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的围城没能提供预想中的庇护,反而更像一座需要额外耗费心力去防守的堡垒。林知梦将更多的精力投注于工作,试图在职业领域寻找一丝确定性和价值感。她所在的那家名为“启创”的本地广告公司,规模不大不小,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靠着几个长期客户和老板的路子勉强立足,内部则充斥着所有中小型私企常见的鸡血、内耗和微妙的人际政治。
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王蔚,这位人称“蔚姐”的创意副总监,以一种春风化雨、无微不至的姿态,进入了林知梦的职场生活。
王蔚年近四十,保养得宜,妆容精致,永远穿着剪裁合体的职业套装,笑容标准得像是用尺子量过——嘴角上扬的弧度,眼角细微的纹路,都透着一股经过精心计算的亲和力。她从不大声斥责,永远用“建议”、“探讨”的口吻说话,但每一句“建议”背后,都带着不容置疑的潜台词。
林知梦第一次正式领教王蔚的“威力”,是在一场针对新锐茶饮品牌“清语”的比稿项目群面上。公司很重视这个客户,王蔚亲自带队,组里还有几个资深文案和设计。作为入职不到两年的“新人”,林知梦原本只是列席学习。
头脑风暴环节,王蔚鼓励大家畅所欲言。几个老员工提出的方案要么中规中矩,要么过于天马行空。林知梦听着,脑子里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最近做过的一个梦:一片氤氲的茶园,雾气缭绕,采茶女的背影在雾中若隐若现,带着一种古典的、静谧的诗意。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声说出了这个意象,并尝试将其与品牌“清心、自然”的调性结合。
话音刚落,会议室出现了短暂的寂静。几个老员工交换着意味不明的眼神。就在林知梦以为自己说错了话,脸颊开始发烫时,王蔚带头鼓起了掌。
“好!非常好!”王蔚笑容满面,目光灼灼地看向林知梦,“知梦虽然年轻,但很有灵气嘛!这个‘雾中茶境’的意象,非常独特,很有记忆点!一下子就跳脱了市面上那些甜腻腻、闹哄哄的茶饮广告套路!”
她一连用了几个褒义词,把林知梦捧得有些发懵。
“这个方向我觉得大有可为。”王蔚一锤定音,直接将林知梦这个模糊的想法定为了比稿的核心概念之一,并当场宣布:“这个项目,知梦也跟着深度参与,多学习,也多贡献你的新鲜想法。”
一时间,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林知梦身上,有惊讶,有审视,也有不易察觉的嫉妒。林知梦受宠若惊,心底那点因为婚姻和过往而积压的不自信,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认可冲淡了一些。她甚至对王蔚产生了一种知遇之恩的感激。
这就是王蔚“捧杀”的第一式:破格提拔,制造孤立。将一个资历尚浅的新人骤然推到聚光灯下,赋予其超出能力的重视,看似重用,实则是将其架在火上烤,无形中为她树敌,也让她更加依赖自己这唯一的“伯乐”。
“清语”茶饮的比稿最终意外获胜,林知梦那个“雾中茶境”的概念功不可没。庆功宴上,王蔚拍着林知梦的肩膀,对所有人说:“看看!这就是我们启创未来的希望!大家要多向知梦学习,保持思维的活力!”
林知梦端着酒杯,脸上笑着,心里却隐隐感到不安。这种过度的赞誉,让她觉得自己像个被吹胀的气球,飘在空中,脚下却空荡荡的。
很快,“影子项目”就来了。
一天,王蔚把林知梦叫到办公室,关上门,语气亲昵又带着点神秘。
“知梦啊,有个非常重要的任务,我觉得只有你合适。”王蔚压低声音,“公司最近在接触一个很有潜力的新客户,做……嗯,数字艺术的,比较前沿。他们想推一个系列,叫‘僵尸NFT’。”
“僵尸NFT?”林知梦愣住了。2017年,比特币价格经历了一□□涨,各种加密货币和与之相关的概念(如NFT,非同质化代币)开始进入大众视野,但也伴随着巨大的争议和泡沫。圈内甚至流传着一个著名的梗——“比特币披萨日”,纪念那个用一万枚比特币购买了两块披萨的“冤大头”,用以调侃币圈价格的剧烈波动和早期参与者的戏剧性遭遇。僵尸和NFT的结合,听起来就透着一股荒诞和……不详。
“对,就是结合僵尸文化和区块链技术,打造独一无二的数字藏品。”王蔚试图让这个概念听起来高大上,“客户预算很高,但要求也非常……独特。他们看过‘清语’的案子,尤其欣赏你那种带点朦胧、梦境感的风格。”
王蔚说着,将一份薄薄的资料推到她面前:“客户点名希望,这个‘僵尸NFT’的视觉和概念,能延续你那种‘梦瘾’的风格。”
林知梦的心猛地一沉。“梦瘾”是沈野摄影展的主题,是她内心深处那些隐秘情绪的投射,甚至带着她出生时“白鹿”意象的些许影子。如今,却要被用来包装一群虚拟的、嘶吼的僵尸?这感觉就像有人用脏手粗暴地翻搅她最私密的记忆花园。
“蔚姐,这个……‘梦瘾’风格可能不太适合这种主题……”林知梦试图委婉拒绝。
王蔚脸上的笑容不变,眼神却锐利了几分:“知梦,我知道你有艺术家的坚持。但商业广告,就是要满足客户的需求。而且,这也是一个挑战和机会啊!把你独特的个人风格,应用到更广阔的领域,证明你的可塑性和商业价值!我相信你可以的!”
她的话滴水不漏,既肯定了你的“独特”,又用“挑战”、“机会”、“商业价值”这些大帽子压下来,让你无法拒绝。拒绝,就是不上进,不配合,辜负了她的“信任”和“栽培”。
捧杀第二式:强塞不可能任务,以“信任”为锁链。
捧杀第三式:混淆概念,将商业妥协包装成个人突破。
林知梦被架住了。她无法说出“梦瘾”与沈野、与她个人历史的深刻联系,那在职场看来只会是矫情。在王蔚“鼓励”的目光下,她只能硬着头皮接下了这个让她从心底感到排斥的“僵尸NFT”项目。
接下来的几周成了噩梦。她需要构思如何将那些狰狞、腐朽的僵尸形象,与她内心那些关于追逐、恐惧、以及微弱救赎的“梦瘾”意象强行嫁接。每一次头脑风暴,每一次草图绘制,都像是一场精神上的自我凌迟。她感觉自己正在亲手玷污那些珍贵的、属于她自己的内在风景。
而王蔚,始终保持着“微笑”监督。她会时不时地关心进度,用那种甜腻的语气说:“知梦,我知道这对你来说有点难,但克服了就是一次飞跃!”或者,“客户又催了,他们可是冲着你的‘梦瘾’风格来的,别让蔚姐失望啊!”
压力与日俱增。林知梦开始失眠,梦里不再有白鹿或河流,取而代之的是无穷无尽的、扭曲的僵尸在像素化的数字迷宫里追逐她。白天,她对着电脑屏幕,大脑一片空白,创造力枯竭。
一天晚上,她加班到深夜,办公室里只剩下她一个人。面前摊着满是修改痕迹的KPI进度表和令人作呕的僵尸NFT概念图。绝望和烦躁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几乎让她窒息。
她猛地抓起一支红色记号笔,不是去修改方案,而是翻过那张冰冷的、布满数据的KPI表格,在背面空白的纸张上,发疯似的画了起来。
她画的不再是客户要求的恐怖僵尸。她画了一群穿着滑稽西装、打着领带、戴着工牌的僵尸,它们不再嘶吼追逐,而是排着队,僵硬地、笨拙地……跳着蹩脚的踢踏舞!背景是扭曲的电脑屏幕和漫天飞舞的比特币符号。
她画得飞快,线条粗犷,带着一股发泄般的狠劲。那些让她恐惧和厌恶的意象,在笔下变成了荒诞可笑的漫画。
画完之后,她看着那张充满了讽刺和自嘲的涂鸦,胸中那口憋了许久的浊气,似乎随着笔下僵尸滑稽的舞步,稍稍宣泄了出去。
这不是解决问题,而是在高压下,为自己找到一个非破坏性的情绪出口。是在被逼自我抄袭的绝境中,用一种扭曲的方式,重新夺回一点点对“僵尸”这个意象的诠释权,哪怕只是在一个无人在意的角落。
她将那张画藏进了文件夹最底层,像藏起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小的秘密反抗。
项目最终勉强交付,客户并不十分满意,王蔚的脸上第一次对林知梦失去了笑容,虽然语气依旧“温和”:“知梦,这次有点可惜啊,没完全发挥出你的水平。下次要更努力才行。”
轻飘飘的一句话,将项目的失败归咎于她的“不努力”。
林知梦没有辩解。她看着王蔚那张无懈可击的笑脸,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这微笑背后,不是春风,是淬了毒的冰针。
她知道,“僵尸NFT”只是开始。王蔚的“捧杀”盛宴,主菜还未上桌。
而她的职场长征,刚刚踏入最泥泞的雷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