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透过御书房高窗上的蝉翼纱,滤去了刺目的锐利,只余下一片温吞的暖意,静静铺陈在光滑如镜的金砖地上。空气里弥漫着陈年书卷的墨香、御用松烟墨的清冽,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属于权力核心的寂寥与冰冷。
通往御书房的路,他前世走过无数次。每一次的心情却截然不同。曾经是跃跃欲试的期盼,后来是如履薄冰的谨慎,最终是……冰寒彻骨的绝望。而这一次,是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不得不为”的麻木。
御书房的门槛很高,他需要稍稍提气才能迈过。殿内光线略暗,巨大的紫檀木书案后,皇帝景昭睿正执笔批阅着奏章,并未抬头。空气里弥漫着陈年书卷的墨香、御用松烟墨的清冽,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属于权力核心的寂寥与冰冷。
景颂之垂眸,趋步上前,在离书案约三步远处停下,依礼躬身:“儿臣参见父皇。”
他目光落在自己靴尖前那片被阳光照得发亮的地砖上。他能听到自己平稳的呼吸声,以及更远处,皇帝翻阅奏章时纸张摩擦的细微声响。
“嗯。”皇帝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平稳无波,听不出情绪,“坐吧。”
“谢父皇。”景颂之在一旁早已备好的绣墩上小心坐下,只坐了半边,脊背挺得笔直,目光规规矩矩地落在自己膝前那片光滑如镜的金砖地上。
终于,皇帝搁下笔,抬起眼。那目光沉静,却带着一种几乎能穿透人心的审视,落在景颂之身上,像是在打量一件需要重新评估的器物,之后,他再也没有看过自己的儿子一眼。
“昨日太傅所授《政要》,‘安民’一节,你如何解?”皇帝的声音忽然响起,打破了满室的寂静。他目光留在手中的奏疏上,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询问天气。
景颂之心头微紧,旋即定神。这个问题在他预料之中,答案也早已烂熟于心。他甚至能引申发挥,提出数条切中时弊的安民之策,那是他前世呕心沥血实践所得。
但此刻,他不能。
他略作沉吟,并非思考答案,而是在权衡应答的分寸。前世为储君,于此道他早已烂熟于心,甚至能引申发挥,提出数条切中时弊的安民之策。但此刻……
“回父皇,”他抬起眼,目光恭顺,“太傅有言,民为邦本,本国邦宁。为政者当轻徭薄赋,劝课农桑,使民以时,则仓廪实而知礼节,天下可安。”
回答中规中矩,全是太傅讲授、书本有载的圣人之言,无半分个人见解,更无任何超出十岁太子应有的“急智”或“远见”。
皇帝闻言,终于从奏章上抬起眼,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沉静,却带着一种几乎能穿透人心的审视。景颂之努力维持着面部表情的平静,甚至刻意让眼神里流露出一点属于孩童的、努力回忆后的忐忑。
“嗯。”皇帝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重新低下头去,“记得还算周全。”
景颂之心下稍安。藏拙,第一步似乎成了。
然而,接下来的一个多时辰,却让他渐渐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皇帝的问题并不刁钻,皆在课业范围之内,从经史子集到简单的算术地理,甚至问及他对于近日京郊春耕的看法。景颂之每一问都答得谨慎,力求准确却绝不出挑,引用的皆是太傅所言或书中所载,将自己真正的见解与能力深深埋藏。
他表现得像一个天资尚可、肯用功记诵、但绝无惊才绝艳之处的普通学生。
皇帝偶尔会点点头,偶尔会指出他某一处记诵的小疏漏,语气始终平淡,听不出是满意还是失望。但景颂之却能感觉到,那平淡之下,似乎有一丝极淡的……索然无味?
就像一位严师,发现原本寄予厚望的弟子,似乎并无预期中的灵性。
这种察觉,让景颂之在心底苦笑。果然,即便是“守成”,想要完全瞒过这位父皇的眼睛,也绝非易事。他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扮演好这个“中庸”的角色。
期间,有太监悄无声息地进来换过两次茶,又有中书舍人捧着紧急公文入内请旨。皇帝处理政务时,便让景颂之在一旁临帖静候。
景颂之乐于如此。他执起笔,敛息静气,一笔一划地描摹着法帖。心思,却有一半飘向了窗外。
不知此刻,沈不言在何处?是在侍卫处当值,还是在演武场操练?那个沉默得像块小冰块的孩子,这一世,能否避开前世的厄运?
还有那个林枫……今日朝会上那古怪的一瞥,始终在他心头萦绕不去。此人究竟是何来历?他那份与周遭格格不入的疏离感和那份莫名的“同情”,究竟从何而来?
“心不静,笔则浮。”
皇帝的声音冷不丁地响起,并未抬头,却一语点破。
景颂之手腕几不可查地一颤,一滴墨险些滴落宣纸。他立刻凝神,恭声道:“儿臣知错。”
皇帝不再言语。
时间在墨香与寂静中缓慢流淌。当日头西斜,两个时辰将至时,皇帝合上最后一本奏章,揉了揉眉心,似乎随口问道:“江南道近日有奏报,言及今春雨水较往年丰沛,江河水位渐涨。你以为,朝廷当下该如何应对?”
景颂之执笔的手骤然一紧。
江南水患!
这四个字如同一条冰冷的闪电,瞬间刺入他的脑海,骤然唤醒了那些深埋的记忆碎片——浑浊的泥水,令人窒息的寒意,以及岸上户部裴侍郎那张毫无表情的脸……此时的户部员外郎,即十三年后将晋升为户部侍郎的裴德康,今日似乎并未出席朝会。
他的呼吸几乎停滞,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攀升而上。他猛地低下头,掩饰住瞬间苍白的脸色和眼底翻涌的情绪。
父皇为何突然问起这个?是巧合,还是……试探?
他强迫自己冷静。绝不能流露出任何异常。此刻的他,只是一个十岁的、久居深宫的太子,对江南水情能有什么“己见”?
他深吸一口气,再抬头时,脸上只剩下一片属于孩童的、努力思考后的茫然与谨慎:“儿臣……儿臣听闻,治水乃国之大事,当交由工部与地方能吏勘查研判,朝廷再据此拨发粮款,加固堤防,方是稳妥。儿臣年幼,见识浅薄,不敢妄言。”
他将问题轻巧地推回给专业的官员和既定的朝廷流程,完美符合一个“守成”太子应有的反应。
皇帝凝视着他,眼神深邃而幽远。景颂之此刻心跳如雷,竭力控制着自己的眼神不四处游移。经过漫长的沉默,皇帝终于再次开口,语气平淡而坚定:“嗯,下去吧。”
“是,儿臣告退。”景颂之如蒙大赦,躬身行礼,一步步退出御书房,姿态依旧完美,唯有袖中微微蜷起的手指,透露出他内心的波澜。
直到走出那扇沉重的殿门,来到廊下,被傍晚微凉的风一吹,他才惊觉自己背后的中衣已被一层细密的冷汗浸透。
方才那一问,绝非偶然。
父皇……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
他回头望了一眼那在暮色中更显深邃的殿门,心头笼罩上一层新的阴霾。这条“守成”之路,似乎从迈出第一步起,便已布满了他未曾预料到的荆棘。
他沉默地走在长长的宫道上,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却丝毫无法驱散那彻骨的寒意。
行至东宫门前,却见一个穿着翰林院青色官袍的年轻身影,正略显局促地站在那儿,似乎等候已久。听到脚步声,那人转过身来,清秀的脸上露出一抹笑容,正是林枫。
“微臣林枫,参见太子殿下。”他拱手行礼,姿态较之朝会上似乎娴熟了些,但眼神中那抹与这宫墙格格不入的跳脱之气仍清晰可见。
景颂之的脚步微微一顿。
林枫自袖中取出一卷书册,说道:“陛下敕令翰林院编纂先贤奏对集要,以供殿下参阅。方才录副完成,上官特地命微臣呈送至东宫。”他稍作停顿,目光迅速扫过景颂之那张似乎比朝会时更显疲惫与苍白的小脸,那抹“同情”之色几乎再次浮现,却被他迅速压抑下去,语气也随之变得更为诚恳,“殿下初涉政务,若有……若有不明之处,随时可传唤微臣。微臣虽才疏学浅,或许能为殿下……稍解一二烦忧?”
他的话语听起来像是例行公事的客套,然而那过分诚挚的语气,以及那双试图传递“我懂你”信息的眼睛,却让景颂之刚刚平复的心绪再次泛起烦躁。
这个林枫,行为举止,处处都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诡异。
景颂之不动声色地接过书册,语气疏离而平淡:“劳烦林编修,孤知道了。”
他未再言语,转身踏入东宫宫门,将林枫那错综复杂的目光隔绝于外。宫门缓缓闭合。
回到寝殿,景颂之背靠着冰凉的门板,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了一口气。
御书房的怪异试探,林枫的谜之行为……这层层叠叠的迷雾背后,第三世的发展,简直比想象中还要诡谲多变、扑朔迷离!
他摊开手,看着掌心被指甲掐出的深深红痕。
活下去,似乎真的很难。
带着纷繁复杂的思绪陷入沉睡,景颂之度过了第三次回归的第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