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邬秋母子到医馆住下,已经又过去了半个多月。
现在病人多,医馆忙碌,一家人自是不能贪睡,天刚刚亮就各自起床,连杨姝也起来,与大家同坐一桌。这些日子杨姝的病已经好了许多,能下得了地。她闲不住,就帮着刘娘子做点家里的针线活。崔南山劝了好几次,叫她不要太过劳神,可也劝不住,只得由她去了,另外叮嘱刘娘子看着她,不可做得太久。
雷栎雷檀年纪小,困得哈欠连天。雷檀更甚,简直左摇右晃往旁边倒,大家都看着他笑。崔南山有点心疼了,推了推雷迅的胳膊:“今日叫两个小的在家里吧?人少的时候还能去睡一觉。”
雷迅看了看,雷栎雷檀一个二个打哈欠都打出眼泪来,也心软了:“也好,他们连着出去几天了,若是太劳累,也容易染病。”
雷铤点头称是:“外面什么人都有,乱得很,哥儿女子出去恐有不便,今日还是我同您一起出城问诊吧。叫阿爹和栎儿檀儿留下,有秋哥儿帮忙,也能应付得来。”
崔南山与雷迅成亲之后,一直跟着雷迅行医,勤加修习医术,人又聪明,现在也算在方圆百里排得上号的郎中。雷栎雷檀虽然年纪尚小,但打小帮着家里行医,应对一些小病也不成问题。雷栎志不在此,想读书参加科举考取功名,不过也通医术,雷檀虽只有十一岁,却有志于做个治病救人的郎中,苦修医道,两个人都可以算医馆的“得力干将”。今日是最后一天去城外诊治灾民,过后便可以在医馆三四天,崔南山觉得带着两个孩子应付一天也不勉强,就点头同意:“好,那你们也顾着点自己,我煮了绿豆莲子汤,给你们带着。正午日头毒辣,要勤着喝些”
邬秋拿了东西,送他们出门。雷铤在门口站住,接了他递来的包袱:“快进去吧,早晨风大,别站在门口吹了风。”
邬秋嗯了一声:“你们也注意休息,可别受了暑气……早些回来。”
雷铤点了点头,看着邬秋进了门,却没立刻回去,站在门口扒着门框眨着眼看他。这让他竟产生一种被牵挂的滋味——有一个不同于父母亲族的人同样热切地盼自己平安归来。
他忽然想,如果今日不用出去,那么该是怎样的情形,会和邬秋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呢?
雷铤也没想到,走的时候好好的,回来就变了样。
傍晚时分,雷迅和雷铤从城外回来。医馆里还有两个病人,一个已经瞧好了病,在等崔南山开方子,雷栎正在给另一个诊脉。雷迅去看着雷栎问诊,雷铤环顾四周,却没看见邬秋的身影。
雷檀冷不丁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找谁呢?”
雷铤低头,看见这小子一副意味深长又饶有兴趣的神情。他还没答话,雷檀就继续说了下去:“找秋哥哥?秋哥哥下午不知怎么了,我瞧着他像是心情不大好,后面一直在旁边煎药整理药材,没再出来过。”
雷铤眉头一皱:“胡闹。他可是身体不适?怎么不让他回去休息。”
雷檀急忙摆手道:“我何曾没劝过?他说没事,我给他把了脉,也确实是无碍。秋哥哥只说要去帮着煎药就进去了,是我私自揣度着,觉得他像有些苦恼的样子。我怕我继续问倒惹得他烦闷,正好大哥你回来了,不如你去看看。”
他说罢又露出个神神秘秘的笑容:“或许你们年纪相差小,你更懂他呢。”
雷铤叹了口气,打发雷檀去帮崔南山,自己掀了隔壁小屋的帘子进来。邬秋果然在里面,坐在一张矮凳上出神,听见声音才忙回头看,见是雷铤,表情有一瞬的欣喜:“你回来了,方才我倒没听见,不然可要出门迎你呢。”
雷铤笑了笑,拉过椅子在旁边坐下:“我在这看着就行,这屋里闷热,你出去透透气吧。”
邬秋起身拿东西,摇摇头道:“没事,最后一剂药了。大哥在外面忙了一天,还不快去喝两杯茶歇歇,这里哪需要两个人盯着。”
他的神色并无什么明显的异样,但雷铤总觉得有什么不对。他记得早上出门邬秋在门口目送他时眼里的神采。那双这一天里他常常失神回想起的晶亮的眼睛,此刻却没了光彩,虽然也在笑,但雷铤就是觉得有哪里不一样了。
他想了想,沉声问道:“今日可还顺利吗?”
邬秋笑道:“自然。崔郎君的医术你还不放心吗?”
这会儿邬秋站着而雷铤坐着,雷铤仰视着邬秋的眼睛,一种无力感从心底萌发。邬秋的眼睛像会说话,明明白白诉说着他心绪不宁,可雷铤却无法刨根问底。说到底,他只是为邬秋看病的郎中,便是现在邬秋寄宿在此,也不过是个供给房子的主家,又如何能要他把心里话剖出来。
这间房主要就是做熬药用,屋子小,不大通风,又生着火,在夏日属实有些闷热。
其实雷铤的心思,邬秋也是明白的。
雷铤平日里不会耍贫嘴,他说出来的话必有他的缘故。从他问今日是否顺利时,邬秋就知道他大概觉察了什么。可今日之事,与雷家没有半分关系,更与雷铤无关,邬秋实在不知如何开口。
他怕说了会惹麻烦,更怕说出来会让雷铤厌弃。
邬秋的烦恼,说起来却不是今日才有,祸根早已埋下多年。当日他嫁到薛家村,还未过门薛安就意外离世,村里便有流言,说他命中克亲,克死了双亲和没成亲的丈夫。但邬秋性子温和,又极宽厚孝顺,在薛家村生活一两年后,大部分乡亲也不再提及这些流言,相反还可怜他们孤儿寡母,对他和杨姝多有照顾。因此若论起对薛家村乡邻们的印象,邬秋对多数人还怀有感激之情。
可凡事总有例外。薛家村里就有一人,邬秋唯恐避之不及。此人名叫薛虎,比邬秋小个四五岁。村里人一直觉得薛虎一家是正经人家,薛虎也是个有些木讷的老实孩子,邬秋一开始也没想过会与他结怨。后来过了几年,薛虎长大些,渐通人事,快要到了娶妻的年纪。他家中父母忙着给他挑好人家,他自己却状似毫不着急,一副还未开窍的样子。
那一日邬秋在村外河边洗衣服。周围全是来洗衣洗菜的夫郎娘子,大家也多不拘束。邬秋为着洗衣服方便,也将衣袖稍稍挽起,露出一小截雪白匀称的小臂。就这一双胳膊,正被薛虎瞧见。薛虎自此就惦记上了邬秋,几次三番搭话骚扰。
但薛虎给乡亲们的印象一直是老实憨厚,有点呆傻的样子。没有人会相信他真的有胆子调戏一个寡夫哥儿,邬秋起初想与旁人说说,就找了个邻家的夫郎随口聊天,问他信不信薛虎会去纠缠别人家的哥儿或女子。邻家夫郎也没在意,顺口就说虎子那么老实的孩子,要是这样定是被勾引了去的:“要我说,苍蝇不叮无缝蛋,总归是那个人自己也不干不净,不然怎么虎子不去找别人呢?秋哥儿,怎的忽然说这个,莫非是你看见了什么?”
邬秋吓得嘴唇都白了,忙忙否认:“何曾看见什么,不过说着玩罢了。”
邬秋家中只有婆婆杨姝一人,真闹出事来除了她没人能给他撑腰,也不知道有谁能真的向着他。邻居夫郎这轻飘飘的一句话,竟断送了邬秋的全部勇气。他从没想过,发生这样的事竟然连他自己也有错。
可他明明只是去河边洗了几件衣服,明明穿着齐整,只是怕水弄湿衣袖,明明在场的哥儿娘子人人挽着袖子。邬秋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错在何处,可人家这样说了,人言可畏,他哪有那样多精力没完没了纠缠在村里人的口舌是非里。
邬秋的性子虽不至于太怯懦,虽然他心底里很坚强,不会向生活磋磨折腰,但在待人接物方面,他总是希望少生事端,能忍一时换风平浪静,则绝不暴起反抗。也正因如此,薛虎愈发得寸进尺,瞧准了邬秋不敢张扬,时不时想起来便要想办法接近。起初只是拦着邬秋要说话,邬秋严词拒绝,他又到处传邬秋待人不讲情面。后来两年胆子更大些,竟敢拉扯邬秋的衣裳。那次邬秋气急了,打了他两个耳光,他竟也怕了,老实了一段时间,却又故态复萌。
薛虎对邬秋说,反正你已是寡夫郎,来伺候我一回,横竖你家的汉子也找不上门来。
但薛虎也知道真要逼急了邬秋敢同他拼命,又有所忌惮。就这样拖拖拉拉又过了两年。邬秋出门都要躲着他,有时候夜里想起,想找个法子解决,又会惦记村里人的议论,甚至想若走投无路便一死了之,却又担心杨姝无人照料。杨姝待他如待亲生的哥儿,尽她所能体贴疼爱备至,邬秋也不想为这样的事惹得杨姝烦心,故此唯有暗自垂泪而已。
过去一个月从发大水到落难到雷家医馆,邬秋根本无暇再想起此人,直到今日。午后人少,大家都坐在前厅的堂屋里,这里通风好,也能凉快些。雷栎在旁边案上读书,雷檀贪睡,伏在崔南山膝上打瞌睡,崔南山给他打着扇,同邬秋说些闲话。
正这时,邬秋不经意往门外一瞥,隐隐约约看见医馆外面站着一人。邬秋甚至来不及看清他的面容,光是看见那身形,便似五雷轰顶,如坠冰窟。不会错,外面站的人正是薛虎。
他不知道薛虎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也来不及多想,只是立刻就想避开,推说要去烧些热水来便匆匆走了。薛虎为什么在永宁城?他瞧见自己了吗?还会继续纠缠吗?
邬秋想告诉雷铤,可这个念头在他心里转了个圈,又硬生生止住。自己住在这里,已是雷家大发善心,是自己的运气。一场大水灾民百万,雷铤纵有心也无力,这些日子医馆义诊不断,还为了官府赈灾捐了不少钱财,可毕竟不能将每个落难者都救回医馆,邬秋想,若不是老天垂怜,大约他们母子也不能正巧被雷家救了性命。由他开了例,就有更多人想让雷家救助,外头自然少不得议论。邬秋虽尽力做活帮忙打杂,却仍觉得不能弥补自家带来的麻烦。
现在,他惊觉自己在这半个多月中已对雷铤产生了一丝依赖。雷铤平日一贯是讲理的,连邬秋自己都没察觉,他正打心底里盼望雷铤能告诉他这一切并非他的过失、他没有行为不检点,他是冤枉的。
可雷铤真的坐在他身边时,他又失了开口的勇气,默默站在一旁,也不敢看雷铤的眼睛。
药煎好了,发出轻微的咕噜声,打破了两人之间略有些尴尬的气氛。邬秋趁机将话题转开:“可是熬好了,也该给崔郎君送去。”
雷铤点点头,也起来帮他,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道:“你不愿说,我也不会勉强。只是你既住在这里,又叫我一声大哥,我待你自然如亲兄弟一般,要是遇到了什么难处,尽管告诉我就好,我来处理便是了。”
邬秋含笑应了,又宽慰雷铤莫要多想。两人这才出去将药送了。
这一日再无他话,雷铤也没再提起先前的事。
夏日天黑得迟些,今日天晴,晚上也并未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邬秋就在杨姝房里多说了两句话,等出来时,依旧看得清院里的路。晚间的凉风抚平了他心里的不安,邬秋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舒泰了不少。
正这时,他看见前厅旁边那间书房的格窗透出灯光,不禁心里纳闷,雷栎这时候也该回房去了,雷迅和崔南山一向歇得早,况且他们房里就有间小书房,应该也不会到外头书房来,雷铤的东厢院里专有一间是他的书房,也不必到这里,一时竟想不到是谁深夜还在,便顺着灯光过去。
邬秋走到跟前,才看到书房并没关门,也没有放下门帘。桌前坐着一人,正执笔写着什么,可不正是雷铤!
雷檀:我似乎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问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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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又见老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