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慕容檀伏在案头,烛火将她疲惫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
地图上,代表叛军的黑色旗帜已如蝗虫过境般将秦州团团围住,几处险要关隘皆已易手,通往长安的粮道被彻底切断。
扶霄依旧沉睡不醒,慕容檀偶尔处理完军务,会在他榻前坐上一炷香的时间。
有时低声将外间的战况、她的决策、她的忧虑一一说给他听,哪怕得不到任何回应。有时就默默地坐在一旁。
她知道,自己这个“名义领袖”当得如履薄冰。虽然有影卫符令和魏中原的鼎力支持,但军中并非铁板一块。
“公主!”
翌日清晨,一声急报打破了短暂的宁静。副将王靳,一位资历颇老、面色黝黑的将领,大步闯入临时充作帅府的西县侯府正堂,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
“叛军连夜在城外堆砌土山,已高过城墙丈余!其上布置了强弓硬弩,我军将士在城头几乎无法立足!伤亡骤增!”
慕容檀心中一沉,快步走向沙盘。只见代表秦州城墙的模型旁,已被标注出数座高大的土山标记。
“扶洛这是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压制我方弓弩。”魏中原眉头紧锁,手指重重点在土山位置,“必须毁掉这些土山。”
“如何毁?”另一位将帅,素来以稳健著称的李贲将摇头,“叛军重兵守护,强攻无异送死。火攻?土山之上,并无引火之物。”
堂内一时陷入沉默,气氛凝重。
“或许……不必毁。”慕容檀凝视沙盘,目光落在城内那些被战火波及、尚未完全清理的废墟上,“他们筑高台窥我虚实,我们亦可借势。”
她指尖划过城内几处高地:“调集城内所有床弩,移至这些位置,集中火力,去射击土山上的敌军弓弩手......他们站得高,目标也大。”
“同时,命工匠连夜赶制大型橹盾,置于城头,掩护我军行动。”
“此法或可一试!”魏中原眼神一亮,“虽不能尽毁土山,但可压制其远程优势,为我军争取喘息之机。”
王靳却仍有疑虑:“床弩调动,耗时费力,若在此期间叛军主力攻城……”
“所以需要时间,也需要有人去牵制。”慕容檀看向他,目光沉静,“王将军,我给你三千精兵,今夜子时,开南门佯攻,声势要大,吸引叛军注意。记住,一击即走,不可恋战!”
王靳虽觉冒险,但见慕容檀部署周密,只得抱拳:“末将领命!”
命令下达,秦州城内如同精密的器械再次运转起来。
床弩在夜色掩护下被艰难移上高地,工匠叮叮当当赶制橹盾,王靳则摩拳擦掌,准备夜间的佯攻。
然而,就在这紧张关头,一直低调得几乎被人遗忘的别驾周显,却带着几位本地乡绅求见。
“公主殿下,魏将军,”周显搓着手,脸上堆着惯有的谄媚,眼底却藏着一丝精明,“连日征战,城中粮草消耗巨大,百姓惶恐……下官等以为,是否……应考虑与北海公……呃,与叛军和谈?或许可暂缓兵戈,保全一城生灵……”
“和谈?”魏中原勃然变色,猛地拍案,“周显!陛下尚在城中昏迷,逆贼扶洛狼子野心,你竟敢言和?莫非已存投敌之心?!”
周显吓得一哆嗦,连忙摆手:“不敢不敢!魏将军息怒!下官……下官也是一片好心,为秦州百姓计啊!”
慕容檀抬手止住魏中原,冷冷地看着周显:“周别驾,扶洛打的旗号是‘清君侧,诛妖妃’,本宫便是他口中那个‘妖妃’。你去和谈,是打算将本宫的人头献上吗?”
周显脸色煞白,冷汗涔涔而下:“下官绝无此意!绝无此意!”
“既无此意,便做好分内之事。”慕容檀语气不容置疑,“安抚百姓,调配物资。若有差池,军法处置!”
周显等人唯唯诺诺地退了下去。慕容檀与魏中原对视一眼,皆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凝重。
周显这样的人不会只有一个,若是高层内部不稳,便如同暗疮,随时可能溃烂。
子夜时分,王靳率军自南门杀出,鼓噪而进,果然吸引了叛军大部注意力。城内高地,床弩发出沉闷的咆哮,巨大的弩箭呼啸着射向土山,土山上的叛军弓弩手猝不及防,顿时人仰马翻,城头橹盾立起,守军压力骤减。
用兵老辣的扶洛很快识破佯攻。他一方面调兵围堵王靳,另一方面,竟派出一支精锐,借着夜色掩护,悄悄挖掘地道。
三日后,正当慕容檀与魏中原推演下一步防御时,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从城内西南角传来,伴随着巨响的,是冲天的火光和震耳的喊杀声!
“报——!”斥候连滚爬爬,“叛军……叛军挖掘地道炸塌了西南角城墙!已有敌军涌入城内!”
最坏的情况发生了!
“王靳!李贲!随我率军堵住缺口!”魏中原目眦欲裂,抓起长枪便往外冲。
“赵整!组织人手救火,疏散百姓!”慕容檀迅速下令,同时抓起陌刀,“我去督战!”
缺口处已是一片混战,涌入的叛军如同决堤的洪水,与拼死抵挡的守军绞杀在一起。魏中原一马当先,长枪如龙,所过之处叛军人仰马翻;王靳、李贲等人也各自率部死战。
慕容檀登上缺口附近一处尚未完全倒塌的箭楼,手起刀落,将试图攀爬上来的叛军砍倒一片。她的身影在火光与硝烟中若隐若现,清叱声与刀锋破空声交织,极大地激励着守军的士气。
然而缺口太大,涌入的叛军越来越多。守军虽然骁勇,但在绝对的人数劣势下,防线被一步步压缩。
“公主!缺口守不住了!退守内城吧!”王靳浑身浴血,冲到箭楼下嘶吼。
慕容檀看着下方惨烈的战况,心如刀绞。退守内城,意味着外城将彻底沦陷,无数来不及撤离的百姓将遭屠戮。
内城不能破!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阵奇异的哨音突然在城中响起,尖锐刺耳。
紧接着,那些涌入城中的叛军,竟开始出现混乱,一些人如同无头苍蝇般乱撞,另一些人则突然调转刀口,砍向身边的同伴!
是易绍勒动手了,这等近乎妖异的手段她只能想到一个人。慕容檀瞬间明悟,他定然是动用与扶洛的关系和玄钩门在城中的暗桩,以及某些不为人知的手段,或许是毒,或许是蛊,在叛军中制造了混乱。
“机会!”魏中原岂会错过这等良机,怒吼道,“将士们,杀回去!将这群叛贼赶出城去!”
守军士气大振,趁势反扑。在内外夹击下,涌入的叛军终于被逐步歼灭,缺口也被临时用砖石木料堵住。
危机暂时解除,但秦州城已元气大伤。外城残破,兵力折损严重,粮草更是捉襟见肘。
夜色再次降临,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和焦糊味。苏蕙和扶灵带着善坊的女子们,在临时搭建的粥棚里,为伤兵和逃难的百姓分发着稀薄的米粥。扶灵看到慕容檀风尘仆仆地走过来,眼睛一亮:“阿檀,你来啦。”
慕容檀抚了抚她沾满烟灰的脸蛋,心中既有疼痛也感到安慰:“嗯,你们在城里组织民众,可给我们帮了大忙了。”
扶灵那张花猫一般的脸笑了,在这特殊阶段她哪怕自己也缺衣少食,却没有一点丧气。
“我听他们说了,阿檀可是大英雄!你做了将帅,在危险的地方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不然你出了事,我会很难过的。”
堂哥也会难过的。扶灵吐了吐舌,在内心补充道。
“嗯,我有分寸。放心吧,我这条命还得活着回来见你们。”
慕容檀言语间感觉这些天压在心头的大石都隐隐有所松动,她摸了摸扶灵的头,抬眼便看到了方才一直忙活着施粥的苏蕙,此刻放下木勺笑吟吟地看着她。
慕容檀勾起唇角走上前去:“若兰这些日子忙活不少,可有想我?”
她叫的是苏蕙的小字,即使一天天刀光剑影里出入,慕容檀还是改不了爱调戏姑娘的死性。想起战场上吊诡的哨笛,慕容檀又忍不住打趣道:“若是某少主看到你累了瘦了,回头来寻我的仇该如何是好?”
苏蕙给了慕容檀一指头,无奈地笑着向没正形的慕容檀摇头。
“他爱担心谁不关我的事,我现在最担心的人,可就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苏蕙比扶灵经事,自然知晓战场不是儿戏,凶险万分。慕容檀身为女子,在军前毅然领起了头阵,深明大义的同时自己又有多少难言苦处?
慕容檀正色起来:“放心,我不是那种为了一时兴起不顾性命的人……我很贪生怕死的。这场仗打得是计谋,扶洛老贼如此臭不要脸,他又在公堂之上如此轻慢你,我定得把这条命好好活着,不遂了他的意。”
苏蕙笑了笑,俯身抱住慕容檀。
然后,她从领间取下一枚还带着她体温的物件,轻轻系在慕容檀颈间。
慕容檀身上怀抱的余热尚未褪去,她低头一看,是一方小小的长命锁,透着白玉温润的色泽,在衣间闪着光。
“早些回来……大英雄。”
“定不辱命。”
-
慕容檀巡视完伤亡,安抚完军心,身心俱疲。她回到帅府,看着沙盘上愈发严峻的局势,以及代表叛军增援的旗帜仍在不断向秦州汇聚,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几乎要将她淹没。
窗外,叛军营地的篝火连成一片,如同野兽的血盆大口,紧紧盯着这座摇摇欲坠的孤城。
遥远的崤函古道,援军的消息却依旧石沉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