖上遗留,到现在一代根本不住人,更多是象征意义。
老宅是旧式的四合院,由前院、内院、后院三重院落构成,丛叙迈过大门门槛,沿着红毯穿过了寂静的前院。
不,不能说是前院,而是整个老宅,都寂静得异乎寻常。
冷风从抄手游廊的拐角钻进来,带着廊下水缸的潮气,幽幽吹了人一脸,眼前只有一道又一道一模一样的门,连门板上的木纹都像是照着一个模子刻的。
脚下的红毯不知不觉就到了头,丛叙顿住脚,正停在一间厢房前,这也是他目前看到的唯一有光的房间。
房里亮着微光,依稀能透过窗纸看见烛火跳动,手机再次振动。
丛叙低头,深深皱起了眉。
司机:【推门进去】
司机怎么知道他在做什么?有摄像头?还有,司机人到底在哪?
手心沁出一层薄汗,某种毛骨悚然的寒意正沿着手机侵入肌肤,丛叙轻吸一口气,抬头,准备推门的手却僵在了半空。
烛光朦胧,但依然勾勒出了隔扇门后一个黑发红裙的身影。
死寂,一动不动,与他一门之隔,不知道在这儿站了多久,又看了他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