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三年秋夜的风,裹着万安山的雨雾刮进京城时,竟还带着股陵寝封土特有的腥气。
沈砚辞骑着那匹枣红色的军马穿过西城门,青布衣裙的下摆被夜风掀得猎猎作响。
头上裹着的灰布巾边缘,还沾着裕陵暗渠旁的黑泥——那是她方才蹲在渠口勘查时蹭到的。
此刻却像枚无声的标记,引着她往京城最混乱的角落去。
鬼市藏在西城的废窑区里。
白日里这里是断壁残垣、荒草没膝,窑洞里积着厚厚的灰,连风都懒得往里钻。
可一入夜,盏盏油灯从窑洞口探出来,昏黄的光映着往来人影,倒把这片死寂的废墟照活了。
空气中飘着三样东西的气味:劣质烧酒的辛辣、旧木料的霉味,还有点若有若无的土腥气。
这气味和裕陵暗渠里那缕让她心悸的味道,分毫不差。
沈砚辞勒住马,将缰绳系在一棵枯得只剩枝干的老槐树上。
她没立刻进去,而是退到阴影里,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那半枚青铜棺钉。
墨吏的职业本能让她习惯先观察。
鬼市的入口有两个,朝南的那个对着正街,人来人往却多是看热闹的散户。
他们手里攥着几文钱,想买点便宜的"古董"讨个新鲜。
朝北的那个藏在废窑后的窄巷里,巷口守着个瞎眼老妪。
老妪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手里攥着串铜铃。
有人经过时,铃儿便会"叮"地响一声,却半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方才从裕陵回来时,她特意绕去顺天府,调了近一年的盗掘案卷宗。
京郊已有三座古墓被盗,现场都留着类似的铜锈痕迹。
而每次失窃后,鬼市的暗巷里总会冒出一批"陵里出来的好东西"。
沈砚辞整理了下布巾,把大半张脸遮住,只露出双眼睛。
朝着那窄巷走去。
"姑娘是来买,还是来卖?"
老妪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铜铃在她指间晃了晃。
铃音细弱却穿透雾气:"买货走左,卖货走右,走错了路,可就出不去了。"
沈砚辞顿了顿,故意压着声线,让语气显得有些怯懦:"我...我来买幅拓片,听人说这里有'裕陵里出来的真东西'。"
她说着,从袖中摸出一小块碎银,递到老妪手里。
那银子边缘带着点毛糙,是她特意从府里的碎银罐里挑的。
看着像寻常百姓攒下的私房钱。
老妪的指尖在碎银上反复摩挲,指甲盖里的泥蹭在银面上,留下道黑印。
她忽然笑了,露出颗黄得发暗的牙:"陵里的东西沾着死气,姑娘不怕晦气?"
"不怕,我爹是个古董迷,就好这口。"
沈砚辞垂下眼,装作被问住的样子,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
"他说...说能藏在皇陵里的,都是真宝贝。"
老妪没再追问,枯瘦的手往左边指了指:"进去吧,第三个窑洞,找姓谢的。他手里的'货',最是地道。"
沈砚辞道了声谢,顺着窄巷往里走。
巷壁上的泥砖湿滑,指尖碰上去能沾一手潮气。
偶尔有水滴从窑顶滴落,砸在地面的水洼里,发出"嗒嗒"的响,像在暗处倒计时。
她走得极慢,每一步都留意着周围的动静。
第二个窑洞里传来瓷器碎裂的争吵声,有人喊着"你这是赝品",有人骂着"不识货就滚"。
第四个窑洞的门缝里漏出点苦杏仁味,像是在熬什么药。
而第三个窑洞前,竟挂着盏崭新的走马灯。
灯上画着"兰亭雅集"的图样,烛火在里面转着,把王羲之的笔墨影子投在墙上。
在昏夜里显得格外扎眼。
她深吸一口气,抬手敲了敲窑洞的木门。
门没栓,一敲就开了道缝,一股混杂着檀香和松烟墨的气味涌了出来。
那气味像根针,猛地扎进沈砚辞的记忆里,和裕陵暗渠里留下的味道,分毫不差。
"进来吧,门没锁。"
窑洞里传来个男声,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笑意,像猫逗老鼠时的慵懒,尾音还轻轻往上挑了挑。
沈砚辞推开门,借着油灯的光看清了里面的景象。
窑洞不大,地面铺着层干燥的稻草,中间摆着张缺了条腿的旧木桌。
桌子用块石头垫着才勉强平稳。
桌上铺着块黑布,布上摆着几件"古董":半块带着开片的青瓷碎片、一卷泛黄的字画,还有个巴掌大的铜制罗盘。
那罗盘的样式她太熟悉了,盘心刻着前朝特有的"北斗纹",指针是用陨铁做的,泛着暗哑的光。
和她在裕陵封土堆旁想象的盗墓工具,几乎一模一样。
桌后坐着个男人,穿件玄色短打,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的皮肤是常年不见日光的冷白。
左手食指上有道厚厚的茧子,正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着个青铜扳指。
他的头发用根木簪束着,几缕碎发垂在额前,挡住了部分眉眼。
可那双眼睛抬起来时,沈砚辞还是心尖一紧——眼尾微微上挑,瞳色偏深,笑的时候眼底却没什么暖意,像淬了冰的刀子。
是他。
沈砚辞的心跳漏了一拍,指尖悄悄攥紧了藏在袖中的银挑针。
那是墨吏验尸时用的工具,针尖淬了点麻药,足够让人瞬间失力。
她记得父亲说过,对付心怀叵测的人,永远要留一手。
"姑娘要找的拓片,我这里确实有。"
谢寻抬眼看向她,目光在她遮脸的布巾上停了停,却没多问。
只伸手从桌下拿出个木盒:"不过先说好,陵里出来的东西,价格可不便宜。"
木盒打开时,沈砚辞看到里面放着一卷拓片,纸边泛着旧黄,上面是《兰亭集序》的字迹,笔画间还沾着点土色,看着倒有几分真意。
沈砚辞凑近两步,目光落在拓片的右下角——那里有个极淡的印记,是裕亲王府的藏书印。
只是印泥颜色偏浅,边缘还有点模糊,像是用朱砂混了水,仓促盖上去的。
她不动声色地伸出手,指尖刚碰到拓片,就觉出了异样。
拓片的纸质虽然旧,却少了点年代久远的脆感,反而带着点新纸经过硫磺熏制的酸味。
而且笔画间的土色,看着像是后来用茶水混着黄土抹上去的,用指甲轻轻一刮,就能刮下点粉末。
"这拓片......是真的?"
沈砚辞故意装出疑惑的样子,声音里带着点不确定,甚至还往后退了半步,像是被拓片上的"死气"吓到。
谢寻笑了,身体往前倾了倾,离她更近了些。
他身上的檀香气味更浓了,混着点淡淡的墨香,倒不像个盗墓贼,更像个读书人。
"姑娘看着面生,怕是第一次来鬼市吧?"
他的指尖也碰到了拓片,指甲盖在那藏书印上蹭了蹭:"这印子是裕亲王府的,错不了。而且你看这土色,是陵里特有的'朱砂土',外面可仿不出来——你去京城的药铺问问,这种土要多少银子一两。"
沈砚辞心里冷笑。
所谓的"朱砂土",不过是用普通黄土混了朱砂末。
真正的陵寝封土因常年埋在地下,受糯米汁和石灰的影响,土色偏青灰,还带着点黏性,捏在手里能成团,根本不是这样松散的黄土。
她故意皱起眉,手指挠了挠鬓角:"可我听人说,《兰亭集序》的摹本陪葬在裕亲王陵里,怎么会有拓片流出来?亲王的东西,不是该好好藏在地宫里吗?"
"姑娘这话可就外行了。"
谢寻靠回椅背上,拿起桌上的粗瓷茶杯抿了一口,茶水在杯底晃了晃,映出他眼底的笑意。
"裕亲王生前最喜欢王羲之的字,特意让人拓了好几卷,分着藏在不同的地方——书房里摆一卷,枕头下塞一卷,连贴身小厮都得了一卷。这卷就是他小厮偷出来的,算不上盗墓,顶多是'拾漏',姑娘买回去,既不犯忌讳,还能讨你爹欢心,多好。"
他说着,目光再次扫过沈砚辞的布巾,手指在桌沿轻轻敲着:"不过姑娘既然怀疑,不如把布巾摘了,咱们好好聊聊——买卖不成,也能交个朋友。你看这鬼市乱糟糟的,我这窑洞虽小,却还能避避雨。"
沈砚辞的心跳猛地加快。
她知道,谢寻已经起疑了——刚才她碰拓片时,指尖的力度和角度,都是墨吏勘验文物时的习惯:先用指腹摸纸质,再用指甲刮印记,最后看边角的磨损,寻常买家绝不会这样细致。
她定了定神,缓缓抬手,刚要去揭布巾,突然听到窑洞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有人扯着嗓子喊:"谢老板,不好了!官差来了!顺着马蹄印找到这边了!"
谢寻的脸色瞬间变了,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像阵风,一把抓住沈砚辞的手腕。
他的力气极大,指节捏得发白,原本带着笑意的眼底,此刻只剩下警惕和冷意:"你是官差的眼线?"
"我不是。"沈砚辞用力想挣开,却被他抓得更紧,手腕处传来阵阵疼意,"我只是个买拓片的,官差来跟我没关系!你放开我!"
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还夹杂着铜铃的响声——是顺天府的捕快,他们腰上都挂着铜铃,方便行动时互相联络,也能震慑宵小。
谢寻咬了咬牙,拉着沈砚辞往窑洞深处走。
那里的墙壁看着和别处没两样,可他伸手在一块砖石上按了按,"咔嗒"一声,竟露出道窄窄的暗门,门后是条仅容一人通过的密道,黑得看不见底。
"进去!"他推了沈砚辞一把,语气里满是不容置疑,"官差走了我再放你出来,要是敢喊,我就把你扔在这里喂老鼠!"
沈砚辞踉跄着进了密道,暗门"吱呀"一声关上了,把外面的脚步声和喊声都挡了大半。
密道里一片漆黑,只有门缝里漏进点微弱的光,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土腥气,和裕陵暗渠里的味道一模一样。
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心跳得飞快,手腕上的疼意还没消,可更多的是兴奋——刚才谢寻抓她手腕时,她摸到他袖口内侧,有块硬硬的东西,形状像短刀,而且他的指尖,沾着点和青铜棺钉上一样的铜锈。
他一定就是裕陵的盗墓贼,而且和沈家的灭门案,脱不了干系。
沈砚辞的指尖再次碰到腰间的半枚棺钉,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冷静下来。
她开始仔细观察密道:墙壁是用砖石砌的,上面有很多划痕,像是有人用洛阳铲凿过,痕迹还很新;地面上有新鲜的脚印,尺码和她在裕陵暗渠里看到的鞋印,正好吻合;最里面的角落里,还堆着些碎土,土色偏青灰,正是裕陵地宫封土的颜色。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脚步声渐渐远了,连铜铃声都听不见了。
暗门被轻轻推开,谢寻的脸出现在门缝里,眼神依旧警惕:"官差走了,你可以出来了。"
沈砚辞慢慢走出去,看到窑洞里一片狼藉:桌上的黑布被扯到地上,青瓷碎片摔得更碎了,油灯也倒了,灯油洒在稻草上,散发出刺鼻的气味。
谢寻正把桌上的罗盘和木盒往背上的包袱里塞,动作急促却有条不紊。
看到她出来,冷冷地说:"今天算我倒霉,拓片你也别买了,赶紧走,别再让我看见你。"
"我不走。"沈砚辞突然开口,声音没了刚才的怯懦,变得冷静而坚定,像冰珠落在青石板上,脆生生的却有分量,"我要知道,你从裕陵里,还拿了什么东西。除了拓片,还有没有别的?比如......一枚青铜棺钉?"
谢寻的动作顿住了。他猛地转头看向沈砚辞,目光像刀子一样,在她脸上反复扫过,像是要把她看穿:"你到底是谁?怎么知道青铜棺钉?"
沈砚辞抬手,缓缓摘下了脸上的布巾。
昏黄的油灯下,她那张过分苍白的脸显得格外清丽,眉峰锐利,眼尾上挑,带着股墨吏特有的威严——那是常年与陵寝、尸骨打交道,沉淀下来的冷静与肃穆。
"大胤墨吏,沈砚辞。"她说着,从袖中取出那半枚青铜棺钉,举到谢寻面前,钉身上的云纹在灯光下清晰可见,"这枚棺钉的另一半,在你手里,对吧?还有裕陵暗渠里的那枚完整棺钉,也是你故意留下的,为的就是引我来找你。"
谢寻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死死盯着沈砚辞手里的半枚棺钉,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连嘴唇都开始发颤:"你......你是沈家的人?"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左手不自觉地攥紧了,指节泛白,"当年沈家满门抄斩,连三岁的孩子都没放过,你怎么会活着?"
"托你的福,我藏在棺木夹层里,活下来了。"沈砚辞的声音冷得像冰,每个字都带着寒意,"现在该我问你了,你是谁?为什么会有沈家的青铜棺钉?裕陵失窃的《兰亭集序》摹本,到底在你手里,还是在别人那里?你和二十年前沈家的灭门案,到底是什么关系?"
谢寻没有回答。他突然往后退了一步,手摸向腰间的短刀,刀柄上的铜环发出"叮"的轻响。
可他的动作顿了顿,眼底的警惕里,竟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像是在挣扎什么:"你别过来!沈家的事不是我做的,棺钉也是我从一个死人手里拿到的,你要是想报仇,找错人了!"
就在这时,窑洞外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比刚才的官差更急促,还有人扯着嗓子喊:"谢寻!你跑不了了!把传国玉玺交出来!丞相大人说了,只要你肯交出来,就饶你一条活路!"
谢寻的脸色彻底变了。他看了看沈砚辞,又看了看门外,咬了咬牙,突然转身推开暗门,对沈砚辞说:"想知道真相,就跟我来!那些人是当年灭了沈家的仇人,他们要的不是玉玺,是藏在陵寝里的秘密!"说完,他就钻进了密道,玄色的衣角在黑暗中闪了一下,很快就没了踪影。
沈砚辞犹豫了一下。她不知道谢寻说的是真是假,也不知道密道那头藏着什么,可她手里的半枚棺钉,还有裕陵里的线索,都指着眼前这条黑暗的路。
这是她查清家族灭门案的唯一机会,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她也必须去。
她弯腰钻进密道,暗门在身后缓缓关上,将外面的喊杀声挡在身后。
密道里的土腥气更浓了,她扶着墙壁往前走,指尖能摸到砖石上的划痕,每一步都走得极稳——就像她当年在陵寝里勘验棺木时那样,冷静、坚定,不慌不忙。
前面传来谢寻的声音,带着点喘息:"快跟上!这条密道通往后山,再晚就被他们堵上了!"
沈砚辞加快脚步,渐渐能看到前面的光——那是密道尽头的石门,门外是片荒草地,月光透过云层洒下来,把草叶上的露珠照得像碎银。
她跟着谢寻钻出石门,才发现这里是废窑区的后山,远处隐约能看到京城的城墙,还有万安山的影子,在雾气里若隐若现。
"那些人是丞相的手下。"谢寻靠在一棵树上,大口喘着气,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流,"当年沈家就是因为发现了丞相通敌的证据,才被灭门的。你父亲在临死前,把证据藏在了开国皇帝的陵寝里,还留下了青铜棺钉,作为寻找证据的钥匙。"
沈砚辞愣住了。她看着谢寻,又看了看手里的半枚棺钉,突然觉得眼眶发热——她找了这么多年的真相,竟然就藏在离她最近的皇陵里;她以为的仇人,或许只是棋子,真正的黑手,还在朝堂上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