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来三月,草木早已知春。
回宫已快半年,刘锦早已改名换姓,他被隆安帝赐名单字“昱”。回想起这几个月,陆昱只觉自己每一天都像在油锅中煎熬,如扒皮抽筋一般,真是难熬痛苦到极致。
告别泾州的清苦萧瑟,五皇子一行的车架一路向南。一进京城,明明还是冬日,陆昱却觉得周边温度都高了——京城实在是如水沸腾一般热闹,处处人声此起彼伏,行人笑闹声,商贩叫卖声交杂在一起无孔不入钻进他的耳朵。毕竟还是少年,又是第一次进到京城,陆昱难掩好奇悄悄掀开车帘向外张望,结果他看到了人生前十六年未曾见过之胜景:天街宽阔笔直,街道两旁店肆林立,楼阁飞檐鳞次栉比;宝马香车络绎不绝,珠光宝气到近乎刺眼;路上行人如织,还有胡人样貌的行商正操着带有口音的汉话在讨价还价;又听到笑闹和马嘶声,扭头看去,是一群五陵贵少相约去京郊跑马。车架在这一片繁华中穿行而过,陆昱只觉得眼睛和耳朵皆不够用,感觉这京城处处都是精致,哪哪皆是热闹。从泾州一路同行至今,赵全与这位五皇子也逐渐熟悉,看到少年这般情态,他在马上微微一笑,俯身对少年说道:
“这京城一直如此,遇到年节便更为热闹,无甚稀奇,殿下日后习惯就好。还请殿下即刻就进宫吧,陛下可是日夜挂念您呢。”
越靠近宫门,行人渐少,人声愈稀,到达宫门时已全无熙攘人声,宫门宏大庄严,有排山倒海的威势,入门后各宫舍映入眼帘,更是巍峨中却处处透出顶级工艺的精细,赵全和陆昱正准备进御书房时,碰上一人正跨过门槛,这人长身玉立,身着一身玉白锦衣,胸前是极细金丝织绣而成的金龙,在天光下熠熠生辉,白狐毛领衬着那人脸庞更加白皙俊朗。
赵全上前躬身行礼:“问大殿下安。”
那人笑道:“赵公公这就已经回京了吗?那这位岂不就是五弟了?”他扭头看向陆昱,微微一怔,却马上换上笑意,道:“五弟不必多礼,唤本王大皇兄即可,五弟这相貌……可真是令本王好生惊讶。”
陆昱不懂宫廷礼仪,在大皇子偏头看向他时就只会躬身行礼,不知如何应答才不会出错。早年在泾州时因为与刘氏夫妇并不算亲厚,为了不惹双亲生气,陆昱在家一直小心翼翼,假以时日,他在察言观色方面很是敏锐,他能看出这位大皇子和煦微笑下含着的不屑和轻视。
那人与生俱来的优雅贵气让陆昱有些无措,虽然他进宫前,也有宫人替他梳洗更衣过,现但那身华丽外皮还是掩盖不了他自小长于乡野带来的习气,陆昱那一瞬间只觉得他自己像是被盖在金玉下的破败棉絮。
听到大皇子离开的脚步声响起时陆昱只觉得肩膀一松,如释重负。“见一位皇子就如此不知所措,待会要见那人得成什么样子。” 陆昱心中暗忖。
进了御书房,殿内暖意融融,充满了沁人心脾但柔和的香气,不知是用了多么名贵的熏香才能如此。上首帝座上那人穿着织金龙纹常服,虽然脸上已有岁月痕迹,但仍能看出年轻时候的清俊风华,他就是才登基两年有余的隆安帝。
隆安帝的表现似乎并不像赵全之前和他形容的那般日夜挂念他,盼望他早日回京。这位帝王在见到他时,脸上并没有明显的欣喜之色,只淡淡问了他之前经历,重新给他赐名“昱”,取磊落光明之意,封了他一个昭王就示意他可以告退了。
陆昱其实对皇帝的态度挺疑惑的,见了他的母妃薛贵妃之后他更加疑惑。按理作为母亲,见到分别十六年的亲子至少应该有些喜悦之色,但是那个满头珠翠,姿容美丽的女人见到他的神色却毫无欣喜慈爱。她坐在榻上,那双冷若冰霜的眸子射下来的冷光冻得陆昱浑身一颤。
终于熬到回王府,新的昭王府已经布置妥帖。
当天晚上,陆昱又失眠了。说起来,自泾州离开那天起,他就很少安眠至天明了。父皇的冷淡、母妃的漠视,大皇兄眼睛中闪出的不屑一幕幕在他脑海里回放。这一天过得可太漫长了,感觉以后他在这宫墙之下需要更加如履薄冰才能生存下去……以后的事先不论,他得先变得像个皇子才行……就这样胡思乱想着,陆昱直到三更才迷糊睡去。
陆昱有四位皇兄。
御书房门口遇到那位是大皇兄相王陆昊,他乃皇后梁氏所出,即嫡又长,且行事沉稳,驭下仁德,在政事上颇有手腕,隆安帝登基前他便已经能够助力,是以陆昊在朝中声名颇佳。隆安帝登基之初,给四个儿子皆以王侯封号,按理大皇子这样的条件和功绩理应受封太子,但皇帝现今已登基两年仍未下旨,可谓帝心难测。
二皇兄安王名唤陆明,这人母家较其他皇兄逊色些,加之他性格孤高清冷,遗世独立,似乎与朝中谁都交往平淡,看起来夺嫡无望,但他却牢牢握着刑部。隆安帝很是喜欢他这不争不抢的模样,认为他这个性子定能不偏不倚不会徇私,登基之后将几件刑部案子交给了他,这位殿下便也顺势将刑部收于麾下。他还极善音律,与相府长子蒋培风以琴相交,关系很是密切。虽然蒋家现在立场不甚明确,但朝中不乏有猜测蒋家估计会把宝压在这个看似赢面不大的二皇子身上,毕竟当年蒋家就慧眼独具,支持了势力不算强劲的信王,也就是如今的隆安帝登上大位,从龙之功让蒋家从此扶摇直上,风头无两,世家地位无可撼动。
三皇兄翼王陆旭,人如其名,性子洒脱直爽,爱好武学兵法,只可惜这天下承平日久,难有机会让三殿下在战场上亮出兵锋。翼王这样的性子和二皇子关系定然一般,他打小就和大皇子关系较为亲厚,只想支持他的大哥登上帝位,且他的母家为四大世家之一的王家,与后族梁家也缔结姻亲,大皇子得到翼王的支持可谓如虎添翼。
四皇兄怀王陆晟,他的母妃赵氏受宠多年,隆安帝一登基便将其封为皇贵妃,地位仅次于皇后。这位皇兄风雅高洁,爱好诗书字画,写得一手好文章,在读书人心中颇有名望。因为母妃极其受宠的缘故,对待这个儿子,隆安帝颇有些爱屋及乌的味道,经常宣他进宫伴驾。
说来也是,他的皇兄们自小开蒙就是接受顶级的皇子教育,君子六艺,如何为君,如何弄权都是从小耳濡目染,他们的母家也皆是豪族世家,自然会以全族之力托举以求日后家族更加平步青云。陆昱十六岁才回宫,不知宫廷礼仪,不通政坛之术,没有权柄,没有依附,从什么都不懂变得什么都得懂,怎么可能不付出任何代价?
出宫回府后的日子,陆昱并没有太多参与贵胄们的聚会娱乐,只在府中努力补课,尽力学习礼仪。初初回宫,他单单让自己行止仪容,谈吐气韵像个皇子而不是乡野少年就已经颇耗心力,压根无暇想过要争什么,但不知道是他的哪位好哥哥不想放过他,放出了钩子引他去查去探,结果钓出来他出身的秘密。
他的父皇,当年可真是胆大包天;他的母妃,现在宫里那位薛贵妃,他应当唤声小姨才对。
陆昱看着眼前低眉顺目的暗探朱七和桌上摊着的密函,只觉空气凝固,心肺如溺水般滞涩。片刻之后,抬手拿起那密函放入灯烛,火焰漫上纸张“腾“一下燃了起来,陆昱盯着那火焰直到它缓缓熄灭,那张密函也已为灰烬。陆昱抬眼,眸光一闪:“朱统领,你今日求见所谓何事?”
朱七心领神会:“回禀殿下,卑职近日忙于部署府内府兵轮值,今日求见殿下是为禀告部署情况。“
陆昱点头,冷声挥退朱七,将桌上残茶尽数饮下,终于缓解心中翻天覆地的波动,他冷汗出了满身,却好像抓住了一些关窍。
隆安帝登基时已过不惑,膝下皇子都早已成年,不可能不对那九五之位不动凡心,但那位置只能容下一人,要想得到,只能去争。隆安帝登基时未确立储君,一边放任自己的几个儿子携朝中世家划分派系,分庭抗礼,他作为执棋人掌控整个朝堂;但一边他内心又忐忑不安,儿子们每个人都身康体健,出类拔萃,有作为储君的能力和野心。而他呢,中年登基,如今才不过两年,却已经隐隐感到自己要控制不住这夺嫡的暗流。此时如果立储,一锤定音也不是不可,但是立储之后,太子正直壮年,一呼百应,而他已见老态,子强父弱,亦不是他想看到的结果。他想起来自己还有一个儿子,虽然这个儿子算是他一生无法见光的污点,但他如今御极天下,他说老五是他的薛妃生的,那老五就是薛妃亲子,谁敢在他面前旧事重提?如果这个儿子回朝,迫使薛家这个顶级世家下场,定能打乱局势,既然他已发现自己即将无力控制皇子夺嫡之争,那不妨就把池子再搅浑些,争不出输赢,就得他来做最后储君的拍案人。这个江山,在他想给出之前,不容许任何一个人威胁到他,哪怕是亲子。
陆昱真心觉得他的父皇下了步昏棋,不考虑他的成长环境就想指望他回朝和皇兄能斗得平分秋色?就那么笃定他回朝以后薛家一定会下场帮他?就那么确定他一定会如他所想一脚迈进夺嫡的大坑?真当这个位置的诱惑无人能挡?
至于陆昱的母家薛家,陆昱冷冷一笑,估计薛家才是最想将他抹杀的吧。当年先帝的大薛妃已死暂且不论,现在在宫里这位小薛妃一直无所出,所以薛家一直没有站队,立场飘忽不定,只坐山观虎斗,等形势再明朗一些之后将赌注全部压上。如今他这个所谓的薛贵妃流落在外的亲子回朝,无疑是将薛家架在极其尴尬的位置,难道不支持自己嫡亲的孩子要去支持外人吗?但一旦和他绑定,成功的话便万事大吉;要是失败,皇帝和先帝大薛妃的故事便足以让整个家族万劫不复。他的出现打乱了薛家的如意算盘,也难怪他的母妃那天用那种眼神看他。
“赵华,”陆昱唤道。
赵华是昭王府的总管太监,是赵全宫中认下的干儿子,做事办差有他干爹的影子,极为妥帖细致。
陆昱道:“府中库房取件你干爹喜欢的物事送过去,就说是你得了府中赏赐孝敬他的,然后和他打听下当年先帝朝薛妃一事还有多少人知情。怎么打听由你定夺,但切记宁愿无功而返,也不要让人知晓本王在过问此事。”
赵华:“奴才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