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梦。
景颂之醒来时,殿外天色尚未透亮,只余一层朦胧的灰白。空气中弥漫着破晓前的清冷,昨夜那点微薄的暖意早已散尽,竟比冬日更添几分刺骨的寒意。
他坐起身,拥着锦被,一时有些怔忡。昨日发生的一切——朝会上的如履薄冰、御书房内的暗流涌动、林枫那古怪的眼神——如同隔着一层薄纱,清晰却又带着一种不真实的模糊感。唯有掌心那几道浅浅的、由他自己掐出的红痕,提醒着他那并非梦境。
巨大的疲惫感,如同潮水退去后吸附在礁石上的湿冷海藻,依旧缠绕着他,沉甸甸地压在心口。这种疲惫并非源于身体,而是从灵魂深处弥漫开来,是对已知悲剧命运的无力,以及对未知变数的惶惑。
“殿下,您醒了?”三福的声音在帐外轻轻响起,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昨日被赐名后,这小内侍似乎更添了几分谨慎。
“嗯。”景颂之应了一声,声音带着晨起的沙哑。
宫人们鱼贯而入,沉默而有序地伺候他洗漱更衣。今日并非大朝之日,只需着常服前往文华殿听太傅讲学。相较于昨日那身沉重繁复的朝服,今日的衣袍虽仍显庄重,却已轻松不少。然而,那无形的枷锁,却仿佛焊在了他的筋骨之上,纹丝未动。
用过早膳,时辰尚早。景颂之屏退左右,只留三福在一旁磨墨。他铺开一张宣纸,却并非临帖习字,而是提笔,于纸页最不起眼的角落,极轻极快地写下几个唯有他自己能懂的符号。
“癸未,御书房,江南水。”
“林,疑。”
笔尖顿了顿,墨迹在纸上微微晕开。他最终没有写下那个“父”字。有些猜测,即便深埋心底,也足以令人胆寒。
写罢,他不动声色地将这张纸卷入一旁临摹用的废稿之中,置于案角。这只是最原始的记录,聊胜于无。他需要更隐秘的方式。
......
辰时刚过。
东宫书房内,景颂之临窗而立,指尖拂过宣纸,却未能压下心头那片沉重的滞闷。晨光透过雕花木窗,在纸面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却暖不透他指尖的微凉。
昨日御书房那一问,如同悬顶之剑,寒芒刺骨。父皇那句关于江南水患的随口之言,在他耳畔反复回响,是敲打,是试探,还是别的什么?他不敢深思,只能将"守成"二字在心底又默念数遍,如同护身的咒文。
"殿下,"内侍三福轻步而入,"御前的张贵忠张公公来了。"
景颂之笔尖一顿。张公公是父皇身边最得用的老人,此刻前来,绝非寻常。
"传。"
张公公俯身进入:"奴才向殿下请安。传陛下口谕:今日午时,请太子殿下前往养心殿偏殿用膳。"
景颂之心脏微微一缩,面上却不露分毫,只语气平和地回应道:“孤知道了。有劳公公亲自跑一趟。”他略一颔首,三福便机灵地上前,将一个沉甸甸的绣纹锦袋悄无声息地塞入张公公袖中。
张公公脸上的笑容愈发浓郁,他躬身前倾,压低声音说道:“殿下客气了。陛下今日心情似乎颇为愉悦,还特意吩咐小厨房准备了数样殿下……往日颇为喜爱的点心。”他的语速逐渐放缓,在“往日颇为喜爱”这几个字上,隐含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深意。
景颂之袖中的手心微微发痒,手指轻轻蜷缩。又是“往日”!父皇的“往日”,难不成是孩童时期他对甜食偏爱之时?
“孤知道了,谢公公提点。”他的语气依旧平静。
张公公不再多言,恭敬地退下。殿内重新陷入寂静,唯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声打破这份宁静。
然而,景颂之却感到那寂静愈发令人窒息。这绝非寻常的父子共膳。御书房的考较余音犹在耳畔,此刻的邀约,更像是一场延续的、或许更为温和,却也更为致命的试探。他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对。
巳时将尽,养心殿偏殿。
殿内暖香氤氲,驱散了春日午时仍存的些许凉意。食物清淡的香气与书墨、龙涎香交织,构成一种奇特的、属于帝王私人空间的温暖气息,但这暖意却透不过景颂之心头的寒冰。
他垂眸敛衽,在内侍的唱引声中步入殿内。皇帝景昭睿已端坐于一张不大的紫檀木圆桌旁,未着朝服,一身藏青色常服减了几分朝堂上的凛然威仪,却添了几分居家的随意,而这随意,反而更让人捉摸不透。
“儿臣参见父皇。”景颂之依礼跪拜。
“起来吧。”皇帝的声音平和,听不出喜怒,“坐。”
“谢父皇。”景颂之依言在最近的绣墩上坐下,依旧只坐半边,脊背挺得笔直,目光规规矩矩地落在自己面前的碗碟上。。
目光不经意扫过桌面,他心下微微一怔。桌上菜式不多,却样样精致——清嫩的笋尖,时令的蕨菜,一道汤色清亮的馄饨,还有几碟点心……竟有糖蒸酥酪和鹅油酥饼,都是他幼时最恋的甜腻口味。那碟酥酪,更是他记忆中,每每贪嘴多吃便会闹牙疼,被乳母悄悄藏起来的零嘴。
想到此处,他轻轻皱起眉头,仿佛刚才有蚊虫在眼前飞舞,扰乱心神。幸好,不久后那奇怪的感觉便消散了。
景昭睿执箸,点了点那碟酥酪:"御厨新制的,尝尝。"
"谢父皇。"景颂之垂首。这一桌菜肴,是巧合,还是有意?他不敢细想。
殿内一时安静,只余碗箸轻碰之声。君父在餐桌上缄默不语,景颂之亦不敢妄自多言。他执起匙箸,细嚼慢咽起来,每一口都品得谨慎。这片刻的宁静,反而让他心弦绷得更紧。
“昨日朕向你询问江南水患之事,”皇帝放下汤匙,语气平常得像是在闲聊家常,“你答得稳妥,皆是章程。朕后来想了想,若你身为东宫太子,日后开府建牙,属官之中,何人可堪重用?”
又来了!
景颂之执筷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这个问题,比昨日更进了一步,直指未来权力格局的核心。东宫属官,乃是未来天子近臣,人选至关重要。答得好,是结党营私之嫌;答不好,是无识人之明。
他迅速权衡利弊。绝不能提名任何人,更不能流露出对任何派系的倾向。
他放下筷子,恭敬地垂首:“回父皇,东宫属官皆由父皇亲自遴选指派,自是干练忠诚之辈。儿臣年幼,识人有限,不敢妄加评判,唯知谨遵父皇安排,用心向诸位大人学习便是。”
这回答滴水不漏,将选择权与责任完全推回给皇帝,恰如其分地展现了一个“恭顺”太子应有的反应。
皇帝闻言,沉默了片刻,手中银箸轻轻搁置于筷枕之上,发出细微而清脆的声响。他缓缓抬起眼,目光沉静地落在景颂之低垂的头顶,那目光虽不锐利,却蕴含着一种沉重的穿透力。
“颂之,”皇帝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殿内,“你如今身为太子,未来的君主。既非答书的鹦鹉,亦非传话的傀儡。”
景颂之身体骤然一僵,猛地抬起头来,与父皇那双深邃莫测的眼眸对视。那双眼中既无怒意,亦无失望,唯有一种近乎平静的审视,却比任何严厉的斥责更令他心神震慑。
“朕问你属官中何人堪用,并非要听你复述朕的任命。”皇帝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如重锤般敲击在景颂之的心头,“朕意在探知,你的目光所系何人,你的内心,是如何权衡你周遭之人的。身为一国之君,或许不必采纳其言,但绝不能不明其人。”
景颂之的心脏在胸腔内剧烈跳动,仿佛随时会冲破肋骨的束缚。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干涩,难以发出任何声音。父皇的话语,犹如一把无形之钥,试图撬开他那紧闭的心门。
“儿臣……儿臣明白了。”最终,他只能低下头,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
“明白就好。”皇帝不再看他,重新拿起筷子,“用膳吧。”
接下来的时间里,景颂之食不知味。那精致的菜肴,此刻在他口中如同嚼蜡。父皇的话语,在他脑海中不断回荡。不是鹦鹉,不是傀儡……那父皇究竟希望他成为什么?一个拥有独立意志,却又必须完全符合其期望的“完美储君”吗?这其中的分寸,何其难以把握!
膳毕,清茶奉上。皇帝抿了一口,便挥手让内侍撤下席面。
他的步伐保持着储君的仪态,心却跳得飞快。
就在他即将踏出殿门门槛的那一刻,皇帝的声音再次从身后传来,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殿内寂静的空气:
“阿璆。”
景颂之的脚步骤然停顿,立刻转身垂首:“父皇还有何吩咐?”心底的震惊挥之不去,思绪因那许久未曾听闻的小名而被搅得纷乱不堪。
皇帝并未看他,目光似乎落在窗外明媚的春色上,语气平淡得仿佛在交代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今后,你若有意来养心殿用膳,不必等候朕的旨意。只需……遣人前来通报一声便可。”
景颂之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抹难以置信的愕然,随即被更浓重的警惕所取代。
随时可来?通报即可?
这绝非单纯的恩赐。更像是悬在头顶的砍头刀,不定时地降临,将他置于更为频繁的审视之下。难道是父皇对他“藏拙”之举心生不满,因而加大了“磨砺”的力度与频次?
巨大的压力瞬间将他笼罩。他几乎可以预见,每一次“通报”背后,都可能隐藏着一场需耗尽心力去应对的严峻考验。
“儿臣……”他喉咙发紧,努力使声音听起来充满感激,“谢父皇恩典。”
皇帝几乎不易察觉地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退下了。
直到真正走出那扇沉重的殿门,踏上阳光灿烂的宫道,接触到外面微暖的空气,景颂之才感觉自己那紧绷到极致的神经稍稍松弛下来,后背却早已被一层细密的冷汗浸透。
他回头望了一眼那巍峨肃穆的殿宇,朱红的宫墙在明媚春日的照耀下,非但不显温暖,反而像一头蛰伏的巨兽,那扇他刚刚离开的殿门,便是巨兽随时可能再次张开的巨口。
“通报一声即可……”
这句话在他脑海中反复回荡。瞬间,他内心的某处变得柔软,伴随着隐约的阵痛。他试图去揣摩其背后是否有一丝属于父亲的、笨拙的关切,然而前世的冰冷记忆与今世如履薄冰的体验,宛如一堵厚重的冰墙,将所有温暖的可能都隔绝在外。他本能地、固执地将之解读为更深沉的帝王心术与更为严苛的考验。
他神情恍惚地走回东宫,脚步比来时更加沉重,仿佛那一道看似开放的许可,化作了更无形的枷锁,套在了他的身上。
回到书房,他立刻屏退所有宫人。需要记录和分析的信息太多了。他铺开一张全新的宣纸,却不是写字,而是执笔,用极其纤细的笔触,开始绘制、勾勒只有他自己能看懂的符号与简图。
在代表“父皇”的复杂符号旁,他重重地画下了一个巨大的问号,旁边标注了“试探加剧”、“期望难测”、“许可=考验?”。
在代表“养心殿”的方框上,他画下了一道虚线的箭头,意味“可主动接近,但风险极高”。
最后,在纸张的角落,他再次画了那盏微小的、摇曳的孤灯,笔触却比之前更加凌乱,周围的黑暗仿佛要将其彻底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