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间歌舞已停,人声不止。四下皆高呼着一个名字——“骨罗烟”,此起彼伏。
也是这时,女孩才将呼声里的这个名字同那抹高台上的倩影重合。
道不明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她见到那位“骨罗烟”,只觉惊艳,又带有些想要探究的意味。
毕竟她来一趟人世,随心就好。这也是族人的戒语。
心神一动,那施展的魅术也就因此解了。身旁木愣站着的老嬷嬷一下子回了神。瞪眼望一圈四周,竟思不起半分如何来此,再见到一旁穿青衫的丫头,才想起正事,于是也将来此归咎于她:“好你个丫头,胆敢跑此来看戏!我看你这魁姬梦是别得做了,就做个下等杂役是了!”说罢便要来揪她的耳朵,被她轻巧躲开。
只道:“我自己走。”
老嬷嬷吹胡子瞪眼,火气上来了,刚要训斥两句,就看到面前人的眼睛变得诡怪起来。瞳孔慢慢收缩成一条竖缝,连带着面容都开始变形。
话到了嘴边,便又忘得空白,只剩下恐惧席卷全身。
老嬷嬷的脸变得扭曲起来,想要尖叫,一面不断地后退。女孩开始还不懂她为何这样的表情,等到发觉自身的异动,才心道不好。她扑身过去抱住嬷嬷,朝她吹口气,刚刚还惊慌的人瞬间昏死过去。
她知道自己是饿了,偷鸡不成,元神不稳,就将要现原形了。左右看看,又未见吃食。鼻尖纵然萦绕着若有若无的食物香气,但相隔甚远,她知道没法赶过去了。
此时人已散去大半,但仍然热闹。她不敢料想在这变作狐狸身时会是何种模样。四下无法,仅怀中抱着一老妇。
女孩突然顿了片刻。再抬头起眸中已现起寒光。
她搀扶着老嬷嬷起来,拖着她佯装行走。带离了大厅,进入侧廊,又进了一间小屋。
关门时手已经变作了狐狸爪。
门外的光混着杂音熙熙攘攘透进屋一点,屋里漆黑一片,只听得一阵窸窣的声响。
借着门缝洒落的一束光,向里看——
红棕皮毛,狐狸面首,它裹着一件青衣,正伏在一位老妇身上。
狐口微张,拨弄开妇人的唇齿,突有一抹白亮的气从女人口中渡向狐狸。
于是狐耳颤了颤,似是从那面上现出一个笑来。
·
一声吱嘎作响。
她从门内出来,面容上透出半分红晕。似是餍足般挥袖掩面,很快又恢复如常。
女孩小心地托起裙摆,眼睛转向形形色色游走的男女。他们或搂抱,或姿势暧昧而行,细声说着些她不懂的话。
女孩只觉出了其中的醉意,还有折扇轻摇的娇娆。
她直起身,背向来客,学着那些女人轻佻的模样,捻着裙边,摇曳生姿。青色漫过她的腰线,现出妩媚的光景。她又观摩了一会廊下打情骂俏的一对男女。
再然后,她回眸的目光变了。失了纯,蒙上了一层水雾。于是和这红馆的众多女人一样,用那一双眼睛去刺探男人的心。
她觉得有趣,也仅仅因为有趣,模仿而已。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便又复了原。
没有了老嬷嬷引路,她一个人有些找不到方向的乱逛着。
突然走入了一处僻静地。院庭正中的桃花树参天。几盏灯挂在枝桠,明明灭灭。风卷起桃花纷飞,夜空中明月中好。
几乎只是一眼,她就可以确认,这桃树已然有灵。亦是在此施了甚么法术,助它能长得如此茁壮。不过也都是些哄骗人的小伎俩,至少它还没到化形的修为,远不及自己。
走廊那头,跌跌撞撞闯进来一个男人。身上浓烈的酒气引得她侧目。兀自退了一步,厌恶地掩了鼻息。
那人身着金纹苏绣流云靴,发冠歪了一点,衣衫也不整,手中还抱着酒罐,脚步虚浮。
女孩刻意藏了自己的身影。只在暗处窥视着他。
只见男人醉态地走入庭院中,朝着那空中的月亮举杯,大喊道:“骨罗烟!你出来……吃我一杯酒!”
四下无人应他。
“出来,陪我喝!”他仓促地又前行了几步。手中酒罐不稳,一下摔了,人也扑倒下去,灰头土面地磕碰了一头淤青。
他跪在地上,看桃花从枝上飘零落下。声音一抖,话语中竟有几分委屈来:“你出来啊……我想见你。”
月散着清光,地上未渗透的酒液映照着依稀的树花。风动了,紧接着花也动了。藏身柱后的女孩眯眼,桃花的香气开始在这一方庭院中凝聚,借由着风将花瓣中淡淡的妖力拂入人的脑内。
男人不哭了,一阵风过后只感到口干舌燥,浑身燥热。他忙着解衣,又想到了什么,急着去摸身上的钱袋。
“都给你……我都给你,骨罗烟,求求你,见见我……”他发疯似的把满当的银钱倒灌出来,钱币落在地上的声音叮当作响。后又将身上的玉佩首饰抛了,更有一大袋黄金撒了一地。
桃花催生着**。女孩眼中能看见一些常人看不到的东西,比如现在,那些从男人身上蒸发的汉阳之气,往树根处飘去了,成为滋补它的养分。
花树后头的厢门轻轻开了,小阁楼上点起了灯。
身穿绮罗的女人未绾发,姿态懒散地小步走到了栏杆边,俯视着下面跪坐的男人。
两个婢子整理着她的衣摆,又为她披上袍子,搀扶在她左右。
她未梳妆,却依旧美得心惊。她支在栏杆旁,打量着下方的人,调笑中弯了眉眼,远处有人看得心颤。
男人也看见了她,喜出望外,跪爬着上前想要靠近那座阁楼。却先听见她的嗔笑:“女子家的闺阁也要闯?”
他愣住了,一直只是迟迟望着她。
月收入了云际,于是只剩她独美。骨罗烟小声开口:“官人,你醉了。”那一句话堪比梦魇,又作酣梦,明知险恶却不愿清醒。
骨罗烟抬指,婢子弯腰屏退,再顺着楼梯下来,拾起满地的金银。
男人发着汗,衣襟被汗湿了半肩。他着迷地盯着阁楼上的女人,现着眩晕。喃喃道:“我没醉……你……下来同我吃酒。”
“你说什么?”骨罗烟笑着问他。
“我说……”他突然咳嗽起来,很久都不见好,面色也苍白下来,失了人气儿。
婢子收敛好财物,又上了楼。骨罗烟站直了身,还是一副倦倦的样子。
她说:“你真的醉了。”
“可是我……”男人脸上现出慌张来,生怕一眨眼,那人就不见了。
“等,下次。”骨罗烟收了笑,眼中有一瞬悲悯。“下次若再见我,官人,记得带上钱财,我们楼上旧叙。”
男人匍匐在地上,慢慢闭眼,昏睡过去。
女孩知道是原阳消耗尽了,再无法支撑身体。
“送他出红馆吧。”骨罗烟又带上了笑:“最好再不要回来。”
·
男人被拖走了。她在阁楼上转身,嫌恶地瞥一眼那庭院中的桃花树。
一时婢子退了,抬着男人而去,骨罗烟没有走进屋中。
她面对着里屋念道:“姑娘姓甚名谁?”
四下静悄悄,桃花枝闭了些许。她再没说话,在等一个回答。
女孩从柱后走出来,恰巧此时月光重现,在她身上披上一身清晖。女孩抬头望骨罗烟,答道:“我无名无姓。”
阁楼上的人愣了一瞬,随即转过来,仍俯视着院中的女孩。
“是你。”骨罗烟说,“白日我瞧见你了。”
女孩看着她,点头。
“你知道我?”骨罗烟问她。
“现在知道了。”
“那你可愿让我为你取名?”
“名?”
“这样我就知道你了。”骨罗烟倚着栏杆笑。
她想了想,说:“我叫你念青可好?”
她见她着一身青衣,眼中是不同于自己的纯良。
念你青绿,不入红尘。
“那我如何称呼你?”念青问了一个傻问题。
骨罗烟道:
“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