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隐村。
未至正午,雨后初晴,江余沿着弯绕的山路,一路往山坡下的茅草屋疾走。水绿色发带在发间一跳一跳,似蜻蜓立在枝头。
路边的山茶初绽,江余对山茶花情有独钟,殷红的山茶,整朵的开,整朵的落,煞是轰轰烈烈。
江余弯下腰,在雪地里拾起一朵半边埋在雪中的山茶,抖落上面刚覆上的薄雪,轻轻别在发髫上。山茶艳红,夹袄翠绿,一绿一红,竟不显艳俗,倒是别有一番生气。
脚步顿下,山茶花丛恰好将江余身影掩盖,不远处,有人高声交谈,一时竟未觉此处有旁人。
“你们肯定没有见过她那些宝贝匣子里面的玩意儿。”声音带着无端的傲气和鄙夷,“那东西,通体赤红,尾钩锋利,看着就似邪物。”
“啧,养这种阴毒之物的人,怕也绝非善人。”旁边有人谄媚附和。
熟悉的声音终是吸引了江余的注意,她曲腿蹲着,略微踮脚,将视线投向声响处。
捕捉到声音源头的刹那,江余心头一跳,杏眼微微睁大,不自觉地猛站起来,裙摆扫落几片山茶花瓣。
“谁在那里?!”他们察觉这边动静,直甩出几枚暗器,数道寒光齐刷刷射向花丛。
江余没料到他们会此般果断使出暗器,寒芒来势汹汹,江余躲避不及,一枚暗器狠狠扎破她的胸脯,粘腻的温热瞬间涌出,染红了水色衣衫。
“叶子,你们说什么呢,如此开心?”江余踉跄一步,一手捂着胸口,一边抬眼望向叶风。她自己都未觉,微微颤抖的嗓音里,已经带上了质问。
好似六月飘雪,热火朝天的气氛骤然凝固,众人脸上都露出几分尴尬。
叶风抿了抿唇,终究没有开口。倒是她旁边的人,向前一步,眼里带着鄙夷:“说你是妖女!养蛊之人,能是什么好人!真是师门不幸。”
“你也是这么想的吗?”江余定定地看向叶风,眼眶酸酸的,声音轻轻的,“你平日里,就是这么说我的吗?”鲜血从指缝一滴一滴掉落到雪地上,绽开一朵一朵殷红的花。
“我……”叶风眼神躲躲闪闪,不敢看江余的眼睛。
江余如坠冰窟,天气很冷,但人心更冷。
江余低低笑了起来,嘴角自嘲般轻弯:“我以为,你是不一样的……我以为,我们真的是朋友……”
“你这个妖女,有什么资格和叶小姐做朋友。”旁人抱着手臂插嘴道,“如果不是为了你师父家那些奇丹妙药,你当真以为,会有人喜欢你?”
“够了!”叶风颦眉,打断了他。
“叶子,当年你冒着生命危险,把我从毒瘴里把我背出来的时候,我就想,我要和你做一辈子的朋友,为你两肋插刀。”江余对那人的冷嘲热讽置若罔闻,嘴上仍挂着那抹自嘲,眸中却已含上薄泪。
“原来,你是想要师父的药啊……”
“叶风,你不知道,我学毒,是因为你的隐疾。”
“你当真以为,师父的药可以治百病吗?”
“你在说什么?!”叶风脸上也挂上了震惊之色,脸微微涨红。
“叶风,春日繁花似锦,夏日密林鸣蝉,秋日硕果落叶,冬日飞雪火炉……”
“是你说,四季百般模样,我们要一起走过,这是假的。”
“你救我,也是假的。”
“叶风,我们从来都不是朋友,对吗?”
接着是沉默,许久的沉默。
江余知道,等不等叶风的答案,结果都一样,她最后深深地看了叶风一眼,决然转身。
“叶风,从今往后,我们恩断义绝。”
江余捂着伤口,背着药筐往家里走。斜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单薄的背影在光影中,显得格外孤寂。
四周很静,鸟儿不知被何物惊扰,带起呼啦啦的扇翅声。江余没有回头,否则便会瞧见,被众人簇拥之人,轻轻揭下人皮面具,掠上枝头,脸上全是森然之色。
熟悉的院门映入眼帘,她深深吸气,擦擦眼泪,又简单处理了伤口,换上一个称得上是笑的表情,一只手拽着竹筐的背带,一只手去推那虚掩的竹门。
可,门却自己打开了。
一股凌冽的掌风破空而来,直逼江余的脸。她心头一顿,侧身急避。发髫上的山茶花被掌风扫落,跌在雪地里,红得惊人。“师父,你醒了?”江余抬眼去看,击空的手尚未收回,直直地冲着她刚刚站立的地方。
师父以往就爱同自己玩闹,江余一时没有发现异常,以为是师父病好点了,她搭上师父的肩膀:“师父,想要考验我近来练功情况吗?那也要等您老人家身体好点先……”
师父却好像没有听见她的话,僵立在门口。突然,他反手狠狠钳住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用力一拽,另一只手又蓄着力打向江余。
江余横臂一挡,只觉臂骨欲裂。这一招根本不是玩闹,是想要她的命!江余足尖一蹬,狠命往后挣脱,方退行数米。
江余定眼,诧异地看向师父。她这才发现,师父的眼球甚是僵硬,竟不似活人。师父愣愣地盯着自己,攻击却并未停止,再度带着一股强劲的内力逼近。
“师娘!师娘救命!”江余一边勉力招架,一边脚步往后退,想要寻求屋里师娘的帮助。呼救声尚回荡在小院,江余只觉背后破空声至,背后被重重的一掌击中。
江余顺着惯性飞出,跪落在地。“噗——”江余眼前一黑,猛地吐出一口血,点点殷红滴落在洁白的雪地上,像初绽的山茶。江余艰难回头,不可置信地看向屋门口站着的师娘。
师娘面色同样冷漠,正慢慢收掌。
不远处。
树杈上,积雪微沉。一个黑衣人漠然端坐着,黑袍加身,黑巾蒙面,只露出一双漂亮的桃花眼,漠然盯着小院里发生的一切。
江余半跪着支撑在地上,鲜血不断从唇边流出,血染红了绿色的夹袄。她强撑着抬头,只看到师父师娘冷漠地盯着自己。
不,与其说是冷漠,不如说是空洞,就像是……提线木偶!
“木偶……”江余念着这个词,脑子里电光火石般一闪,一个词猛地在脑海中划过——蛊!
“大概是了!”江余知道,诡谲阴邪的蛊术,能霸道地抹杀人的神智,将活生生的人变成只听令行事的提线木偶!
她此刻还能喘气,定是师父师娘收了力。两人虽重创了她,却没有取她的命。
他们还有一定的意识!绝望与狂喜交织着冲上江余的心头。
“师父!师娘!醒醒!看看我,我是小余啊!” 她嘶声喊道,泪水混着血水滑落,手上的动作却毫不迟疑。
她探手入怀,将一直贴身藏着的一枚蜡丸捏碎。那是她根据古籍残方,失败了无数次才勉强制成的惊魂散。
惊魂散药性暴烈,本就是一种剧毒,以毒攻毒,可刺激被迷药或幻术所困之人恢复意识。此毒凶险无比,她从未敢用在活人身上。
但此刻,江余别无他法。
“嘭”的一声轻响,一股极其辛辣刺鼻的淡绿色烟雾在她掌心炸开。她用微弱的内力一催,烟雾朝两人扑面而去。
师父劈下的手掌僵在半空,眼睛开始疯狂眨动。师娘身体猛地一颤,掐诀的手指僵住,嘴角抽搐着。两张空洞冷漠的脸上,竟硬生生挤出了一丝笑。
两人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模糊不清的气声:“走……走……”
树杈上。
黑衣人几不可查地颦眉,指尖把着一个小铃铛,轻轻晃了晃。
小院中。
并立的两人眨眨眼睛,眼珠木木地转了转,似乎挣扎着恢复了一点温情。
江余见他们意识好似有所恢复,心里燃起希望,借着剑支撑起身子,一步一步,靠近他们。江余忍着剧痛,伸手去牵师娘,师娘没有反抗,甚至缓慢地举起手,像是要拍拍江余的背。
江余很委屈,眼眶里,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她手里的剑一松,想抬手擦眼泪:“师父,师娘,你们吓死我了,我以为你们真的要杀……”话音却戛然而止。
江余瞪大眼睛,看向自己的小腹。
师父手里拿着剑,剑身贯穿江余的小腹。
江余双手抓住剑身,想要往外抽离这把剑,却只是徒劳地耷拉上去。师父手腕一沉,把剑,连同她,一起死死地钉在屋檐下的柱子上。
双手刺痛,小腹的血汩汩地流。江余不明白,到底是谁,让师父师娘变成这样。
今日,可真是倒霉。
黑衣人眼里似乎有了笑意,又轻晃了一下铃铛,小院的两人不再行动,像失去牵引的木偶,垂着脑袋立在旁边。
世界开始安静,冷冽的风,呼呼地刮过雪野。清早采来的药草,撒落了一地,沾上了滴滴鲜血。
江余的发带已经散开,头发凌乱地粘在脸上。平常总是红扑扑的脸蛋,此时白得煞人。
屋檐外,大雪还在纷飞,江余的意识开始涣散,身体开始无力。她还不想死,难道她真的要丧生在最爱的师父师娘手下吗?
黑衣人轻盈地从树上跳下来,漫不经心地抬手,拍拍身上的积雪,走向小院。
他在江余面前站定,用眼睛淡淡地打量了一下现场,又晃晃铃铛,让立在旁边的两个人走回屋中。
院中,只剩下江余和黑袍人。
他用指尖掠过江余染血的外衫,在确认着什么。“就是你吗?”黑袍人眼里闪过一丝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