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归帆携得英伦月,沪上春风拂桃李
— 1 —
经过40多天的海上生活,维宏和萨拉乘坐大英轮船公司的海轮从英国的伦敦港出发,经英吉利海峡进入北大西洋,再通过直布罗陀海峡进入地中海,穿越苏伊士运河进入红海,经曼德海峡进入阿拉伯海,向东穿越印度洋,通过马六甲海峡进入南海,最后抵达上海港。
那天的上海港,晨雾还没散透,维宏已牵着莎拉踏上码头。他指尖轻轻拂过妻子琴谱袋的边角,那里还沾着英伦的夜露——昨夜邮轮上,莎拉曾指着舷窗外的月亮笑,说要把这轮月“携”来上海,如今倒真随归帆落进了黄浦江的波光里。
莎拉第一次来到上海,和维宏住在圣约翰大学校附近一栋两层楼里,这栋楼是法式风格的建筑,小巧别致。莎拉在家里教授私人钢琴课,维宏在大学任教。
莎拉通过钢琴课结交了许多朋友。空闲时间里,她收集了不少中国音乐黑胶唱片,其中《茉莉花》是莎拉最喜欢的中国民歌之一。
维宏擅长烹饪。课余后,他做了许多美味的本帮菜。男士居家烹饪在当时还是很少见的。他们在上海的生活幸福而平静。
那是些沉浸在春风与书卷气里的美好时光。一天,维宏准备在课上讲解英国诗人济慈的《秋颂》:
雾气洋溢、果实圆熟的秋,
你和成熟的太阳成为友伴;
你们密谋用累累的珠球,
缀满茅檐下的葡萄藤蔓;
使屋前的老树背负着苹果,
让熟味透进果实的心中,
使葫芦胀大,鼓起了榛子壳,
好塞进甜核;又为了蜜蜂
一次一次开放过迟的花朵,
使它们以为日子将永远暖和,
因为夏季早填满它们的黏巢。
谁不经常看见你伴着谷仓?
在田野里也可以把你找到,
你有时随意坐在打麦场上,
让发丝随着簸谷的风轻飘;
有时候,为罂粟花香所沉迷,
你倒卧在收割一半的田垄上,
让镰刀歇在下一畦的花旁;
或者,像拾穗人越过小溪,
你昂首背着谷袋,投下倒影,
或者就在榨果架下坐几点钟,
你耐心地瞧着徐徐滴下的酒浆。
啊,春日的歌哪里去了?但不要
想这些吧,你也有你的音乐——
当波状的云把将逝的一天映照,
胭红抹上残梗散碎的田野,
这时啊,河柳下的一群小飞虫
就同奏哀音,它们忽而飞高,
忽而下落,随着微风的起灭;
而群羊在山圈里高声咩叫;
篱下的蟋蟀在歌唱,在园中
红胸的知更鸟就群起呼哨;
丛飞的燕子在天空呢喃不歇。
备课到这儿,维宏联想到唐代王维的《山居秋暝》: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他对莎拉说:“你看,西方的秋是’成熟的太阳’,东方的秋藏在雨后的山雾里,都藏着温柔。”
话音刚落,莎拉心领神会地弹奏起《春之声圆舞曲》的旋律。春风从敞开的窗钻进来,拂过维宏案头的诗集,也拂过莎拉琴键上的指尖,连窗外的桃李树都似被逗笑,簌簌落下几朵花苞。
— 2 —
三月里学校组织种桃树,维宏握着铁锹挖坑,莎拉蹲在一旁,学着学生的样子把桃树苗扶稳。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举着水壶跑过来:“莎拉老师,您看这树苗能活吗?”
莎拉笑着点头,用刚练熟的中文答:“会活的,春风会’拂’它长大。”
维宏听见,顺势把铁锹递给学生:“就像咱们读诗、弹琴,慢慢来,总会开出花。”
夕阳把几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新栽的桃树苗立在春风里,枝桠轻晃,像在应和这满是希望的光景。
转眼到了深秋,桃树枝头虽没了花苞,却缀着几颗泛红的小果子。维宏索性把文学课搬到了桃树下,手里捧着英国诗人雪莱的 ”Ode to the West Wind”
(5)
Make me thy lyre, even as the forest is:
What if my leaves are falling like its own!
The tumult of thy mighty harmonies
Will take from both a deep, autumnal tone,
Sweet though in sadness. Be thou me, impetuous one!
Drive my dead thoughts over the universe
Like withered leaves to quicken a new birth!
And, by the incantation of this verse,
Scatter, as from an unextinguished hearth
Ashes and sparks, my words among mankind!
Be through my lips to unawakened earth
The trumpet of a prophecy! O, wind,
If Winter comes, can Spring be far behind?
维宏兴致勃勃地接着朗诵了郭沫若翻译的这首诗的第五段:
《西风歌》
(五)
请把我作为你的瑶琴如像树林一样:
我纵使如败叶飘飞也将无妨!
你雄浑的和谐的交流
会从两者得一深湛的秋声,虽凄切而甘芳。
严烈的精灵哟,请你化成我的精灵!
请你化成我——你个猛烈者哟!
请你把我沉闷的思想如像败叶一般,
吹越乎宇宙之外促起一番新生!
请你用我的诗句作为咒文,
把我的言辞散布人间,
如像从未灭的炉头吹起热灰火烬!
请你从我的唇间吹出醒世的警号!
严冬如来时,哦,西风哟,
阳春宁尚迢遥?
维宏对莎拉解释了这个版本的由来:“1923年,郭沫若将雪莱的这首诗译介到中国,他把这首诗译为《西风歌》,这是目前已知的最早的中译本。郭沫若的翻译重气韵,不拘泥于原文语序,采用’创作的精神来翻译诗歌’,较多地采用意译,大量打散原诗的句与行。”
莎拉说:“If Winter comes, can Spring be far behind? 我好喜欢雪莱的这句诗。”
维宏点点头,说“严冬如来时,哦,西风哟,阳春宁尚迢遥?” 他忽然指向枝头:“这就像北宋苏轼的《赠刘景文》 :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不同的话,说的都是时光里的盼头。”
莎拉抱着手风琴坐在一旁,见学生们听得入神,轻轻拉响了《友谊地久天长》的旋律。风卷着落叶飘过课本,有学生伸手接住一片,笑着说:“王老师、莎拉老师,明年春天咱们还来这儿看桃花好不好?”两人相视而笑,月光从枝桠间漏下来,竟和初到上海那晚的月色,有了几分相似。
深夜的灯下,维宏在批改学生的文学课笔记,莎拉则在整理钢琴课的乐谱,桌上还放着白天从桃树上摘的小果子。
“今天有个学生说,想把《再别康桥》弹成钢琴曲。”莎拉忽然开口,指尖轻轻划过琴谱上的音符。
维宏抬头,见月光正落在妻子的发梢,恍惚间又想起在英国的日子。“那咱们可以试试,”他笑着把一颗果子递过去,“就像咱们把英伦的月亮带来上海,也能把东方的诗,揉进西方的旋律里。”
窗外的夜很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偶尔传来的远处电车声,悄悄裹着这满室的温情,酿成了异乡岁月里最安稳的时光。
— 3 —
维宏在给三年级的学生上“英国文学”这门课中,讲到了浪漫主义诗人华兹华斯的诗歌,
Lucy Gray, or Solitude:
OFT I had heard of Lucy Gray:
And, when I crossed the wild,
I chanced to see at break of day
The solitary child.
No mate, no comrade Lucy knew;
She dwelt on a wide moor,
— The sweetest thing that ever grew
Beside a human door!
You yet may spy the fawn at play,
The hare upon the green;
But the sweet face of Lucy Gray
Will never more be seen.
"Tonight will be a stormy night —
You to the town must go;
And take a lantern, Child, to light
Your mother through the snow."
"That, Father! will I gladly do:
'Tis scarcely afternoon —
The minster - clock has just struck two,
And yonder is the moon!"
At this the Father raised his hook,
And snapped a faggot - band;
He plied his work; — and Lucy took
The lantern in her hand.
Not blither is the mountain roe:
With many a wanton stroke
Her feet disperse the powdery snow,
That rises up like smoke.
The storm came on before its time:
She wandered up and down;
And many a hill did Lucy climb:
But never reached the town
The wretched parents all that night
Went shouting far and wide;
But there was neither sound nor sight
To serve them for a guide.
At day - break on a hill they stood
That overlooked the moor;
And thence they saw the bridge of wood,
A furlong from their door.
They wept — and, turning homeward, cried,
"In heaven we all shall meet;"
— When in the snow the mother spied
The print of Lucy's feet.
Then downwards from the steep hill's edge
They tracked the footmarks small;
And through the broken hawthorn hedge,
And by the long stone - wall;
And then an open field they crossed:
The marks were still the same;
They tracked them on, nor ever lost;
And to the bridge they came.
They followed from the snowy bank
Those footmarks, one by one,
Into the middle of the plank;
And further there were none!
— Yet some maintain that to this day
She is a living child;
That you may see sweet Lucy Gray
Upon the lonesome wild.
O'er rough and smooth she trips along,
And never looks behind;
And sings a solitary song
That whistles in the wind.
威廉·华兹华斯(William Wordsworth,1770-1850)是英国浪漫主义文学的奠基人之一,被誉为“湖畔派诗人”核心,其诗歌以“自然即心灵解药”为核心,重塑了英国诗歌的情感表达范式。
英国文学浪漫主义风格(18世纪末-19世纪中叶)以“重情感、崇自然、尊个性”为核心,打破古典主义的理性束缚,主张用诗意笔触捕捉心灵与世界的共鸣,核心特征可概括为三点:
1. 情感表达:以“心灵真实”替代“理性克制”
2. 意象选择:以“自然”为心灵的“镜像与归宿”
3. 创作视角:以“个人体验”对抗“集体叙事”
简言之,英国浪漫主义文学像“一场心灵的解放运动”——它让文学从“理性的枷锁”中挣脱,转而以情感为魂、自然为骨、个人为镜,既记录了时代的精神困境,也为后世文学留下了“尊重心灵真实”的创作底色。
维宏选取了徐志摩发表于上海《时事新报》副刊《学灯》上的翻译版本《葛露水》作为对照:
《葛露水》
我常闻名葛露水:
我尝路经旷野
天明时偶然遇见
这孤独的小孩。
无伴,露水绝无相识,
她家在一荒凉的沼泽
——一颗最稀有的珍珠
偶尔掉落人家呵!
精灵的雏麋嬉嬉茸茸,
玲珑的野兔逐逐猭猭,
可怜露水儿的香踪
已经断绝了尘缘。
“今晚看来要起风涛,
你须镇上去走一遭,
携一个灯,儿呀!去照
你娘雪地里回家才好。”
“爹呀!儿愿意极了,
此刻时光还早——
那教堂钟才打两下,
那边月儿倒起来了!”
露水喜孜孜出门上道,
好比个小鹿儿寻流逐草;
那小足在雪地里乱蹦,
溅起一路的白玉烟梨花脑。
那无情的风涛偏早到,
可怜她如何奋斗得了;
她爬过了田低和山高,
但她目的地总到不了。
那可怜的父母终夜
四处里号呼寻找;
凶惨的黑夜无听无见,
失望的双亲泪竭声槁。
天明了!老夫妇爬上山额,
望见了他们的沼泽,
又望见那座木桥
离家约半里之遥。
他们一头哭一头走,哭道:
“我们除非是在天上相会了。”
——娘在雪里忽然发现,
小小的足印,可不是露水的吗?
于是从山坡下直下去,
他们踪迹那小鞋芒;
穿过一架破碎的荆篱,
缘着直长的石墙;
他们过了一座田,
那足迹依旧分明;
他们又向前,足迹依然,
最后走到了桥边。
河滩雪里点点足印,
不幸的父母好不伤心;
足迹点点又往前引,
引到了——断踪绝影。
——但是至今还有人说,
那孩子依旧生存;
说在寂寞的荒野
有时见露水照样孤行。
她跋涉苦辛,前进前进,
不论甘苦,总不回顾,
她唱一支孤独的歌,
在荒野听如风筝。
维宏分析了徐志摩翻译的华兹华斯诗歌,认为徐志摩的译文的核心特点是“以中式诗意适配西方情感”,具体可归纳为三点:
译名融入传统意象:如将“Lucy Gray”译为“葛露水”,用“露”的“短暂易逝”暗合原诗人物命运,用“葛”的“质朴荒野感”呼应原诗场景,让西方人名承载中式文化联想。
语言贴近古典诗形:多采用五言、七言句式,兼顾韵律感与可读性。例如“我常闻名葛露水:我尝路经旷野”,以简练的中式诗句节奏,传递原诗的叙事感,降低中国读者的理解门槛。
情感表达偏向主观化:翻译时会强化个人情感共鸣,比如将原诗中对露西的“同情”,通过“可怜露水儿的香踪,已经断绝了尘缘”这类直白抒情的句子放大,让译文更贴近徐志摩自身浪漫细腻的文风。
接着,维宏也分析了徐志摩翻译的《葛露水》存在一些不足之处,主要体现在以下方面:
韵律未能完全还原:原诗采用了较为整齐的双交韵,且三音步和四音步交替出现,具有独特的韵律美。而徐志摩的译文虽注重音乐性,但并未完全反映出原歌谣体诗的韵律,如韵式未严格遵循原诗的abab形式,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原诗韵律之美的传达。
语言风格与原诗有差异:徐志摩的译文采用了中国传统诗歌的形式和语言风格,如五言、七言句式等,虽然这种翻译方式符合中国读者的阅读习惯,但与原诗的语言风格有所不同,可能会使读者对原诗的风格特点产生误解。
内容传达存在局限性:徐志摩在译诗选材方面具有主观随意性,诗歌译作大都反映了自己当时短暂的情感与情绪,在很多情况下带有随手拈来的性质。这可能导致他在翻译《葛露水》时,对原诗的理解和传达不够全面和深入,无法完全展现原诗的丰富内涵。
— 4 —
接下来,维宏给学生们介绍了前几年遇空难不幸逝世的徐志摩,他在1922年翻译了英国浪漫主义诗人华兹华斯的诗歌《葛露水》。徐志摩(1897年1月15日—1931年11月19日),原名章垿,字槱森,后在海外留学时改字为志摩。他是浙江海宁人,是中国近代著名诗人、散文家,新月诗派代表人物 。
1918年,他从美国留学后返回中国,此次回国后曾在北京大学等校任教,也开始更深入地参与国内文化活动。
1922年,在英国剑桥大学游学结束后回国,剑桥旧时也翻译为康桥。这次回国后他投身新月派文□□动,创作与文学活动进入活跃期。
徐志摩于1922年返国后在《学灯》等报刊上发表大量诗文,其最早译作《葛露水》于1922年1月31日发表在《学灯》上。
维宏选择了徐志摩发表在1928年12月10日《新月》月刊第一卷第10号上的《再别康桥》给学生们作对比欣赏。
再别康桥
轻轻的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轻轻的招手,
作别西天的云彩。
那河畔的金柳,
是夕阳中的新娘;
波光里的艳影,
在我的心头荡漾。
软泥上的青荇,
油油的在水底招摇;
在康河的柔波里,
我甘心做一条水草!
那榆荫下的一潭,
不是清泉,是天上虹;
揉碎在浮藻间,
沉淀着彩虹似的梦。
寻梦?撑一支长篙,
向青草更青处漫溯;
满载一船星辉,
在星辉斑斓里放歌。
但我不能放歌,
悄悄是别离的笙箫;
夏虫也为我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来;
我挥一挥衣袖,
不带走一片云彩。
这首诗写于1928年秋。那年,徐志摩第三次出国,7月他重返康桥,拜访了英国哲学家伯特兰·阿瑟·威廉·罗素(Bertrand Arthur William Russell) 。在罗素家住了一夜之后,徐志摩独自重游了康桥。11月6日,徐志摩乘船从英国返回中国途中,写下了《再别康桥》。
这首诗是徐志摩对剑桥求学时光的温柔回望,以“轻轻的”“悄悄的”贯穿始终,用金柳、青荇、星辉等意象织就“告别之美”,既藏着对过往的眷恋,也带着不扰往昔的克制,是中国现代新诗中“情景交融”的典范。
维宏对《再别康桥》诗句做了细致的分析:
徐志摩1928年欧洲之行触发的康桥回忆,几乎句句藏在《再别康桥》的细节里,每处场景都能对应他此行的“实景所见”与“心境所感”:
1. “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阳中的新娘”——故地重游的实景唤醒
1928年他重返康桥时,曾在傍晚沿康河漫步,河畔的柳树仍如1921年求学时那般垂拂水面。夕阳将柳叶染成金黄,光影落在河面上的画面,与他记忆中“康桥的诗意底色”完全重合。“新娘”的比喻,既是对眼前金柳柔美姿态的赞叹,更暗含对“初见康桥时纯粹心动”的回忆——当年初到剑桥的他,正是被这样的景致震撼,此次重见,实景瞬间唤醒了这份初心。
2. “软泥上的青荇,油油的在水底招摇”——对青春自由的回望
康河底的青荇是他当年常观察的景致,1921年他曾与友人撑船穿梭于水草间,感受“无拘无束的学术与生活”。1928年再看青荇“招摇”,眼前的水草依旧自在,但他已历经国内文坛的纷争、婚姻的一地鸡毛。此时的“招摇”,既是实景中水草的动态,更像记忆里“青春自由”在向他招手,让他忍不住生出“在康河的柔波里,我甘心做一条水草”的渴望——渴望重回当年无牵挂的状态,这是现实与记忆碰撞出的情感共鸣。
3. “寻梦?撑一支长篙,向青草更青处漫溯”——告别之旅的遗憾弥补
1928年是他的“欧洲告别行”,此次离开后大概率不会再回康桥。他特意再次撑篙游河,试图复刻当年“漫溯康河”的体验,却发现“满船清梦压星河”的心境已难重现。诗句里的“寻梦”,正是他此行的核心动作——在实景中寻找当年的记忆碎片,哪怕明知“梦难寻”,仍想通过撑篙的动作,与过去的自己做一次郑重告别。
4. “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物是人非的心境收束
1928年离开康桥时,他没有惊动任何人,独自踏上归程。这份“悄悄”,既是对康桥的温柔尊重,更藏着“物是人非”的感慨:当年初到康桥是“满怀憧憬地来”,如今离开是“带着遗憾与怀念地走”。“不带走一片云彩”的洒脱,实则是对“无法留住美好”的释然——他知道康桥的记忆只能留在心里,实景中的“云彩”(象征眼前的美好)带不走,不如体面告别,让记忆停留在最纯粹的模样。
这些诗句看似是对康桥景致的描写,实则是1928年“故地重游 告别心境”双重作用下,记忆与现实交织的产物,每一句都是他此行触发回忆的直接印记。
维宏在介绍《再别康桥》的写作背景时,也提到了英国哲学家伯特兰·阿瑟·威廉·罗素对徐志摩的影响。
伯特兰·罗素于1872年5月18日出生,1970年2月2日逝世 。他是二十世纪英国著名的哲学家、数学家、逻辑学家、历史学家、文学家,也是分析哲学的主要创始人之一 。
1920年,徐志摩为了师从罗素,放弃了哥伦比亚大学博士学位的攻读,前往英国。然而,当他到达英国时,罗素已前往中国讲学。后来,徐志摩改读伦敦大学政治经济学院,跟随导师拉斯基攻读政治经济学博士学位。1921年,徐志摩经狄更生介绍进剑桥王家学院做特别旁听生,这期间他虽与罗素结识并成为朋友,常参加罗素的演讲会,也到罗素家中拜访,但并未正式跟随罗素学习。
罗素的思想对《再别康桥》的影响,并非直接的观点植入,而是通过“理性看待情感”与“对精神家园的珍视”这两个核心维度,让诗歌的告别多了克制的深度,少了泛滥的伤感。
从“理性看待情感”来看,罗素主张用清醒的态度面对情感的得失,而非沉溺于激烈的悲喜。这一点体现在《再别康桥》的告别姿态里:诗中没有“执手相看泪眼”的直白伤感,只有“轻轻的招手”“挥一挥衣袖”的温和动作。这种克制,正是徐志摩受罗素影响后,对过往康桥情感(无论是对林徽因的遗憾,还是对青春的眷恋)的理性梳理——他承认这份情感的珍贵,却不纠缠于失去的痛苦,而是以“不带走一片云彩”的释然,完成对这段记忆的体面告别,这恰是罗素“理性驾驭情感”思想的诗意表达。
从“对精神家园的珍视”来看,罗素认为人需要一个能安放灵魂的精神寄托,以对抗现实的混乱。对徐志摩而言,康桥就是这样的精神家园,而这份认知与罗素的思想高度契合。诗中“金柳”“青荇”“星辉”等意象,不只是单纯的风景,更是他精神家园的具象符号——他“甘心做一条水草”,渴望融入康河,本质上是在现实(与陆小曼婚姻的压力)中感到疲惫时,向精神家园寻求慰藉,这与罗素“精神寄托能让人获得内心安宁”的观点完全一致,也让诗歌的意境超越了个人离别,多了对精神归宿的坚守。
— 5 —
在下一次课上,维宏纠正了上次课中引用的《再别康桥》版本发表的时间:是1931年发表在《新月诗选》上的,也收录在同年徐志摩的诗集《猛虎集》中。
维宏在黑板上抄写了徐志摩发表在1928年12月10日《新月》月刊第一卷第10号上的《再别康桥》初版本:
再别康桥
轻轻的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轻轻的招手,
作别西天的云彩。
那河畔的金柳,
是夕阳中的新娘;
波光里的艳影,
在我的心头荡漾。
软泥上的青荇,
油油的在水底招摇;
在康河的柔波里,
我甘心做一条水草!
那榆荫下的一潭,
不是清泉,是天上虹;
揉碎在浮藻间,
沉淀着彩虹似的梦。
追寻?撑一支长篙,
向青草更青处漫溯;
满载一船星辉,
在星辉斑斓里放歌。
但我不能放歌,
悄悄是别离的笙箫;
夏虫也为我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来;
我挥一挥袖,
不带走一片云彩。
维宏让学生们比较在上节课中讲解的《再别康桥》,指出1831年徐志摩对这首诗做的修改。
关键修改之一是第五节中,把“追寻”改成了“寻梦”。“追寻”更像是一个急促的自我追问,语气偏于现实和理性。
“寻梦”更贴切全诗的意境,“梦”是诗眼,指代往昔的美好回忆和理想。这个词更空灵、更诗意,与下文的“彩虹似的梦”形成呼应。
最著名、最关键的修改是第七节里,1928年的初版是“我挥一挥袖”, 1931年版本里加了一个字,改成了”我挥一挥衣袖“。
”我挥一挥袖“表达的动作略显仓促、简单,甚至带有一点决绝的意味。
”我挥一挥衣袖“增加了”衣“字,动作立刻变得优雅、舒缓、富有画面感和仪式感。这个动作延长了告别的时间,将那种依依不舍、无限眷恋又故作洒脱的复杂情绪表现得淋漓尽致。这是画龙点睛之笔。
维宏总结道,从1928年初版到1931年定稿,徐志摩的两处修改虽然微小,但极大地提升了诗歌的艺术境界:
1. 从“追寻”到“寻梦”:意境的深化
“寻梦”直接将读者的联想引向一个虚幻、美好的精神世界,与全诗回忆、留恋的主题高度统一。它比略显直白的“追寻”更具朦胧美和诗歌的张力。
2. 从“挥袖”到“挥衣袖”:情感的升华
这是中国新诗史上最成功的修改案例之一。“衣袖”这个意象,承袭了中国古典诗词中“衣”与“别离”、“思念”相关的文化内涵(如“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拂袖而去”等),使得一个简单的动作充满了古典的韵味和无限的柔情。它让告别不再是瞬间的行为,而是一个可以被凝视、被品味的过程。
总结起来,1931年的定稿版本通过这两个关键的改动,使诗歌的意象更和谐、情感更细腻、意境更深远。我们如今能欣赏到如此完美的《再别康桥》,正是得益于徐志摩这种对语言近乎苛刻的锤炼和追求。因此,文学研究和教学中,普遍以1931年的修订本为准。
— 6 —
维宏在高年级教授“英国文学”这门课,很受学生们的喜爱。特别是维宏在讲课过程中,通过中西文学的比较,使这门课程更加具有启发性。
在讲解英国浪漫主义诗人华兹华斯的作品时,他选择了留学英美的徐志摩翻译的《葛露水》。一来是因为徐志摩的译文风格既有中国古典诗词的风韵,也有那时新文化运动的特点;二来,华兹华斯是对徐志摩很有影响的英国浪漫主义诗人,华兹华斯的作品《葛露水》也是徐志摩首个翻译作品。
在课堂上,维宏对比了华兹华斯的《葛露水》与徐志摩的《再别康桥》,从《再别康桥》中能看到华兹华斯《葛露水》的间接影响,核心体现在“自然意象的情感化处理”与“叙事性抒情的留白感” 两个层面。
华兹华斯在《葛露水》中,将荒野、沼泽等自然场景与露西的命运深度绑定,让自然成为情感的“载体”而非单纯背景;徐志摩在《再别康桥》中,也把康桥的“金柳”“柔波”“星辉”转化为情感符号——金柳是“新娘”,柔波里“甘心做一条水草”,这种“以自然写情”的思路,与华兹华斯“自然即情感延伸”的手法高度契合。
同时,《葛露水》结尾“露西仍在荒野独行”的留白式抒情,传递出“遗憾却绵长”的余味;《再别康桥》以“悄悄是别离的笙箫”“沉默是今晚的康桥”收束,同样用含蓄的场景留白替代直白抒情,二者都追求“情感藏于场景之下”的细腻感,这种抒情节奏的共鸣,也暗含着华兹华斯对徐志摩的影响痕迹。
维宏对《再别康桥》与《葛露水》中的自然意象也做了对比,分析这两首诗歌的情感载体的共通性。
意象功能:情感的“绑定器”
在《葛露水》中:
1. 荒野/沼泽:“她家在一荒凉的沼泽”,沼泽的“荒凉”不只是地理场景,更绑定露西“无伴无识”的孤独命运,自然的萧瑟与人物的孤寂完全重合; 2. 风雪:“那无情的风涛偏早到”,风雪是推动悲剧的“角色”,其“无情”直接对应露西的“可怜”,自然现象成为情感冲突的载体。
在《再别康桥》中:
1. 金柳:“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阳中的新娘”,柳的“柔美”绑定对康桥的“珍视”,将景物转化为带爱慕感的“人化意象”,自然美与情感美完全融合; 2. 柔波:“在康河的柔波里,我甘心做一条水草”,柔波的“温润”绑定对康桥的“眷恋”,让“愿融入自然”的渴望有了具象落点,自然场景成为情感的寄托处。
意象功能比较结论:二者都拒绝让自然成为“背景板”,而是让自然意象与核心情感深度绑定——华兹华斯用“荒野风雪”写“悲剧孤独”,徐志摩用“金柳柔波”写“眷恋不舍”,本质都是“以自然之形,载内心之情”,手法逻辑高度一致。
意象氛围:留白的“催化剂”
在《葛露水》中:
足迹:“河滩雪里点点足印……引到了——断踪绝影”,“断踪”的意象不直接说“露西逝去”,而是用自然痕迹的“消失”留白,让“遗憾”在场景中自然流露;
2. 风筝般的歌:“她唱一支孤独的歌,在荒野听如风筝”,“风筝”的缥缈感不直接说“思念绵长”,而是用自然声响的“隐约”留白,让“怀念”在氛围中蔓延。
在《再别康桥》中:
星辉:“满载一船星辉,在星辉斑斓里放歌”,“星辉”的“璀璨”不直接说“记忆美好”,而是用自然光影的“明亮”留白,让“愉悦”藏在场景的绚烂里;
沉默的笙箫:“悄悄是别离的笙箫,夏虫也为我沉默”,“沉默”的自然氛围不直接说“不舍离别”,而是用万物的“安静”留白,让“伤感”在寂静中沉淀。
维宏总结道,《葛露水》与《再别康桥》都善用自然意象的“氛围感”制造留白——华兹华斯用“断踪、风筝”让悲剧余味绵长,徐志摩用“星辉、沉默”让离别情绪含蓄,都避免直白抒情,而是让情感通过自然意象的“暗示”传递,这种“藏情于景”的留白手法,是华兹华斯对徐志摩最明显的影响痕迹。
通过这样的对比,能清晰看到,徐志摩在《再别康桥》中对自然意象的运用,延续了他译《葛露水》时感受到的华兹华斯风格——不把自然当“装饰”,而让它成为情感的“化身”与“留白的媒介”,最终让诗歌既有画面的具象感,又有情感的绵长感。
维宏还介绍了《再别康桥》与《葛露水》(徐译本)中抒情节奏与语言句式的关联:
一、抒情节奏:“缓行式”铺陈的共通性
华兹华斯《葛露水》(徐译本)的抒情节奏,是“随场景推进慢慢渗透情感”的缓行模式——从“路经旷野遇露西”,到“风雪中寻踪”,再到“足迹断影留遗憾”,情感不是突然爆发,而是跟着叙事场景的脚步,像“雪地里的足迹”一样慢慢延伸,最后才让“惋惜”自然落地。
徐志摩《再别康桥》完全延续了这种节奏:开篇“轻轻的我走了”是“缓起”,接着“看金柳、观柔波、寻星辉”是“慢铺”,直到结尾“悄悄的我走了”才收束,全程没有激烈的情绪词,而是让“不舍”跟着“行走观察”的动作慢慢晕开。二者都拒绝“强抒情”,偏爱“让情感跟着场景走”的缓节奏,读来都有“润物细无声”的细腻感。
二、语言句式:“短而柔”的韵律共鸣
1. 短句为主,弱化生硬逻辑
《葛露水》(徐译本)多用短句切割场景,比如“天明时偶然遇见/这孤独的小孩”“足迹点点又往前引/引到了——断踪绝影”,用逗号拆分句子,避免长句的复杂逻辑,让文字像“说话般自然”;《再别康桥》同样如此,“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阳中的新娘”“波光里的艳影/在我的心头荡漾”,也是用短句拆解画面,每句聚焦一个小场景,语言节奏轻快又柔和,和《葛露水》的“短句叙事感”高度契合。
2. 叠词与重复,强化情感绵长感
《葛露水》(徐译本)用“前进前进”“哭道”这类重复表达,拉长情感余味;《再别康桥》则用“轻轻的”“悄悄的”“油油的”叠词,以及“我走了……我来了”的句式重复,让“不舍”的情绪像“康河的柔波”一样反复萦绕。二者都借“语言的重复”放大情感的绵长,避免情感“一闪而过”,这也是徐志摩从华兹华斯诗中吸收的韵律技巧。
这种节奏与句式的关联,本质是徐志摩将译《葛露水》时体会到的“自然抒情逻辑”,用到了《再别康桥》的创作中——用缓节奏托住情感,用柔句式贴近自然,最终让两首诗虽主题不同,却有了相似的“温柔质感”。
维宏还分析了《再别康桥》与《葛露水》(徐译本)的情感落点的核心差异,本质是“个人眷恋的圆满留白”与“生命遗憾的永恒怅惘”的分野,具体体现在两个维度:
一、情感指向:“向内收束”与“向外扩散”
《再别康桥》的情感落点完全“向内收束”——所有情绪都围绕“自我与康桥的羁绊”展开,从“甘心做水草”的眷恋,到“沉默是今晚的康桥”的告别,最终落点是“自我与美好记忆的和解”:离别虽伤感,但“星辉斑斓”的回忆永远留存,情感闭环完整,没有向外的遗憾延伸。
而《葛露水》的情感落点是“向外扩散”——核心情绪围绕“露西的悲剧”展开,从“荒野遇孤童”的怜悯,到“足迹断影”的惋惜,最终落点是“未完成的遗憾”:露西的命运成谜,“荒野见其独行”的传说更让怅惘感突破叙事本身,扩散成对“生命脆弱、美好易逝”的普遍感慨,没有明确的情感闭环。
二、情感基调:“温柔释然”与“沉郁绵长”
《再别康桥》的情感落点带着“温柔释然”——结尾“不带走一片云彩”是关键:它消解了离别的沉重,将情感转化为“轻量级的眷恋”,仿佛只是“暂时告别记忆”,而非“永久失去”,基调是柔软、平和的,留有的是“下次重逢的期待感”。
《葛露水》的情感落点则是“沉郁绵长”——结尾“歌声如风筝”的意象,没有带来慰藉,反而强化了“孤独的永恒性”:露西即便以传说形式存在,依然是“独行荒野”,这种“美好永远孤独”的设定,让情感停留在“惋惜却无力改变”的沉郁中,怅惘感会随着“荒野、风雪”的意象反复浮现,没有释然的出口。
简单说,徐志摩写《再别康桥》,是“带着美好回忆告别”,情感落点是“圆满的不舍”;而他翻译《葛露水》传递的,是“看着美好消逝却无力挽留”,情感落点是“永恒的遗憾”——这正是两首诗最核心的情感差异。
最后,维宏拆解了两首诗的情感落点细节,将“释然”与“怅惘”的诗句做了对照:
《再别康桥》:温柔释然的细节 1. “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 关键表达:“不带走一片云彩”是“释然”的核心——“云彩”象征康桥的美好,“不带走”意味着不索取、不执念,承认“离别是暂时的,记忆是永恒的”; - 情感逻辑:用“挥衣袖”的轻盈动作,消解了“离别必伤感”的惯性,将情绪落在“与美好和平告别”上,没有沉重的遗憾,只有“记忆留存心中”的平和。
2. “满载一船星辉,在星辉斑斓里放歌。但我不能放歌,悄悄是别离的笙箫。” - 关键表达:“不能放歌”却不遗憾——“星辉”是“美好记忆”的具象,即便“不能放歌”,但“满载星辉”的经历已足够; - 情感逻辑:没有因“无法尽兴”而失落,反而接受“沉默是离别最好的姿态”,情感落点是“拥有过即圆满”,释然感藏在“不勉强、不纠结”的态度里。
《葛露水》(徐译本):沉郁怅惘的细节 1. “河滩雪里点点足印,不幸的父母好不伤心;足迹点点又往前引,引到了——断踪绝影。” - 关键表达:“断踪绝影”是“怅惘”的核心——用“足迹消失”的具象,替代“露西逝去”的直白表述,但“断踪”带来的不是“结束”,而是“永远找不到答案”的悬置; - 情感逻辑:父母的“伤心”没有出口,“足迹引向空白”让悲剧停留在“未完成”的状态,读者和父母一样“悬在遗憾里”,怅惘感无法消解。
2. “她跋涉苦辛,前进前进,不论甘苦,总不回顾,她唱一支孤独的歌,在荒野听如风筝。” - 关键表达:“如风筝”的比喻强化“永恒孤独”——风筝在风中看似自由,实则无依无靠,歌声“缥缈却孤单”,没有温暖的回应; - 情感逻辑:即便用“传说”让露西“永存”,但“不回顾”“孤独的歌”依然将她困在“荒野”的孤独里,没有“重逢”的希望,情感落点是“美好永远被困在遗憾中”,沉郁感贯穿始终。
维宏点评道,通过这些细节能发现,《再别康桥》的“释然”藏在“不执念、愿放手”的表达里,而《葛露水》的“怅惘”藏在“无答案、无出口”的设定里——前者让读者感受到“离别后的平和”,后者则让读者沉浸在“美好逝去的惋惜”中,这正是两者情感落点最本质的细节差异。
维宏的课很受学生们的喜爱,他通过跨文化诗歌对照,打破了英国文学史的“距离感”——既让学生通过熟悉的中国古典诗歌和当代诗歌理解英国文学的内核,又用英国诗歌的视角激活了中国诗歌的新解读,形成了双向共鸣。
— 7 —
随后五年,他们的两个女儿相继出生。莎拉用英文给大女儿取名为Abigail (阿比盖尔),给小女儿取名为Freida(芙蕾达),维宏用中文给她们取名为王达美和王达丽。
维宏给女儿取的中文名字里,“达”字是家族定下的辈分,意思是“成就”。“达美”和“达丽”这两个名字里藏着维宏对女儿们的期许:不求大富大贵,但求未来能凭己之力有所成就,活成自己想要的模样,貌美如花、心灵手巧、精神丰盈。
而莎拉取的英文名字,阿比盖尔寓意着“喜悦之源”,芙蕾达代表“和平”。
姐妹俩有这两种语言的名字,像两条并行的溪流,滋养着她们的成长。
维宏在女儿2岁左右开始说话时,就教她们背诵中文诗歌。
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维宏家的木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两岁的达丽(芙蕾达)正坐在地毯上摆弄积木,维宏端着温水走过来,轻轻蹲下身,用指尖点了点女儿的小脸颊,轻声念起:“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达丽抬起头,澄澈的眼睛眨了眨,跟着含糊地重复:“月…光。”
一旁的沙发上,五岁的达美(阿比盖尔)已经能熟练地接上下句,她晃着两条小短腿,声音清脆:“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莎拉坐在不远处翻着绘本,听着父女三人的中文对话,嘴角不自觉地扬起——这是一个跨文化家庭独有的温馨日常。
等女儿们再大些,维宏教诗的内容也渐渐丰富起来。除了李白、杜甫的经典绝句,他还会特意选一些与生活、自然相关的诗词,也有像《百合固金汤》这样的中医歌诀,是维宏父亲教的启蒙诗歌,维宏背诵起来,会想他父亲那样用老家当阳口音。
百合固??汤
百合固????地黄,??参贝母桔??藏。
麦冬芍药当归配,喘咳痰??肺家伤。
“百合固金二地黄,玄参贝母桔甘藏”,念到这句时,维宏会拿出晒干的百合和其它的药材给女儿们看,告诉她们这是能滋养身体的植物;读到“喘咳痰血肺家伤”,便用简单的语言解释:“这是古人告诉我们,要好好爱护自己的肺,生病时可以用这些草药帮忙。”
达美对这些有韵律的句子格外感兴趣,常常主动缠着爸爸教新的诗歌,五岁那年,她已经能背出五十多首,从“春眠不觉晓”到“飞流直下三千尺”,再到略显拗口的《百合固金汤》,那些平仄起伏的中文句子,成了她童年最特别的记忆。
有时莎拉也会加入进来,她会让维宏把诗词翻译成英文,再用自己的方式讲给女儿们听。比如“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她会结合自己小时候在农场帮忙的经历,告诉孩子们粮食来之不易;而达美则会反过来,把刚学会的中文诗念给妈妈听,偶尔还会纠正莎拉发音不准的地方,小小的客厅里,中文的韵律与英文的温柔交织,成了这个家庭最动人的声音。
在这样的耳濡目染下,两个小女孩渐渐对中文和中国文化生出亲切感。达美上小学后,会主动在手抄报上画水墨风格的竹子,旁边用中英文写下“咬定青山不放松”;达丽则喜欢跟着爸爸学写毛笔字,虽然笔画歪歪扭扭,却格外认真。维宏看着女儿们的样子,总会想起自己小时候,爷爷也是这样握着他的手教他念诗、写字——那些流淌在血脉里的文化基因,正以这样温暖的方式,在跨文化的土壤里慢慢发芽、生长。
— 8 —
初春的风还裹着料峭寒意,窗棂缝里钻进来的风让屋里总带着点凉意。小达丽早饭只扒了两口粥,小脸透着不正常的白,放下勺子就蔫蔫地靠在椅背上。莎拉摸了摸女儿的额头,没发烧,却还是不放心,扶着她回卧室躺下,又给她掖好绣着小雏菊的薄被,才轻手轻脚带上门,坐在外间的竹椅上绣花。
竹绷上的丝线刚穿好针,卧室里突然传来一阵细碎的“窸窸窣窣”声——不是孩子翻身的动静,倒像布料摩擦着床单,带着点慌乱的挣扎。莎拉心里“咯噔”一下,手里的绣花针“啪嗒”掉在布面上,她几乎是踉跄着冲过去,推开卧室门的瞬间,血液瞬间凉透了。
达丽躺在床中间,小脸憋得发紫,嘴角挂着白色的泡沫,眼睛紧紧闭着,小小的身体偶尔抽搐一下。“达丽!达丽!”莎拉扑到床边,声音都在抖,伸手探了探孩子的鼻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只知道要赶紧救孩子,一把将达丽软乎乎的身体抱在怀里,达丽的头无力地靠在她肩膀上,那点温热的重量压得她心口发疼。她顾不上穿鞋,赤着脚就往楼下冲,楼梯扶手被她抓得“咯吱”响。
“维宏!维宏!维宏!”哭声像被掐住的弦,断断续续从喉咙里挤出来,眼泪砸在怀里达丽的衣领上,晕开一小片湿痕。楼下客厅里正在备课的维宏听见喊声,手里的笔“哐当”掉在桌上,猛地站起来,刚迎上去,就看见莎拉怀里毫无动静的女儿,心脏骤然缩紧。他一把接过达丽,指尖触到孩子发烫的皮肤,还有那微弱的呼吸,声音都变了调:“达丽?达丽!”
“让开!”福生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他刚在院子里遛弯,听见儿媳的哭喊就往屋里跑,看见儿子怀里脸色发紫的小孙女,皱着的眉头拧成了疙瘩。他快步走过去,从维宏手里接过达丽,一边让维宏把堂屋的八仙桌擦干净,一边急声说:“放平!快放平!”
达丽被轻轻放在铺了干净粗布的桌面上,双眼依旧紧闭,小脸红得像要烧起来。福生蹲下身,粗糙的手指在达丽双脚后跟的穴位上用力掐下去,那是他多年行医的急救法子,此刻指腹的力道带着几分孤注一掷的急切。“维宏!掐人中!用上劲!”他头也不回地喊,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沉稳。
维宏立刻站到桌子另一头,手指按在达丽上唇和鼻子之间的人中穴,指尖微微颤抖,却不敢松劲。时间像被拉长的线,每一秒都过得煎熬,莎拉站在旁边,双手紧紧攥着衣角,指甲几乎嵌进肉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女儿,眼泪无声地往下掉。
突然,达丽的眼皮动了动,接着,那双总是亮晶晶的眼睛缓缓睁开了,带着刚睡醒似的困惑,看了看眼前围着的爷爷、爸爸和妈妈,小嘴巴轻轻动了动,小声说:“爷爷……爸爸……妈妈……我好难受……”
“醒了!醒了!”维宏几乎要哭出来,伸手想去碰女儿,又怕碰疼了她。福生长长舒了一口气,紧绷的身体瞬间放松下来,他伸手把达丽从桌子上抱起来,动作小心得像捧着易碎的瓷娃娃——这是他第一次抱达丽,此刻怀里孩子温热的呼吸扑在他胸口。
福生的手刚触到达丽温热的小身体,就像被烫到似的顿了顿。掌心下是孩子细软的头发,后背还残留着刚从鬼门关拉回来的微颤,他突然想起自己当年抱襁褓里的维宏时,也是这样小心翼翼,怕力气大了弄疼孩子。
福生把达丽往怀里又紧了紧,仿佛稍一松手,这来之不易的鲜活就会消失。福生的鼻尖蹭到孩子带着奶味的衣领,眼眶猛地发热。
达丽靠在爷爷怀里,困惑地眨了眨眼,小手无意识地抓住他的衣襟,小脑袋轻轻蹭了蹭。福生低头看着孙女懵懂的脸,眼眶悄悄红了。这是他的亲孙女,是他家的血脉骨肉,而那个刚才赤着脚、哭着抱孩子狂奔的莎拉,不是什么“外国人”,是他孙女的妈,是这个家的人。以前总因为莎拉是外国来的,福生心里存着芥蒂,连亲近都刻意避开。心里那道堵了许久的坎,在这一刻,悄无声息地塌了。
他轻轻拍着达丽的背,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温和:“没事了,孩子,爷爷在呢,以后都在呢。”
— 9 —
1941年12月8日,太平洋战争的炮火划破清晨——日本以“偷袭美国夏威夷珍珠港”为起点,正式对英、美宣战。这场战争的硝烟迅速蔓延至上海:日军在突袭珍珠港的同一天,同步对英、美等国在太平洋的属地发起进攻,上海公共租界与法租界也被纳入攻击范围。
此时的上海租界,早已因战局变得脆弱。法国已被纳粹德国击败,而纳粹德国与日本是同盟,法租界失去了背后的势力支撑,沦为事实上的“战区”。日军之所以急于占领租界,一方面是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其与英、美彻底对立,必须清除租界这个“敌对势力据点”;另一方面是为了全面掌控上海的经济、交通命脉,将这座城市变成其统治华东地区的殖民枢纽。
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动荡中,居住在法租界边缘法式小屋的王家,成了无数受难家庭的缩影。日军占领租界后,直接征用了王家的住所作为临时总部,家园瞬间易主。万幸的是,凭借对局势的敏锐感知,王家在12月6日——也就是日军占领前两天,便带着简单的行李紧急撤离上海,一路辗转回到了江苏省丹阳县的王村老家,暂时躲过了战火的直接冲击。
王家在上海立足数代,凭三家中药店的口碑在当地中医药界站稳脚跟,只是这份家业始终扎根沪上,未曾在江苏丹阳王村的老家开过一间铺面。1944年的冬天,凛冽寒风裹挟着绝望席卷王村,肺结核像无形的恶魔在村庄里肆虐,夺走了无数乡亲的生命——这其中,就包括维宏的哥哥维雄与妹妹维英。亲眼看着至亲在病痛中离世,维宏的世界瞬间崩塌,巨大的悲痛过后,他攥紧了拳头:既然家族世代行医,那便要用这门手艺守护身边人。他暗暗下定决心,要自学中医,将来重振家族的中药店,让药材的温苦能驱散更多病痛。
从那以后,王村老宅里父亲的小图书馆,成了维宏的“战场”。他搬来所有能找到的中医药典籍,从《黄帝内经》到《本草纲目》,再到家族流传下来的验方抄本,一页页仔细研读,在密密麻麻的批注与泛黄的纸页间,一点点啃下中医理论的基石。白天他帮着家里干活、照料亲人,夜晚就着昏黄的油灯读到深夜,遇到晦涩的医理,便反复琢磨,或是翻找父亲留下的行医笔记,在字里行间探寻先辈的经验。
时间悄然来到1945年8月15日,这一天的王村,既有新生的啼哭,也有胜利的欢呼。莎拉顺利生下了她和维宏的第三个孩子,是个健康的男孩。夫妻俩望着襁褓中皱着小脸的婴儿,又想起收音机里传来的“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的消息,百感交集。
油灯的光在土坯墙上晃着,莎拉把襁褓里的婴儿贴在胸口,声音还带着生产后的轻哑:“就叫他大卫吧。”
维宏正用粗布擦着刚煮好的草药水,闻言动作顿了顿,看向妻子眼底的光——那是他从未见过的、混杂着温柔与郑重的神色。“大卫……”他轻声重复,指尖无意识地蹭过婴儿细软的胎发,“是你常说的,你们民族里那个很了不起的君王?”
莎拉点点头,手指轻轻划过孩子的脸颊,像是在描摹一个遥远的印记:“是。大卫王曾带着族人从苦难里站起来,还把最珍贵的约柜迎回家园。”她抬头看向维宏,眼眶微微发红,“我们都见过太多生死了,我想让他像大卫一样,不管以后遇到什么,都能带着希望活下去。”
维宏的心猛地一沉,突然想起去年冬天,维雄和维英咳着血离开时的模样,想起自己在图书馆里翻遍医书却无能为力的夜晚。他伸手握住莎拉的手,掌心的薄茧蹭过她的指腹:“好,就叫大卫。”他望着窗外,远处传来乡亲们庆祝战争结束的零星欢呼,“这名字好。既是你的念想,也是我的盼头——他生在和平的第一天,往后我学医护着他,护着咱们一家,就像大卫王守护他的族人那样。”
婴儿像是听懂了似的,在襁褓里轻轻动了动,发出一声软乎乎的呓语。油灯的光落在一家三口身上,把两个民族的祈愿,都揉进了这个叫“大卫”的名字里。
— 10 —
1945年秋天,维宏和莎拉带着三个孩子回到了上海。空气里还飘着未散的硝烟味,维宏抱着大卫,莎拉牵着达美和达丽穿过断壁残垣,终于找到了那栋熟悉的二层小楼。进屋一看,窗户上的玻璃碎了许多,木楼梯被劈得满是裂痕。二楼书房里父亲留下的医书散落在积灰的地板上,零星的纸页粘在墙角。
维宏走到隔两条街的王家药店“和善堂”旧址,眼前的景象更让他心口发紧:柜台被砸得粉碎,抽屉里的药材被洗劫一空,连后院晾晒药材的竹匾都被烧得只剩焦黑的框架。他后来才知道,整个上海像这样的景象随处可见——霞飞路的洋房被炮弹炸穿了屋顶,静安寺旁的弄堂里半数房屋成了危房,街头巷尾总能看到居民在废墟里翻找幸存的家当。
没过多久,维宏拿着辞职申请找到了圣约翰大学的校长。维宏这位曾经在大学课堂上教授英国文学的书生,如今穿上了藏青色的对襟褂子,把父亲留下的三家药店合并到离家最近的王家药店“和善堂”旧址。
没有哥哥维雄帮着打理进货、盘账,维宏每天天不亮就要去采购药材,中午蹲在柜台后啃冷饼子,晚上对着账本算到深夜。有次莎拉起夜,看到他坐在油灯下揉着发酸的肩膀,鬓角不知何时冒出了一撮白发,手指上还沾着抓药时留下的药粉。
所幸家里的那架斯坦威钢琴还完好无损,莎拉擦干净琴身上的灰尘后,她重新支起琴谱架。每天下午,老房子里会传出琴声,路过的邻居有时会驻足倾听。随着学琴的孩子越来越多,家里渐渐有了稳定的收入,达美和达丽也能穿上新做的小花袄,大卫也能喝上奶粉了。维宏晚上算完账后,偶尔还能坐在一旁,听莎拉弹一首他熟悉的《茉莉花》,昏暗的房间里,终于有了久违的暖意。
冬日的一天,梧桐叶落在二楼阳台的木桌上,维宏从樟木箱里取出那个熟悉的木盒时,盒盖的合页发出轻微的“咔嗒”声——那是他们从牛津带来上海的婚书,木盒里的檀木衬纸依旧散发着淡淡的香气,只是桑皮纸的边缘,多了几道这些年添注时折出的软痕。
“爸爸、妈妈,这就是你们的婚书吗?”9岁的女儿达美踮着脚,指尖指着纸面上的梵文曲线,辫子上还系着莎拉织的蓝白条纹发带。7岁的二女儿也好奇地凑过来看。
莎拉笑着把俩女儿牵到身边,翻开婚书第一页:“你们看,左边这些弯弯曲曲的字,是外公写的梵文婚诗,意思是’两人如光,彼此映照’;右边方方正正的,是爸爸写的中文誓词,说要和妈妈一起种菩提与玫瑰。”
维宏取来一支新的狼毫笔,在婚书末尾的空白处写下当年的话:“1945年上海,我们在院子里种的菩提树苗,终于长出了第一片新叶。”
莎拉则拿起钢笔,用英文在旁边补充:“今天达美和达丽学会了用梵文说’妈妈’,达美还说要教弄堂里的小朋友写中文的‘家’。”
达丽看着父母写字,突然伸手拿过铅笔,在空白处画了个小小的全家福——五个牵手的小人,是爸爸、妈妈、姐姐和弟弟。达丽还在旁边画了菩提叶,也画了玫瑰,像极了当年婚书上的模样。
这时窗外传来弄堂里的叫卖声,卖桂花糕的小贩推着车走过,香气飘进阳台。莎拉合上婚书,把它放回木盒,说:“你们的外公外婆要是知道,他们写的婚书里,又多了达美写的字和达丽的画,一定会很开心。”
达美抱着木盒贴在胸口,抬头问:“那等我长大了,也要在婚书上写字吗?”维宏揉了揉她的头发,目光落在木盒上的铜锁——那是达美和达丽的外公艾森教授特意打造的,锁身上刻着梵文“吉祥”和中文“安”。“当然,这婚书不是我们的终点,是给你的起点。等你长大了就会懂,不管是梵文、中文,还是你以后学的其他文字,能写下‘爱’与‘在一起’的,都是最好的语言。”
梧桐叶在风里轻轻晃动,阳光透过叶隙照在木盒上,把锁身的纹路映得格外清晰。那封从牛津带来的婚书,此刻不仅藏着维宏与莎拉的故事,还多了上海的菩提叶、达美的字、达丽的画,成了跨越山海与时光的礼物——就像艾森教授当年说的那样,它不是一页静止的纸,是他们用一辈子写下去的、属于自己的“跨文明史诗”。
— 11 —
战后,中断的家书终于重新抵达莎拉手中。信封上熟悉的字迹让她指尖发颤,读着父母报平安的字句时,嘴角的笑意藏不住,但字里行间对战争余波的隐忧,又像细刺般扎进心里——那是劫后余生者共有的不安。
1948年的夏末,一封厚重的信彻底打乱了她的生活:联合国决议成立以色列国,这个召唤着全球犹太人”回归锡安"的消息,让父母下定了移民的决心,信末那句"来吧,孩子,回到我们的故土",成了她辗转难眠的牵挂。
“回归锡安”是犹太民族的核心历史与宗教概念,核心是指流散在世界各地的犹太人返回其传统故土——“锡安”重建家园。锡安是古代犹太王国的核心区域,大致对应今天的巴勒斯坦地区。
从背景上看,“回归锡安”这一概念源于两千多年前:公元前586年犹太王国被灭后,犹太人开始“大流散”,分散到欧亚非各地,但“返回锡安、重建国家”的信念始终是民族精神的核心。19世纪末兴起的“犹太复国主义运动”,让这一古老理念转化为现实政治行动,最终在1948年推动了以色列国的建立。1948年犹太人移民以色列,正是“回归锡安”从理念到实践的直接体现。
彼时的上海早已不复战时庇护所的安稳。二战落幕未久,内战的炮火便再度燃起,虹口提篮桥的犹太聚居区也被卷入动荡——昔日热闹的维也纳咖啡馆没了声响,美犹联合分配委员会发放救济粮的窗口前,人们的交谈里多了离别的叹息。随着越来越多犹太人搭乘轮船前往以色列,当时的国民政府停止了对外国人的签证发放,滞留在沪的犹太人陷入两难:要么离开,要么沦为没有身份的"黑户"。莎拉摩挲着父母的信,看着窗外弄堂里熟悉的景致,终于在不安中做了决定。
接下来的三天,暗黄灯光在深夜里从未熄灭。莎拉和丈夫维宏相对而坐,话没说几句,泪水就先模糊了视线。维宏的烟卷烧到了指尖才惊觉,这个传统的中国男人沉默许久,终是松了口:”莎拉,亲爱的,你带达美和达丽走吧,跟着你父母安心。”但他坚持要留下小儿子大卫,”王家的根,得靠儿子传下去"。最后,他看向角落里落着薄尘的钢琴:"莎拉,你把琴也带上,到了那边还能教孩子弹琴,还能写你的曲子。"
离别的那天,上海的天空压得极低,铅灰色的云像浸了水的棉絮。吴淞口的码头上人声嘈杂,联总安排的移民船正缓缓升火,甲板上满是拎着行李的犹太难民。维宏将妻子的手攥了又攥,最终只化作一个用力的拥抱。莎拉的眼泪砸在他肩头,混着风声几乎听不清道别。
汽笛长鸣时,达美紧紧牵11岁的达丽。13岁的黑发女孩比妹妹高出半头,却同样一脸茫然,姐妹俩的手死死攥着春节时父亲送的丝绸扇子,扇面上的牡丹在阴郁的天气里失了亮色。
轮船缓缓驶离码头,莎拉扒着栏杆,一遍遍地喊着"大卫!大卫!",直到维宏抱着儿子的身影缩成远处的一个小点,终于消失在灰蒙蒙的水汽里。
莎拉在甲板上站了很久,海风吹乱了头发。此刻,在上海生活的那些年里的辉煌与温暖都像燃尽的烟花,随着远去的海岸线,悄无声息地消散在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