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三年深秋的雨,终于在第七日停了。晨光透过墨吏府的窗棂,落在案头那卷残破的碑文拓片上,将拓片上模糊的“沈”字照得清晰了几分。
沈砚辞刚用朱砂补完拓片的最后一笔,就听到院外传来轻微的响动——是谢寻醒了。
她起身走到廊下,看到那个本该躺在东厢房养伤的人,正扶着廊柱站在院里。玄色短打外罩着件她找出来的旧棉袍,宽大的衣摆晃荡着,衬得他身形愈发单薄。
他垂着头,左手食指无意识摩挲着右手腕上的淤青——那是昨日被杀手的锁链勒出来的印子,此刻在晨光里泛着淡淡的紫。
“怎么起来了?”沈砚辞的声音比往日软了些,没有了在陵寝里的冷硬,倒多了点寻常女子的关切。
她走过去,将手里的暖炉递给他,炉身裹着厚绒布,还带着余温。
谢寻接过暖炉,指尖碰到她的手,两人都顿了一下。他的指尖冰凉,带着常年握洛阳铲留下的粗糙触感;她的手也冷,是常年待在阴湿陵寝里落下的毛病。
“在屋里待着闷,想出来透透气。”他说着,抬头看向沈砚辞,眼底还带着刚睡醒的惺忪,少了些往日的警惕,多了点少年人的柔和——这是他失忆时才有的模样,像层薄雪覆盖了尖锐的棱角。
沈砚辞没戳破他的异样,只指了指院角的石桌:“我煮了姜茶,一起喝吧。”石桌上放着个粗瓷壶,旁边两只茶碗,热气正从壶口袅袅升起,混着姜的辛辣和红糖的甜香,驱散了深秋的寒意。
两人相对而坐,谢寻捧着暖炉,目光落在石桌下的木盒上——那是昨日从无名陵带回来的,里面装着那具沈氏骸骨和血书。
他没问里面是什么,却也没移开视线,像个好奇却又不敢多问的孩子。
沈砚辞看在眼里,心里忽然软了一块——他清醒时是步步为营的前朝皇子,失忆时却成了这样小心翼翼的模样,倒让她想起小时候在家族书房里,偷偷翻父亲藏起来的话本时的样子。
“你识字吗?”沈砚辞突然问。
谢寻愣了一下,点了点头:“识得一些。”他的声音很轻,带着点不确定,像是在回忆自己到底会多少字。
沈砚辞从袖中取出那张修复了一半的家族碑文拓片,推到他面前:“帮我看看,这几个字是不是这样补。”拓片上有几个字被磨损得厉害,她昨日补了三遍,总觉得不对。
谢寻凑过去,指尖轻轻拂过拓片,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他的目光落在“忠”字上,眉头微微蹙起:“这个字的竖笔应该再直些,你父亲写书法时,最讲究‘横平竖直’,说这样才配得上‘墨吏’二字。”
沈砚辞的心猛地一跳。他怎么知道父亲的书法习惯?
她抬头看向谢寻,却见他眼神茫然,像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句话。
“你……”她刚要追问,就见谢寻突然捂住头,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暖炉从他手里滑落在地,发出“咚”的闷响。
“头……好痛……”谢寻的声音带着痛苦的喘息,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眼神开始涣散,“我好像……忘了什么……”
沈砚辞急忙扶住他,指尖触到他后颈的疤痕,那里还带着未散的热度。她知道,他的离魂症又发作了,这次比上次更突然。
“别想了,我带你回屋。”她半扶半搀着谢寻往厢房走,他的身体很沉,大部分重量都压在她身上,呼吸里带着姜茶的甜香,还有点淡淡的药味——那是她昨日给他敷的伤药味道。
将谢寻安置在床上时,他已经昏昏沉沉的,嘴里还在喃喃自语:“棺钉……血书……不能忘……”
沈砚辞坐在床边,看着他痛苦的模样,心里忽然生出个念头——或许,她可以试试用父亲留下的法子,帮他稳住记忆。
她起身走到书房,从书架最底层取出一个紫檀木盒。盒子上刻着沈家的徽记,里面装着一本泛黄的小册子,是父亲当年记录的“墨吏秘录”,其中有一页写着“以魂定忆”的法子——用患者熟悉的物件,配合陵寝里的安神香,能暂时稳住混乱的记忆。
她翻到那一页,指尖在“需患者至亲之物”几个字上顿了顿,心里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从腰间解下那半枚青铜棺钉,放在了小册子上。
回到厢房时,谢寻已经醒了,正靠在床头,眼神清明了些,却带着点茫然。
“我刚才……是不是又忘了什么?”他问,声音里带着点自嘲。
沈砚辞将安神香点燃,放在床头的小炉里,淡淡的香气很快弥漫开来,是陵寝里特有的松烟味,能让人平静下来。
“没忘什么重要的事。”她说着,将那半枚青铜棺钉递给他,“这个,你拿着。”
谢寻接过棺钉,指尖摩挲着上面的云纹,眼神渐渐变得复杂:“这是……沈家的徽记?”他清醒了。
沈砚辞心里松了口气,点了点头:“是我家族的信物,当年灭门时,母亲塞给我的。”
谢寻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昨日在无名陵里,那具骸骨……是你家族的人,对吗?”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沈砚辞没有隐瞒:“是。从服饰来看,应该是我父亲的贴身侍从。他手里的血书,写着‘丞相通敌,沈氏蒙冤’。”
她说着,将木盒打开,露出里面的骸骨和血书。骸骨已经有些风化,手指的位置还保持着攥紧血书的姿势,血书的字迹已经发黑,却依旧能看清上面的字——那是用鲜血写就的控诉,每一笔都带着绝望和不甘。
谢寻看着骸骨,眼底的情绪渐渐变得激动,手不自觉地握紧了棺钉:“丞相……又是他!”
他的声音里带着恨意,还有点压抑的痛苦,“当年前朝覆灭,也是因为他通敌!我父皇发现后,还没来得及处置他,他就联合大胤的军队,推翻了前朝!”
沈砚辞的心彻底沉了下去。她终于明白,沈家的灭门和前朝的覆灭,都是丞相一手策划的。他怕沈家发现他的秘密,怕前朝皇室卷土重来,所以才赶尽杀绝。
“我们必须尽快找到证据,把他的罪行公之于众。”沈砚辞的声音里带着坚定,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清冷,多了点复仇的火焰。
谢寻点了点头,从怀里取出一张折叠的纸,递给沈砚辞:“这是我根据母亲留下的线索,画的开国皇帝陵寝的大致地图。传闻传国玉玺就藏在那里,或许里面还有更多关于丞相的罪证。”
沈砚辞接过地图,展开来看。地图上用朱砂标注着陵寝的大致结构,还有几个红色的叉号,应该是机关的位置。
她的目光落在地图中央的“地宫核心”上,那里被画了个圈,旁边写着“玉玺在此”四个字。
“开国皇帝陵寝的机关很复杂,尤其是地宫核心,据说有‘十死无生’的阵法,我们得好好准备。”她的语气里带着谨慎,毕竟那是皇家最隐秘的陵寝,稍有不慎就会丧命。
谢寻却笑了笑,眼底闪过一丝狡黠:“你忘了,我可是‘古董贩子’,最擅长的就是破解这些机关。”
他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把小巧的洛阳铲,铲头泛着暗哑的光,“而且,我还有这个。”
沈砚辞看着他手里的洛阳铲,又看了看他眼底的笑意,心里忽然觉得踏实了些。有他在,或许这趟开国皇帝陵寝之行,不会像她想象的那么可怕。
接下来的几日,两人都在墨吏府里准备。沈砚辞整理了父亲留下的陵寝机关图,标注出所有可能遇到的危险;谢寻则修复了从黑市买来的盗墓工具,还教沈砚辞如何用洛阳铲探测地下的结构,如何辨别陵寝里的毒气。
闲暇时,沈砚辞会教谢寻辨认棺木的年代,她指着院角那口备用的棺木,说:“这是金丝楠木做的,你看这纹理,是‘水波纹’,只有生长在南方深山里的千年楠木才有这样的纹理,用来做棺木,能防腐千年。”
谢寻听得认真,时不时会问些问题,他的眼神里满是好奇,像个求知若渴的学生。
谢寻也会给沈砚辞讲前朝的故事,他说:“前朝的皇宫里,有一座‘听雨轩’,每到下雨的时候,雨水落在轩外的芭蕉叶上,声音特别好听。我小时候,母亲经常带我去那里看书。”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对往事的怀念,沈砚辞静静地听着,仿佛能看到那个小小的皇子,在芭蕉树下,依偎在母亲身边看书的模样。
日子就这样平静地过了几日,直到第五日的清晨,墨吏府的大门被敲响了。
沈砚辞打开门,看到李属官神色慌张地站在门外,手里拿着一张公文。
“沈大人,不好了!丞相大人说您通敌叛国,要亲自来墨吏府搜查!”李属官的声音里带着焦急,公文在他手里微微颤抖。
沈砚辞的脸色瞬间变了。她知道,丞相终于忍不住要动手了。
“李属官,你先回去,就说我病了,不便见客。”她说着,将李属官打发走,转身回到院里,看到谢寻已经站在廊下,手里拿着那把洛阳铲,眼神里满是警惕。
“他来了。”谢寻的声音很沉,带着冷意。
沈砚辞点了点头,从书房里取出那卷血书和家族碑文拓片,还有开国皇帝陵寝的地图,将它们仔细地收进包袱里。
“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得尽快去开国皇帝陵寝。”她的语气里带着坚定,眼神里没有了丝毫的犹豫。
谢寻点了点头,从怀里取出两枚青铜棺钉——一枚是完整的,一枚是沈砚辞的那半枚。
“我们把棺钉带上,或许能用上。”他说着,将完整的棺钉递给沈砚辞,“这枚棺钉,或许就是打开地宫核心的钥匙。”
沈砚辞接过棺钉,将它和自己的那半枚放在一起,心里忽然生出一种莫名的预感——这两枚棺钉,不仅是寻找真相的线索,或许还藏着更深的秘密。
两人收拾好东西,从墨吏府的后门悄悄离开。后门外面是一条狭窄的小巷,巷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落叶的声音。
他们沿着小巷往前走,很快就出了城,往万安山的方向去。
刚走到万安山脚下,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还有人喊:“沈砚辞,谢寻,你们跑不了了!丞相大人说了,抓住你们,赏黄金千两!”
沈砚辞和谢寻对视一眼,加快了脚步。他们知道,丞相的人已经追上来了,必须尽快进入开国皇帝陵寝,否则就会被抓住。
两人沿着山路往上走,山路崎岖,满是碎石和落叶,走起来很费力。谢寻时不时会停下来,用洛阳铲探测地下的结构,确认陵寝的入口位置。
沈砚辞则在一旁警戒,留意着身后的动静,马蹄声越来越近,已经能隐约看到远处的人影。
就在这时,谢寻突然停下脚步,指着前面一处隐蔽的山洞:“陵寝的入口就在那里!”他的声音里带着兴奋,眼神里满是期待。
沈砚辞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山洞被藤蔓和杂草遮掩着,若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两人急忙跑过去,谢寻用洛阳铲拨开藤蔓,露出山洞的入口。入口很小,只能容一人通过,里面黑漆漆的,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土腥气,和无名陵里的气味一模一样。
“你先进去,我来断后。”谢寻说着,将洛阳铲递给沈砚辞,自己则从怀里取出一把短刀,眼神里满是决绝。
沈砚辞没有犹豫,弯腰钻进了山洞。山洞里很窄,只能容她勉强通过,她扶着洞壁往前走,指尖能摸到粗糙的岩石,还有些细微的划痕——那是有人曾经来过的痕迹。
身后传来打斗的声音,还有谢寻的闷哼声。沈砚辞的心猛地一紧,想要回去帮他,却听到谢寻喊:“别回头!尽快找到地宫核心!我会追上你的!”
她咬了咬牙,加快了脚步。山洞里越来越暗,只能看到前面微弱的光,那是陵寝里的磷火,在黑暗中泛着淡淡的蓝。
她知道,前面就是开国皇帝陵寝的地宫,里面藏着所有的真相,也藏着她和谢寻唯一的希望。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山洞终于到了尽头。尽头是一扇巨大的石门,石门上刻着精美的花纹,是开国皇帝的图腾。石门的中央,有一个凹槽,形状与青铜棺钉一模一样。
沈砚辞从怀里取出那枚完整的青铜棺钉,深吸一口气,将它小心翼翼地插入凹槽里。只听“咔嗒”一声轻响,石门缓缓打开,露出里面宽敞的地宫。
地宫的中央,放着一口巨大的金棺,金棺的表面镶嵌着各种宝石,在磷火的映照下,泛着璀璨的光芒。金棺的旁边,放着一个玉盒,里面应该就是传国玉玺。
沈砚辞走到玉盒前,刚要打开,就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她猛地转身,看到谢寻浑身是伤地站在那里,玄色短打被鲜血染红,左手还在不停地流血。
“你没事吧?”沈砚辞急忙跑过去,从怀里取出伤药,帮他包扎伤口。
谢寻摇了摇头,笑了笑:“没事,就是一点皮外伤。”他说着,看向金棺,“我们快看看,里面有没有丞相的罪证。”
两人走到金棺前,合力将棺盖推开。棺里面躺着一具穿着龙袍的骸骨,骸骨的手里,紧攥着一卷黄色的绸缎——那是开国皇帝的遗诏!
沈砚辞将遗诏展开,上面的字迹虽然已经有些模糊,却依旧能看清上面的内容:“丞相通敌,谋害忠良,若后世子孙发现,必诛之!”
真相终于大白!沈砚辞看着遗诏,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她终于为家族平反,终于可以告慰父亲的在天之灵了。
“我们终于找到了。”谢寻的声音里带着激动,他看着沈砚辞,眼底满是温柔,“现在,我们可以回去了,让丞相受到应有的惩罚。”
沈砚辞点了点头,擦了擦眼泪,将遗诏和玉玺收好。两人并肩走出地宫,阳光透过山洞的入口照进来,落在他们身上,像是给他们镀上了一层金光。
身后的马蹄声已经远去,丞相的人应该已经被甩掉了。沈砚辞看着身边的谢寻,突然觉得,不管未来还有多少困难,只要他们在一起,就一定能克服。
他们沿着山路往下走,朝着京城的方向去。阳光洒在他们身上,温暖而明亮,仿佛在预示着,属于他们的光明,终于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