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芾闭门了整整三日。
桃老瞥见洛芾进门时并未立刻说话,慢条斯理地打完最后一趟拳才到洛芾对面坐下。
这是个精神矍铄朱颜鹤发的老人,脸上永远带着如邻家老媪的慈祥,但自幼独自在江湖打拼至今的阅历在她周身围了一层让人不敢轻易靠近的气势。
“师父。”洛芾恭恭敬敬地弯腰递上手帕。
桃老应了一声,接过手帕擦拭着鬓角的汗水,“终于要回南州去了?”
归轩阁明面上是做生意,其实私下里还有情报买卖,桃老在江湖上更是素有“百晓”的名声。
但竟然连自己心里在想什么师父也知道吗?洛芾还是短暂诧异了一会儿,下意识问道:“师父怎么知晓?”
“以往南州的消息你可从来不会主动去瞧的。靖南王伤的不轻,南境又不太平,你是该回去看看。”
桃老亲自倒了两杯茶,对着即将远行的小徒弟免不得要叮嘱几句,“听蒙益说,你这几日闭门不出是在看这两年南州的消息,可看出些什么?”
“父王这些年苦心经营,顾家大势已去了。”
三代靖南王被顾家掣肘,洛家军中最精锐的铁骑已经被顾家掌管三十年之久,如今,十万铁骑的统帅终于换成了洛芾的六叔洛珅。
将领中虽不乏顾党,但好在其余世家也有分庭抗礼之势。顾家可用的不过是洛城一万守军和依附顾家的小家族手中零星的些许兵权。
用不了三年五载,顾家的风光日子也就到了头。
“你这么聪明,难道没看出点别的吗?”
洛芾短暂的沉默了。
洛珩这些年几乎在一切能提起她的场合里不厌其烦的夸赞她。
每每顾家人提起要立世子,都有人在洛珩的授意下念叨起若是沅阳郡主还在自当如何如何。
“他已经在为你回去造势了。这四年,他没让南州百姓忘了你。”
桃老鲜少说教,今日难得说起这些,“钟鸣鼎食之家,能有你们这般父女很是可贵,好孩子,你是该早些回去帮帮你父亲,他很不容易。”
洛芾沉默着饮完手里的茶,犹豫了许久才再次开口,“师父,昭然不敢瞒您,我如今仍旧不知回去后该如何面对我的父亲。更不知是否还可以如从前一般全然地信任他。”
她何尝不知父亲待她的好。可母亲的死四年来像一座山一样横在她心里,隔断了十四年日夜相处的父子亲缘。
世人皆知靖南王与先王妃伉俪情深,是一对佳偶。
羲和二十三年,尚且只是靖南王府三郎君的洛珩孤身前往霖阳陆家求学,与陆家幼女陆知渝日久生情。可陆家世代清贵,不愿将女儿将入侯门王府,洛珩不惜自请从族谱除名,也要迎娶陆知渝。
次年,靖南王骤然病逝。
长子风流荒唐,次女在京城为质,唯有三子自幼好学可担大任,洛珩几乎是被族人绑着继承了王位。
孝期刚满,洛珩就一月内三次登门求亲,无一例外都被陆家拒之门外。
第四次登门,陆知渝以死相逼,才叫父兄允了婚。
婚后七年,他们才有了第一个孩子。可惜怀胎十月却子存母亡,终究未得圆满。
人人都道天妒佳人。
洛芾一直以来也是这么觉着。
直到四年前来到归轩,乜济为她诊脉,无意中揭开了尘封的秘密。
洛芾打娘胎里带出来的肺疾是中毒导致。
新生的胎儿能从哪儿中毒不言而喻,母亲的死另有隐情也显而易见,父亲在其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洛芾心中也已经有了自己的答案。
她攥紧了茶杯,指尖因为过于用力而泛起白。
“为了能在那把藩王的椅子上坐得稳当,明知自己的妻子为人所害却仍旧无动于衷。”洛芾蹙紧了眉头,掩不住内心的挣扎,“师父,我并不是父亲唯一的孩子,我很怕,很怕下一个被舍弃的会是我。”
“可你同样也清楚,哪怕不顾父女之情,只论局势,靖南王不会舍弃你,他也只会把王位传给你。即便日后若真的到了那一步,你既叫我一声师父,归轩也是有你一条退路的。执掌归轩纵情江湖也不算辱没沅阳郡主的才学。”
洛芾低头笑了一声,“师父对昭然有再造之恩,昭然这辈子注定是还不清了,哪能再给师父添麻烦?”
“我既应允了靖南王,自当尽心照料你。”桃老顿了顿,“你家中长辈尚在,这些话本不该由我说,但我将你视如自己的孙儿,今日倚老卖老提几句,你不要嫌我多嘴才好。”
洛芾听了这话有些惶恐,站起来躬着身稽首,“师父这是说的哪里的话?能得您提点是徒儿的福分,您尽管说便是。”
“南星那孩子是我瞧着长大的,你们也算朝夕相处了四年,之间的情谊我看在眼里。如今你要回去,人生大事也就都要由靖南王乃至皇帝首肯,日后你二人又作何打算?”
洛芾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
她一直在逃避这件事。
士族子弟,真情在家族利益面前不过就是笑话。
虽说父亲自幼对她无有不应,但说实话,洛芾并没有把握说服父亲同意她嫁给一个布衣。同样,乜家是世代行医的清流世家,大多也不会允他娶一个一步行差踏错就要连累全族的藩王之女。
桃老看出了她的为难,轻声道:“当年洛家先祖携南境、南岭、南川三地归顺大成,高祖皇帝建国之初曾允诺,对靖南王以属国国君之礼相待。南州富庶,历任皇帝皆对洛家百般猜忌,不过是苦于洛家二十万大军,才不敢轻易削藩。”
这话乍一听和方才的话题并无半分联系,洛芾听了也还是茫然无措。
“一山不容二虎,皇帝想要高枕无忧,需得收回洛家的兵权才好办。”桃老指向洛芾,“没人比皇帝更希望南州能出个女藩王。”
一语惊醒梦中人。
她日后总是要成亲的,若是高嫁,譬如嫁入皇室,自然没有让孩子随母姓的道理。
皇帝想让洛家军易姓,最好的法子就是让她坐稳王位再赐婚皇族,日后生了孩子姓了谢,洛家军也就不再是洛家军了。
洛芾思索了一会儿,很快舒展了眉头,语气轻快,“师父的意思是,我可以先与南星定亲,待日后坐稳了位置,皇帝要赐婚时再公布婚约,纵使是天子也没有无故强迫臣子悔婚的道理。”
桃老笑着颔首,“你向来最是聪慧,我也不再多说什么,只一句,你要牢牢记得。”
洛芾倾身近前,顺从地将手递到桃老手里。
“归轩也是你的家,受了委屈尽管回家来。惹了祸也不要怕,师父虽老了,护你也是足够的。”
洛芾眼圈微红,心中感动却仍有不安。
皇帝的心思,谁又能把控呢?
像是看出了洛芾的顾虑,桃老拍了拍她的手,“只要你二人是两情相悦,师父会为你铺好这条路。”
“可我们……还没有谈过这些。”
正说着,桃老身边的小童来传话,乜南星来辞行,见桃老正忙所以不曾进门。
洛芾闻言,盯着门外发呆。
乜南星这是?在躲着自己吗?
“去吧。”桃老从身后推了洛芾一把,“现在就好好谈一谈。”
乜南星几乎与洛芾同时到了山门,洛芾一路从山上小跑下来,站到他面前时还有些气喘,腰间玉佩的穗子也因急行而胡乱缠作一团。
乜南星忍不住上手去将她掉落的碎发别到耳后,又去打理那团穗子。
等他将穗子根根分明地理顺,洛芾也喘匀了气,两个人对站着,谁也不愿先说话。
“主人,再不走天黑之前到不了驿站了。”
洛芾身后的阿宴幽幽开口。
阿宴是南岭巫族,前两年被当作奴隶卖到中原,被洛芾偶然买下。
其实那批奴隶有十几个,其余人得知洛芾要放他们自由时都是立刻欢欢喜喜地走了,只有连中原话都说不利索的阿宴固执地跟在洛芾身后,怎么都赶不走。
洛芾见他坚持,就留在身边做个侍卫。
用乜南星的话说,阿宴这人什么都好,忠心、肯学、话也少,只一点,就是总冷不丁地来煞风景。
这话用在此时也是正合适的。
阿宴的话打碎了两人用目光织出的离愁别绪,洛芾眨了眨泛红的眼睛,低下头去解方才被理顺穗子的玉佩,塞到乜南星的手里。
“这是什么意思?”乜南星伸手要帮她系回去,洛芾却后退一步躲开了。
“你带在身上,省得在外头见了旁的姑娘便将我忘了。”
她少有的流露出小女儿家的娇痴,乜南星倒是手作无措起来。
“这是你母亲留给你的,我怎么能拿?”他只当这是长久不能见面前的不舍,虽然在过去四年这样的分别并不少见。
“正是因为是母亲留给我的,我才要给你。”洛芾推着乜南星的手,把玉佩往他怀里塞,“这玉是父亲尚在陆家求学时送给母亲的定情信物,今日我也把它送给你。”
乜南星呆呆的看着她,不敢去想她话中的含义。
“乜南星,今天我就要回家去了。”
清澈的眸底笼上一层阴霾,乜南星的嘴角挂上一抹苦涩。
果然要走了。
是了,她是南州的继承人,是不可能跟他在江湖厮混一辈子的。
他们本就不是一类人,这四年的日子,每一天都像是偷来的。
“我还能……再见你吗。”乜南星聚起仅有的勇气发问。
那日之后,他隐约觉得洛芾大约是要回南州去了,因不忍心叫她为难,才决定今日下山去。
洛芾猜到他心里势必又是在做最坏的打算了,伸手捧起那张苦兮兮的脸,洛芾垫脚凑乜南星眼前。
“乜南星,你要不要娶我。”
前几章铺垫回忆居多,很快就要步入正轨啦[狗头叼玫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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