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昱自回京他从未一日放松舒畅过,在父皇眼里,他只是一个保证自己皇权稳固的工具;在皇兄眼里,他是一个令他们既看不起又得留个心眼提防的潜在竞争者,他回京以来几乎足不出户以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但还是躲不掉阴谋自己找上门……他的某位皇兄之所以节节引诱他去查身世真相,无非是想如果他查探过程中露了痕迹,叫隆安帝知晓,必是要承受帝王滔天怒火,甚至性命难保;或者是想要他自知血脉悖德,绝了不该有的想法。
天家的父子亲情当真脆弱。
在京城虽然锦衣玉食,但让他心惊胆战,无一日安宁,他只觉疲惫和厌恶,他厌恶宫廷,厌恶这些权力的斗争,厌恶京城的生活,直到几日后他遇见了一个人。
春季雨水最是润物无声,每降一场甘霖,春色就被多染就一分绿意,天气也渐渐暖和起来。隆安帝兴致颇高,想要出宫踏青赏春,京郊南山素以山青水绿,景致秀美闻名,隆安帝便选了去那,并且指了不少朝中大臣随行,美其名曰君臣同乐。
这个场合,哪怕陆昱再想低调,但是作为已经公开亮相,正式上了玉牒的皇子他也不得不去。
除夕当夜,宫中设宴,那是陆昱第一次正式出现在宗室与众臣面前,彼时他才被认回不久又得知自己身世真相,心情郁卒,行礼以后便安静在御座下侧位置落座。那天晚上,陆昱简直被大臣、宗室的各色目光盯得如芒在背,但他也注意到,很多上了年纪的老臣一看到他的脸,第一反应都是难掩惊讶,之前赵全也数次和他提过他和隆安帝年轻时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可能自己长得确实很像父皇,” 陆昱暗忖,“兴许这也是他几位皇兄看自己不顺眼的原因之一吧。”
马车终于停下,步行数步便至一片平坦草地,宫中侍从早已在平地上摆好了矮机和瓜果,并搭上了凉棚。圣上派人传话要晚些时候,叫众卿自便,不用拘礼。但谁能真的自便入席?众人便只能先四处先看看景色,好在这如画景色也不至于让等待难挨。陆昱举目四望,可真是春色春景铺了满眼,草长莺飞,流水潺潺。他闭上眼深吸一口山中清新空气,睁眼时又是满目苍翠,这如画春景让陆昱压抑很久的心得到了适度的放松。
突然只听内侍高声通报:“圣上驾到---” 众人皆整装恭敬行礼。只见隆安帝宽袖丝袍,步态雍容安然,面上噙着开怀笑意叫众卿免礼,一看就知道圣上今日心情确实大好。紧随隆安帝其后的那位丰神俊朗的公子便是四皇子怀王殿下了,想必又是父皇下旨令其伴驾,可真是深受宠爱啊。陆昱偷眼看向侧边,果然大皇兄在看见怀王下车的那一刻脸上就结起冰霜。
陆昱把目光转回,落向前方,便难以将视线挪开,只定定落在眼前这位身姿挺拔的公子身上。这位郎君头戴玉冠,如墨青丝被服帖挽起,一袭青衫包裹住如竹般修长削瘦的身躯,衣摆随着他的步伐翩然而动,轻盈飘逸,如烟似水,恍若谪仙下世。他腰间佩有的和田美玉也在阳光下映出温润光泽。陆昱本以为他的几位皇兄已经很俊美了,但面前这人容貌之耀眼令他感到晕眩——这位公子肤色白皙,长眉入鬓,鼻若悬胆,薄唇轻抿,显得似有些薄情,但他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眸深邃如潭,引人沉沦。这人秀美姿容和这绝妙春景相互映衬,织就一幅隽永画卷。陆昱心弦微颤,如温柔春雨落入池塘激起点点涟漪;又觉心中泛起微微痒意,似初春细嫩柳枝被风拂到脸上那般酥麻。
这般姿容气度,又与隆安帝同行而来,这人定是出自京城中那几个顶级豪强世家。“子清,对面那位郎君是谁家公子?”入席落座后,陆昱朝身旁紫衣公子问道。
“嗯?” 紫衣公子看向对面,表情微妙:”这位啊……他除夕宫宴没来,殿下不识得也正常。他就是蒋家那大名鼎鼎的蒋培风蒋乐游啊。圣上对他可比对一些宗室子弟还要亲和,这不都一起来了,肯定又是陛下宣他伴驾随行了。说实话,这京城所有世家子弟,他还真就独一份,君子六艺样样拔尖,才貌人品也让各家子弟难以望其项背。”
陆昱诧异:”奇也怪哉,这世间居然有让眼高于顶的薛郎君承认的人?
紫衣公子名唤薛述,字文清,正是薛家的小公子,也是位相貌出众,才华名满天下的郎君,除夕后没多久便常与陆昱来往了。薛郎出身金贵,加之两人年岁差异不大,故二人虽是君臣但却并不生分。
薛述并未羞恼:“殿下这话说的让臣可冤枉死了,我什么时候眼高于顶了?外面都说这蒋培风端方雅正可谓世家典范,我祖父也见天要我学着点。但要我说,这成天端着不累嘛!做人应该洒脱自在,张扬恣意些才对。”
陆昱:“……你看看你今天这身鹤立鸡群一般的紫色袍子,要多张扬有多张扬,要多恣意有多恣意,在本王身边连带着本王也和你一起现眼。不过也是,你要是像你家几位族兄那般谨慎稳重早早入朝,不洒脱自在放浪形骸,你祖父也不舍得把你派给我。”
虽然薛家并不是很想承认陆昱的存在,但圣上已经光明正大将其作为薛贵妃亲子认回,薛家总不能对这个皇子完全不闻不问,置之不理,如今薛家几位嫡出族兄皆以入仕,只能派薛述与陆昱交好厮混。薛老大人曾经对薛述交代:“这草莽小子出身乡野,恐会惹出祸事,他既已被认回,薛家不便脱身了。老夫不指望他夺嫡争位,只要他不来添乱即可,你去好好给我看着他。”
这次听了陆昱这般揶揄,薛述可真想翻白眼了:“殿下,怎么的就又扯上臣祖父了?就不能是臣觉得殿下姿仪甚佳,性情极好,和臣投脾气,自己执意要追随于你吗?再何况了,现眼又怎么了,漂亮的就要多现,要我说殿下你就该多现现眼。”
陆昱:“…… ” 随后忍不住扑哧一笑。
陆昱笑声并不大,但坐于陆昱对面的蒋培风还是第一时间注意到了,昭王殿下笑起来眉目疏朗,仿佛云开雾散,引得他也不自觉微微牵起嘴角。
其实蒋培风在隆安帝上山众人行礼时便注意到了陆昱。在数位眼熟的皇子中有一位生面孔,想必就是那位刚被认回半年的昭王殿下,旁边伴随在侧的薛家郎君那身紫袍又可谓显眼至极,想不注意到都难。想起除夕宫宴结束后父亲回府时提到昭王殿下为出身所累,周身气度拘谨小心,让那副极肖圣上的好相貌也如明珠蒙尘。但现今看这位昭王殿下着宽袍广袖一身亲王服制,行止中风度利落翩然,风华气度并不逊色于其他皇子。听说他自被认回来后很少与京城各家公子交往同游,看来是在府里尽力勤勉修习礼仪,才有如此进步。至于相貌,父亲曾说昭王殿下和圣上极像,他如今看来倒不觉得,较之圣上,昭王眉目更加清俊柔和,特别是那一双桃花眼射出的眸光看起来都更为清亮多情。
蒋培风的出身、容貌和才情打小就是吸引众人目光的,他都已经修炼到无论何人以如何目光看他都能不动如山,但接收到昭王殿下扒在自己身上一路未撤的目光时,却感到微微有些不自在却又并未动气,那双桃花眼天生含情,他看着他的神情又是那么热烈真挚,并无任何轻佻冒犯之意。
自古以来,游春赏景少不了诗词点缀,今时亦然。在玩了几轮“春”字飞花令后,便有一位大儒提议不妨在场诸人作诗联句以不负今日春光。
隆安帝平日也颇好辞赋,不仅爱读,而且爱写,这位大儒的提议可真是投其所好,他当即应允并引出头句:“春光破雾染新枝。”
众人当即纷纷夸赞,隆安帝一笑:“晟儿,下句你来。”
怀王殿下的诗文可是得过诗文大家称赞的,对句诗自然不在话下,他起身行礼,道:那儿臣便接“风暖泥融草露滋。”
此句一出,更是满堂啧啧叫好,薛述也在旁赞道:“此句甚好,特别是滋这一字,即点名露水滋润之效,有暗含万物生长之意。”
陆昱有些头大,飞花令什么的只需吟出前人诗句他还能勉强应付,这自作辞赋他可真心不擅长,今天怕是要出丑。半年前懵懵懂懂回来的时候,和宫廷的矜贵格格不入已经出了不少丑了,他早已习惯,按理不多今日一桩。但是……但是今日,他不想出丑,不想在蒋培风面前出丑。
此时接句的指令已传到安王殿下处,只见他沉吟片刻:“杏雨欲收胭脂色。”
又是满堂彩,没想到他这位皇兄不仅音律可为翘楚,辞赋也不遑多让。陆昱偷瞟了一眼蒋培风,只见他听完二皇兄这句,也点头面露赞赏之意。想到这二人平日以音律会友,以辞赋相交,如果以后蒋家真的扶持二皇兄获得那至高之位,蒋培风定会是他的左膀右臂,届时君臣相和,必是史书佳话……陆昱心中升腾起他也难以形容的嫉妒,他极不喜安王,其余皇兄想要什么至少并不遮掩,只有他,一副跳脱五行红尘之外的模样,但一旦获得权柄却又死死抓牢,简直虚伪至极!
正想着,只听安王殿下唤他:“接下来,五弟请吧。”
果然要出丑了,陆昱只得硬着头皮起身,向御座方向行礼认罚,饮下一盏新酒。
按理来说,这次春游踏青本就是散心赏景,这联句作诗也仅是消遣,翼王殿下素来也是不善辞赋,一般这类联诗的场合都不会指他,既然这次昭王殿下也已经坦承不通辞赋,并饮酒认罚,那之后也不会过多为难苛责。但后面数轮联句,竟次次都会点昭王接句,毕竟昭王回宫半年,鲜被君王召见,薛家态度也半推半就,都让这位亲王立场相当尴尬。
这一次次行礼认罚饮酒,别说旁边的蒋述已经脸色发沉,对面的蒋培风也面色不虞。看着昭王殿下已经面颊晕红,不知是酒意熏的还是羞的;那双桃花眼也泛起水光,蒋培风心有不忍,正欲斗胆开口,便见相王终于起身替昭王求情。
陆昱跪伏在地,周围草木青葱,流水潺潺丝毫未变,但刚才让陆昱心旷神怡的景色如今却显得如此面目可憎。他想到了蒋培风方才对安王的赞赏,然而自己却只能一盏一盏咽下苦酒,不想在他面前出丑,却偏偏就是不能让他如愿。权力,还是得有权力,所有的不甘,所有的忍耐,所有的**在权力面前皆可悉数填平!
隆安帝面色已经不复刚才愉悦,道:“这么几轮竟也没有成诗一首,传出去岂不令百姓笑话?陆昱,朕怜你以前过得辛苦,文辞欠缺,今日不欲重罚你,回去以后禁足十日,好好给朕想想日后如何不要让朕失望!”
“谢父皇开恩,“ 陆昱下拜,抬头微微一顿:“儿臣自知才疏学浅,听闻蒋少卿博文强识,文采斐然,儿臣斗胆恳请父皇下旨让儿臣能够向蒋少卿请教。”
隆安帝看向蒋培风:“培风可愿?”
“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