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墨兰坐在堂屋中央,轮椅两侧挤满了街坊家的孩子。她执剪刀的手稳如磐石,红纸在她指间翻飞,不一会儿就剪出个栩栩如生的梅花窗花。
"师祖好厉害!"念柳奶声奶气地拍手,腕间小铜铃叮当作响。小姑娘如今五岁了,最爱黏着姜墨兰学剪纸。
细雨端着蜜饯盘子进来,见状笑道:"你们师祖当年教我识字时,可比这严厉多了。"她放下盘子,顺手揉了揉念柳的脑袋,"错一个字要抄十遍呢。"
姜墨兰瞥她一眼:"谁把《千金方》抄成《千金万方》?"
细雨耳尖一红,铜铃铛慌慌张张响成一片。孩子们哄笑起来,念柳趁机钻进姜墨兰怀里,举着个歪歪扭扭的剪纸:"师祖看!"
那是个勉强能看出人形的剪影,坐着轮椅的模样。姜墨兰刚要细看,细雨突然抢过剪纸:"哎呀该吃饭了!"转身时却悄悄把那剪纸贴在了药柜内侧。
午饭后,姜墨兰去书房整理医案。推开最底层的抽屉,发现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几支旧毛笔。每支笔杆上都缠着布条,用细雨的笔迹标注着:
"永昌三十三年冬,阿姐教我写名字"
"永昌三十五年春,抄药方用秃的"
"永昌四十年夏,阿姐画轮椅图纸用"
最旧的那支已经秃得不成样子,布条泛黄发脆——正是当年她教细雨识字时用的。姜墨兰指尖轻抚笔杆,仿佛又看见那个趴在案头、为写不好"当归"二字急哭的小丫头。
"阿姐!"细雨的声音从院中传来,"李伯送年货来了!"
院门口停着辆崭新的马车,车厢比寻常的宽大许多,底部竟装着个小暖炉。李木匠搓着手解释:"大伙儿凑钱打的,冬天出诊不冻腿。"
姜墨兰抚摸着车辕上"济世"二字,半晌说不出话。细雨已经利落地爬上车试坐,铜铃铛欢快地响着:"好暖和!阿姐快来看!"
车厢内壁钉着排木架,恰好能固定药箱和轮椅。角落里还挂着个绣囊,里面装着细雨的艾草热敷包和姜墨兰的护膝。
"这是......"
"张婶绣的。"细雨凑到她耳边,"我偷偷告诉她你腿怕冷。"
姜墨兰望向院外围观的街坊们,卖豆腐的张婶、打铁的李伯、茶肆的王婆......每个人脸上都带着腼腆的笑。十年了,这些曾经对两个女子相守指指点眼的邻居,如今却成了最坚实的后盾。
除夕守岁,医馆热闹非凡。小满带着妻女回来了,阿芷和几个大些的学徒张罗着年夜饭,念柳挨个给大人们送她缝的艾草香囊——针脚歪斜得厉害,但每个结都打得死紧。
"给我的?"姜墨兰接过绣着"兰"字的香囊。
念柳认真点头:"娘说师祖腿疼,要暖暖的。"又掏出个绣着"雨"字的给细雨,"小铃铛师祖也有!"
细雨一把抱起小姑娘转圈,铜铃铛和孩子的笑声混在一起。姜墨兰看着这一幕,突然想起多年前那个雪夜,细雨也是这样带着满身风雪和梅香,莽撞地闯进她冰封的世界。
子时将至,细雨神秘兮兮地拉姜墨兰到后院。梅树下已经挖好土坑,旁边放着今年新酿的梅子酒。
"第十坛啦。"细雨拍开泥封,"按照约定......"
她突然剪下两人一缕头发,仔细编成同心结,轻轻放入酒坛。姜墨兰没有阻拦,只是取出随身匕首,在坛身刻下"百年归处"四字。
泥土掩埋的声响中,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细雨突然转身抱住姜墨兰:"阿姐,我们要活到一百岁。"
"嗯。"
"要看着念柳出嫁。"
"嗯。"
"要喝光这些酒......"
姜墨兰吻住她喋喋不休的唇:"好。"
烟花在夜空绽开,照亮两张不再年轻的脸庞。前堂传来念柳找"师祖"的呼唤,铜铃铛和小铃铛的声音此起彼伏。
这人间灯火,真好。
番外五·春泥护花
惊蛰刚过,医馆后院的梅树下就挤满了小脑袋。
"这是当归,闻起来香香的。"细雨蹲在孩子堆里,腕间的铜铃铛随动作轻响,"根茎像不像小人参?"
七岁的念柳凑近嗅了嗅,突然打了个喷嚏。围观的孩子们哄笑起来,小姑娘涨红着脸,却还是认真记住了草药特征。
姜墨兰坐在轮椅上看他们闹,膝上摊着新设计的学堂图纸。自从三皇子采纳她"残疾孩童亦可入学"的谏言后,州府新建的学堂便邀她参与规划。图纸上,每张书案都配有可升降的机关,方便轮椅学子使用。
"师祖!"念柳举着刚挖的当归跑来,根须上还沾着新鲜泥土,"送给您!"
阳光透过梅枝,在小姑娘脸上投下斑驳光影。姜墨兰恍惚看见三十年前那个雪夜,细雨也是这样举着草药,莽撞地闯进她的人生。
"谢谢。"她接过当归,顺手擦去念柳脸上的泥点,"去洗手,给你留了梅子糖。"
细雨不知何时站在身后,发间别着那支梅竹双清的木簪。她弯腰看图纸,突然指着书案一角:"这里可以刻朵小梅花。"
"学堂用具,不可儿戏。"
"才不是儿戏。"细雨掏出随身银针,在图纸角落点了个梅花状印记,"让学子们记住,这是'梅雨案'。"
姜墨兰无奈摇头,却还是在正式图纸上保留了这处细节。后来这成了残疾学堂的传统——每张书案角落都刻着朵小梅花,学子们称之为"师祖梅"。
午后,姜墨兰在书房整理医案。推开最下层的抽屉,发现多了本装帧精美的册子。牛皮封面上题着《阿姐起居注》,翻开第一页就让她指尖发颤:
"永昌四十三年三月初七,阿姐腿疼减轻,能站立半刻。午膳多用半碗荠菜羹,喜甜。"
往后翻,几乎每日都有记录:
"永昌四十五年夏,阿姐改良轮椅,三日夜未眠。备参茶七盏,偷加蜂蜜。"
"永昌四十八年冬,阿姐为念柳做新衣,针脚比给我做的细密许多。醋溜白菜多放糖。"
......
最新一页是昨日的记录:"阿姐久坐绘图,亥时腿疼发作。新配艾草膏见效略缓,明日试加威灵仙。"
字迹工整得不像平日的潦草,显是极为用心。姜墨兰摩挲着纸页,突然听见门外窸窣响动。
"柳细雨。"
门缝里探出半个脑袋:"啊?"
"进来。"
细雨磨蹭着挪进屋,看见摊开的册子,耳尖瞬间红透:"就...就随手记记..."
姜墨兰拉过她的手,十指相扣:"谢谢。"
细雨眼眶一下子红了,扑进她怀里蹭来蹭去,铜铃铛叮叮当当响成一片。院外传来念柳找"小铃铛师祖"的呼唤,两人相视一笑,默契地藏起册子去应门。
春分这天,医馆门前突然热闹起来。姜墨兰推门一看,街坊们正在铺就青石路面。七十岁的李木匠拄着拐杖指挥:"这边再垫高些,姜掌柜的轮椅要畅行无阻。"
"这是......"
卖豆腐的张婶笑着解释:"大伙儿凑钱修的。您这些年给街坊义诊,我们总得表表心意。"
青石铺成平缓的斜坡,边缘刻着防滑纹路。最末一块石板上,不知谁刻了丛兰草,旁边是几滴雨丝图案。细雨蹲下身抚摸那些刻痕,突然抬头对姜墨兰笑:"像不像我们?"
姜墨兰别过脸,却悄悄红了耳根。
除夕夜,医馆比往年更热闹。已成太医院女官的阿芷带着未婚妻回来拜年,小姑娘是工部匠作监的学徒,正与姜墨兰讨论改良轮椅。
"师父,"阿芷突然跪下,"我们想请您和柳师父主婚。"
细雨正给念柳编辫子,闻言手一抖:"啊?"
"就定在上元节。"阿芷的未婚妻红着脸补充,"在...在残疾学堂。"
姜墨兰望向窗外梅树,枝头已冒出点点花苞。她转动轮椅到树下,挖出那坛"百年归处"。泥封开启的瞬间,梅香混着酒香扑面而来。
"提前喝了吧。"她轻声道,"好酒该配良辰。"
细雨抱着念柳凑过来,小姑娘腕间的小铜铃清脆一响。阿芷和未婚妻十指相扣,两对有情人举杯共饮。月光如水,照见坛中那个缠绕着青丝与白发的同心结。
"阿姐,"细雨突然凑近,"下辈子我们还这样好不好?"
姜墨兰望着她不再年轻却依然明亮的眼睛,轻轻点头:"好。"
夜风拂过,吹落几片早开的梅花。医馆檐下的红灯笼轻轻摇晃,将人影拉得很长,融进岁月深处。
这人间春色,真好。
番外六·朝朝暮暮
立春这日,晨光比往常来得早些。
姜墨兰在轮椅上醒来,发现细雨已经去前堂坐诊。扶手上新刻的痕迹还带着木屑——第四十一道年轮标记,旁边多了个小小的"柳"字,笔触温柔得不像话。
她摩挲着那个字,想起昨夜细雨伏在她膝上,数着两人鬓角的白发说:"阿姐,我们认识四十一年了。"
前堂传来清脆的童声:"脉象浮紧,舌苔薄白,是风寒表证..."