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绝记起在梁州城破的前一天,那会儿他还叫孟十三,越家小少爷问他本名。
他迟疑了。
小少爷怕他要走,听到他说留下时,眉眼都染上了笑意,神采飞扬。他的世界突然亮了一瞬,于是记了那张脸很多年,也找了很多年,后来战场残酷,见过太多生死,他不再去想。他怕那个人,在城破那天就已不在。
踏春散心时在山崖边、祭天仪式时在大街上,他看到似曾相识的那张脸,想去确认又不敢。
等到晖远确认了越凛的身份,在琳琅巷的汤圆铺子,他终于见到了那个小少爷。
那张脸没怎么变,只是眉眼变得凌厉,得体而又疏离。那记了很多年的笑脸,突然间就想不起来是什么模样了。
他没有相认,对方也没有认出他来。
他留下了当时越凛付给摊主的十个铜板,铜板至今仍在他书房架子上,只是有两枚已经被他捏变形了。
角落里闪出一个人影,落到他身边。
“去查承平县最近发生了什么事,还有他。”孟绝语调有些冷。他记得越凛从前手上破了个皮,都要特地送给他看,好赖皮地磨着他帮忙做功课。
如今醉了这么多话,也半分不提自己遇到些什么事,这新伤又是怎么来的。
孟绝拉下越凛的袖子,盖住手臂,吩咐道:“送他回梨花巷的住处。”
日上三竿,越凌云惊坐起来,要糟,误了上值!
这哪儿?
嗯,怎么回流云小院来了?
他捂着脑袋,终于想起昨夜,被自己喝光的那坛酒。
那个孟十三,怎么喝这么上头的酒,也不提醒自己。
走一步感觉脑子都晃得疼。
“皇上让你少喝酒,话太多。”一个人影飘进来。
吓得越凌云弹回床上。
就见一张大脸伸到他面前,又收了回去。
“皇上说,让你先好好歇息,陆将军要找你问先前的案子,”那个人又补充了一句,“陆将军已经让人知会过李县令了。”
越凌云张嘴刚要再问。
“后日再当值。”那人又答。
意思是今天不用回县衙了,明天再回赶得上。
“你是?”越凌云觉得这个人应该跟小四很合得来。
“暗卫。”那人说话真是简洁明了。
哥们儿,一看你这身打扮,还有一口一个皇上,谁不知道你是暗卫?话说暗卫不在孟绝身边待着,搁这儿干嘛来了。
“庄久。”
“装酒?什么装酒?”还装酒作甚?越凌云莫名其妙,刚不是说让我少喝么?而且那玩意他才不喝了。
“姓庄,名久,长久的久。”那个人像是见怪不怪,“叫我小九也行。”
越凌云睡了个回笼觉,也没出门。院里有一阵没人,春日里野草疯长,他挽起袖子在院里鼓捣了半日,又搭起架子修剪树枝,去年的冬雪冻坏了好几处枝桠。第二日才骑马回承平县。
“你怎么还不回去复命?”越凌云有些奇怪,转头问跟在他身后的庄久。
“皇上说,让我监督你当值尽不尽心。”庄久目不斜视地回道。
越凌云承认自己酒品不太好,前天晚上确实说了很多废话,他多少还是记得的,应该也没说什么得罪人的话,孟绝这唱的又是哪一出。
庄久看了一眼越凌云,皇上其实还有下半句,当时说完还特意嘱咐他不用说,免得他原样复述出来。
回了县衙,越凌云又去见了李县令,说庄久是朋友,来投奔自己。
才给庄久安顿了住处,又听府里杂役说,外面有人找他。
“齐安?”越凌云没想到,来的人居然是齐安。
齐安的兄长成了亲,生了一个可爱的女儿,父母如今与兄长同住帮忙照顾。当时离京仓促,也总放心不下这个不怎么能照顾自己的小少爷,小四小五说是要回家也离开了。齐安听说兰家已倒,就同父母兄长商量过了,还是来京城找他。知道小少爷如今真的当了官,在承平县,又一路赶过来。
“少爷瘦了许多。”齐安笑道,“齐安回来晚了。”
“跟着我怕是以后还有得苦头吃,”越凌云上前轻轻抱了下,拍着肩调侃道,“少爷如今有点穷。”
庄久站在一边,心里的小本本记下:齐安,越凛跟他关系很好。
在京城的时候齐安跟着大厨学了些家常菜色,手艺还不赖,可惜小厨房里没几样食材,限制了发挥。庄久端了饭碗要走,也被越凌云按在了饭桌旁,三个人围坐一起,这天晚上越凌云倒是久违地吃了一顿正经饭。
饭后庄久被打发去洗碗,他哪里会洗,但是越凌云说,以后做饭洗碗二选一。
他苦着脸有心反抗,但是人在屋檐下,皇上吩咐自己要听他的。
结果洗一个砸一个,齐安怕他把这不多的几个碗都砸了,忙接过去。
越凌云看着他们手忙脚乱的,就在那儿笑,笑完寻思着是不是要雇个做饭的婆子,毕竟现在家里人多。
又算了算自己的俸禄,还有些存款,庄久么,反正有皇帝给他发俸银。
庄久有时会突然跑没影,然后又出现,越凌云也并不去管他。齐安也不问他是谁,要做什么。
越凌云如今起居生活都是自己照顾,倒也不让齐安过问,齐安闲不住,很快就在城中谋了一份差事,依旧给酒楼做管事。
承平山地较多,除了种五谷、也有不少农户种桑养蚕,种茶叶。只是无论哪样,都是看天吃饭。今年早春时霜冻,这两月又一直不下雨,桑树长势不好,蚕也瘦弱,吐丝量少。稻谷正长穗缺雨水,夏收时大概也好不到哪里去。
去年则是多雨,孟绝当时下令,确因气候收成减产的,各县呈报详情,酌情减免税收,或是县衙官仓先借粮,待来年再补上。
今年这气候,收不收得上来还是一说,何谈补去年的。
眼见着李县令这些日子每天都眼下发青,来去匆匆。
来承平县之后,越凌云有空就会去城中走走看看,有时骑个骡子去村里,承平县不大,几个月时间也差不多走了一圈。
李县令还算治县有方,这等穷乡僻壤,在这些年的战乱里还是保住了一方平安。
只是这账上也总是捉襟见肘。
越凌云近来翻看了承平县的县志,又让刘胥吏帮着梳理县衙近年的账目,想着看能不能找些办法。
字看多了眼晕,越凌云今日出来随便走走,不料因为前段时间的香云楼李氏杀人案,也不知道被谁添油加醋,说他飞檐走壁、慧眼如炬、断案如神之类的,走在路上竟也有人认出他来,跟他打招呼。他不太适应这种场合,应了几句赶紧借故溜了。
结果遇见那个不着四六的袁行舟。
“大哥!”袁行舟见着他,立刻飞奔过来。
“好好说话。”越凌云侧身一躲,抬脚给了他一下。
“越兄。”袁行舟笑嘻嘻地重新招呼。
袁行舟被他爹收拾了一顿,收敛了些德行,酒楼茶馆去得少了些,就总来找越凌云。越凌云嫌这袁麻雀太吵,吩咐庄久拦着他。不得不说,皇帝的暗卫是真好用,平日里见不着人,袁行舟一出现在院门口,庄久就不知道从哪里咻地钻出来,挡住他。袁行舟颇不服气,但是打又打不过,歪招又不能用,因为越凌云说敢找自己朋友的麻烦,就收拾他。只好闲来无事在街面逛,美其名曰巡街。不过县城治安本来就该他管,他爱逛就逛吧,免得在县衙里聒噪。
这天晚上,齐安回来后,见着越凌云,把酒楼里说书人编的那出戏,原样学了一遍。
齐安做管事的地方叫四海楼,今日越凌云就是路过那边被认出来。四海楼跟香云楼都是城中有名的酒楼,香云楼有名的是山珍海味,还有名家的丝竹管乐,主打一个雅;四海楼就是三教九流,量大管饱,要的就是一个俗。香云楼出事之后,关张了一阵,重新开业后生意黯淡许多,四海楼倒是越发热闹了。
四海楼大堂有个台子,平日里就有说书的先生瞎侃各种传奇话本,食客爱听什么他就讲什么,有赏钱就行。
赵屠户今日在四海楼跟人不知怎么说起县衙的越主簿,说当日被越主簿提溜着从三楼飞下来,吓得他魂儿都没了。对方不信,就那手无缚鸡之力的主簿,还会飞,瞎吹也不讲究。赵大宝平日就是满嘴瞎话的,好不容易说个真事儿,还被人污蔑,这可恼了,两人闹起来,把巡街的袁麻雀就吸引过去了。
好么,有当事人袁行舟自己作证,再加上几个当时在场的,现场编了一出“弱不禁风藏铁骨,飞身踏月擒真凶”的戏。
承平县极少发生命案,众人听得热闹,说书人又即兴发挥一通。
难怪被人认出来。
那场面,着实惊到齐安了,这还是自己认识的少爷么?
越凌云这回很是大度,没有亲自跟袁行舟计较。
有庄久在,何必自己动手。
偶尔写到开心的场景自己都会一边写一边笑,想想还是很有意思的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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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看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