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三月,京昆高速。
一辆银色九座商务车平稳驶来。
后排坐着五个初中生模样的少男少女——三个男孩,两个女孩。
楚阳面无表情,专注地握着方向盘。副驾驶上坐着谢鑫。
“画室的司机临时请假,多亏你愿意帮忙,不然这次采风就要泡汤了。”
楚阳嘴上说着两三天而已,自己就当是出来散心了,心里却忍不住嘀咕:“我能不同意吗?你舅舅都找到我领导头上去了。”
谢鑫笑眯眯地听他说话,忙不迭地向他推销起此行的目的地——位于省南兴元市强宁县的回龙场古镇。
古镇形成于明朝中叶,到清末逐渐成型,至民国时达到鼎盛。因为地处三省交界,又是商贸和军事重镇,所以既有羌族文化,又受汉陇、巴蜀文化影响。在建筑、饮食和民俗上都很有融合特色。
除此之外,古镇周边山地环绕,金西河穿镇而过,山水相间,可谓是自然景观与历史人文的极致融合。
“你们平时工作那么忙,偶尔出来散散心也挺好的,劳逸结合嘛!”
“嗯,劳逸结合。”
楚阳默默重复。
这话和李老师前一天劝说他时,几乎一模一样。
话音刚落,楚阳的电话铃声响起。
一种不祥的预感在他心头一闪而过,他只得默默祈祷:“千万别,千万别,千万别……”
然而事与愿违,他刚戴好蓝牙耳机,母亲难以抑制的兴奋声音就传了过来。
“楚阳,你到哪儿了?”
这大概是全世界都通用的准则——当父母直呼你的全名时,就要格外提高警惕。
楚阳压低了嗓音,简短回答:“刚上高速。”
听到儿子回答得如此敷衍,对面立刻殷切地叮嘱起来。
内容可想而知,无外乎是叫他好好表现,争取趁着这次郊游的机会,把关系确定下来。恨不得两人明天就拜了天地,后天就抱个胖娃娃回去。
楚阳始终百思不得其解,父母亲们是如何做到,在上学时对男女关系严防死守,而一毕业就急着赶鸭子上架的呢?但凡向他们提一句“感情基础”,他们就会皱眉反问,这玩意儿又不是与生俱来的,日子久了,怎么着都有了!
碍于一车人在场,楚阳不好直接反驳,但也不想顺着对方的心意往下说,只得以“开车需要专注”为由匆忙挂断电话。
来不及喘气,他就从后视镜中发现,一车人都翘首注目。
楚阳不禁若无其事地干咳了一声。
“叔叔,你是在和我们谢老师谈恋爱吗?”
“不是。”
楚阳下意识回答。
可那群少男少女根本不理会他的反应,反而叽叽喳喳地讨论起各自的恋爱观念,鼓励他“别想太多”,“勇往直前”,“先婚后爱”,然后又乐此不疲地八卦起身边的谁和谁暗生情愫,声音此起彼伏。
直到车子驶入休息站,一行人下车透气时,楚阳才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
“现在的孩子太能说了,真是什么话都敢说,厉害……太厉害了……”
楚阳忍不住感慨。
谢鑫递上一杯咖啡,笑着附和:“现在的通讯发达,他们能接触到的信息太多了,懂的东西自然也多,就会显得有些早熟。”
楚阳望向那群朝气蓬勃的少男少女,随口问:“不是说有六个学生吗?怎么只来了五个?”
“嗯,还有一个女生,今早出门的时候耽搁了,晚一点儿会和我们在镇上汇合。”
楚阳见她神采奕奕,不禁由衷赞叹:“你精力真好。平时在学校上课,周末了还要去画室兼职。”
谢鑫笑了笑,似乎也没想对他隐瞒:“其实我是画室的老板兼老师。学校里的美术课不受重视,平时上班都是磨洋工,花不了多少精力。但画室不一样,面对的都是有绘画需求的人。对我来说,既能学以致用,又能增加收入,最重要的是,能亲眼见证他们在我的指导下,一点点进步,那种感觉多有成就感呀!”
脱离了相亲的环境,两人的聊天亲切自然了许多。
虽然可能大多数的话题要靠谢鑫主动推进,但从相处时的状态看来,楚阳相较之前,明显放松了不少。
六个小时的车程后,一行人顺利抵达古镇回龙场。
车子停在了金西河东岸边缘的一处独门独院的民宅前。这里是谢家的老宅,平时空置,只在节假日时,家人们才会偶尔回来小住。
民宅两层,四间卧房。一楼分给三个男生和楚阳,二楼的两间给三个女生和谢鑫。安排妥当后,众人稍作休憩,便按捺不住兴奋的心情,冲上了古镇的街道。
山水环绕,青砖素瓦。
谢鑫走在最前面,兴致勃勃地为大家介绍着这片土地的历史。街道两旁的老旅店、烟管、茶馆,地方人物的宅院和官署,以及当地宗族的祠堂和庙宇,她都如数家珍。看得出来,她对家乡很有感情——毕竟这里是她从小生活的地方,如果不是小学毕业时举家搬迁,她倒是十分愿意一直生活在这里。
原本一群人还野心勃勃,想要趁今天就逛遍整个古镇,但饱餐一顿后,一个个又开始叫困。
谢鑫体谅楚阳开了大半天车,便提议早点回去休息。
这个决定十分明智。
众人刚进家门不久,遥远的天边就传来一声轰隆巨响。
原本万里无云的晴空,突然间狂风大作。大风卷着尘沙、枯枝和落叶,呼啸而来。
顷刻间,天色骤暗,暴雨如注。
电闪雷鸣之间,老宅的灯光频繁闪烁几下,“啪”的一声熄灭了。
屋内随即陷入一片黑暗,惹得学生们惊叫连连。
楚阳和谢鑫赶忙组织大家聚在客厅,暂时用手机充当光源。
楚阳巡视一圈后推测,可能是强降雨影响了镇子的供电,大概等雨停了就能恢复。
谢鑫从厨房的置物柜里翻出几根应急的蜡烛,客厅很快被昏黄闪烁的烛光点亮。众人的影子被烛火映照在墙上,随着忽明忽暗的火光不停晃动,再加上屋外的闪电和轰鸣,整间屋子被渲染出一种诡异而神秘的恐怖气氛。
深山古镇,夜黑风高。
不知是哪个小机灵鬼第一个提议,要搞个“莲蓬鬼话”环节,大家轮流讲个恐怖故事,消磨时光。
没想到一呼百应。原本还缩在一起瑟瑟发抖的几人都坐直了身子,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少男少女们的“鬼故事”乏善可陈,无非都是些老生常谈的校园灵异传闻——建在乱葬岗上的学校、女寝里的吊死鬼、每晚重复跳楼自杀动作的学生鬼,等等。
眼见屋内气氛被炒得火热,学生们意犹未尽地转向一旁置身事外的楚阳。
“叔叔,你是警察,平常办案的时候,肯定经历过不少灵异事件吧!给我们说说呗!”
发现学生们各个满怀期待地望着自己,楚阳却犯了难。刑事案件他确实见得多了,但要说和灵异有关的却真没遇见过。
他只得老实承认:“我们警察办案,遵循的都是唯物主义,什么怪力乱神,我本人是不相信的。”
可想而知,他的答复立刻引起了在场其他人的哀嚎和不满,纷纷起哄,让他非说上一件不可。
谢鑫见状,只得低声劝道:“要不然你随便编个故事,糊弄糊弄得了,不然,他们可能一整晚都不消停。”
无奈之下,楚阳只能清了清嗓子,在摇曳的烛火中,硬着头皮讲起了自己见习期遇到过的一件被“鬼魂纠缠”的灵异事件。
当年的楚阳还是个初出茅庐的新人,对刑警工作抱有满腔热情,加上从小接受来自军人父亲和教师母亲的耳濡目染,他始终是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战士,对于前辈们口中说的“禁忌”常常一笑置之。
那时,他刚刚走出大学校园,青涩稚嫩的气质反倒成了卧底的天然伪装,帮助他数次打入犯罪组织内部,成功完成卧底任务。
他执行的第一个卧底任务,是打入辖区内一个地下赌场。因为行事谨慎机敏,他很快获得信任,还成功发展了一个赌场打手成为警方的线人。
收网当晚,楚阳正独自在出租屋内,反复推演整个行动流程。
突然间,门外传来一阵沉闷而缓慢的敲门声。
他不由得惊出一声冷汗,担心在行动前夕发生变故,便下意识地拉上了配枪的保险栓,小心翼翼地靠近门口。
透过猫眼向外看去,走廊里一片漆黑。要知道,门外的声控灯非常灵敏,按理来说,哪怕一点点动静,灯也会亮起,不至于黑成那样。
楚阳心系任务,没功夫多想,就只当是自己紧张过度听错了。
可刚回去没多久,那古怪的敲门声再次响起,而且相比于之前,这一次敲门的力道和动静明显大了许多。
楚阳再次握紧枪,悄悄趴在猫眼上观察——诡异的是,屋外依旧黑漆漆一片。
彼时的他,年轻气盛,又不相信怪力乱神,索性一鼓作气,猛地拉开房门,想看看究竟是谁在此作祟。
不想,他明明两次确认过的空无一人的走廊,却在他开门的瞬间,出现了一个细长的身影。
那“影子”站在黑暗中,直愣愣盯着他。
楚阳一惊,以为是自己的卧底任务暴露,便本能地举枪,大喝一声,命令对方别动。
对方被枪指着,却不慌不忙,只轻飘飘地唤了一声:“阳哥。”
楚阳马上认出对方的声音,正是他在赌场的线人,人称“面条”的马仔,这才松了口气,放下枪,请他进屋。
然而,对方却始终杵在门外,一动不动。
“我就在这儿说吧,说完我就得走了。”
面条的声音再次轻飘飘地传来,加之对方今天的举动实在反常,不由得引起楚阳一阵侧目。
借着屋内的灯光,他这才看清对方面色惨白,浑身湿透,水珠顺着下巴、衣袖、裤筒滴落在地上,那样子在黑暗的背景中显得异常阴森。
“阳哥,你之前说这次任务完了,就算我将功补过,这话还算数吗?”
“当然!”
楚阳立刻给予肯定:“只要你这次好好表现,回头嘉奖报上去,不光给你表扬,我的奖金也分你一半。”
“奖金我用不着,只是能麻烦你去我爸妈家一趟,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们吗?就说我这一次是在帮你们警察做事,也算是半个公家人了。”
面条气若游丝地说。
楚阳没多想,随口反问:“你自己去不行?”
“我这辈子做了太多混账事儿,连累着我爸妈受了不少罪,我说什么都没用。你是警察,你去说,他们会相信你的。”
“行!没问题,到时候我陪你一起去,帮你证明!”
楚阳答应得干脆,说完还不忘叮嘱对方,行动前别乱走动,静待消息。
可门口一时间却没了动静。
楚阳再抬头时,门口已空无一人,只留下地上一大滩水渍。
“跑得倒挺快!”
楚阳低声嘟囔了一句,关上门,等待最后的行动。
好在因为前期的准备工作充足,那一晚的收网行动非常成功。唯一让楚阳感到怪异的地方,是在任务期间,那个叫“面条”的线人始终没有出现。
直到数天以后,警方才从那伙歹徒的口中得知,原来,面条在行动当晚被人扔进了河里,连尸首都没有打捞上来。
“啊?那当时跟你说话的人,是人还是鬼啊?”
昏黄的烛光中,一个胆小的女生缩在同伴的身后,怯生生地问。
“我也不知道。”
楚阳故弄玄虚地缓缓开口:“我只知道,那天和他说话的时候,房间里的气氛就像现在这样,又潮湿,又阴冷……”
“咚……咚……咚……”
话音未落,门外突然传来几声沉闷的敲门声。
众人闻声一震,瞬间僵住。短暂的沉寂后,惊叫声四起,学生们三三两两地抱成团。
楚阳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但碍于一屋子人里,只有他一个成年男性,此时此刻,只能壮着胆过去查看状况。
“谁呀?”
他深吸一口气,故作镇静地大声问。
但门外除了更加急促的敲门声外,没有其他应答的声音。
楚阳虽然不信牛鬼蛇神,但现在这种极端天气下,出于安全考虑,他还是就近抄起门边的扫帚,以备不时之需。
他缓缓拧开门锁,留出一道缝隙。
就在这时,一道闪电应声而落,耀眼的白光中,一个浑身湿透的女生站在门外,长发贴着脸皮,目光呆滞。
那种潮湿、阴冷的气息,竟与当年“面条”站在他门外时的感觉,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